“嗟夫,今四方疲敝,诸侯皆损,纷乱盛于蝇,死寂幽于潭,凡夫俗子无以避,王公贵胄无堪用,何也?何也?”
李之罔尚未开口,便听到戴草笠人这样一番话,拱手道,“前辈高论。只是大事非我等寻常人敢妄议,还请问前辈垂钓于此,可知道这湖中名医湖中僧在何处?”
“寻常人。”戴草笠人嗤笑声,“你这背上的齐家小娃娃也是寻常人?”
李之罔顿时戒备,无声摆手让羊灵珑往后站,自己也缓步后撤,离开好几个身位才道,“前辈是?”
“山中俗夫罢了。”戴草笠人将树枝从水中拿出,发现空无一物,又放下去道,“齐家小娃娃,你觉着若欲平息纷争,该以何为?”
“此人非是常人,切莫回答。”李之罔小声向齐暮说道。“我们且走,不要与他产生瓜葛。”
齐暮也是这样想的,微微点头便让李之罔带他走。
“想走?汝心志不坚,逃往别处亦是毁身,便葬身此地吧。”
只见随着戴草笠人一语落下,顿时天翻地覆、湖倾海泄,仰望高天,竟全都是掺杂着绿黄颜色的湖水从天而降,一时不能视物。
李之罔把齐暮放下,掏出油纸伞挡在她前面,待湖水彻底落尽,有些凄惨地笑道,“我们好像招惹到了什么大人物。”
“外面发生什么了吗?”
齐暮经脉受损,已无法通过灵术视物,故此不知道具体是怎样,只感觉有些雨水滴在了她衣服上。
“人移景换,不似在婆娑湖。”李之罔只简单说上这么一句,便又把她背起,油纸伞则交给她拿着。
“灵珑呢?”齐暮忽得说道。
“对啊。”李之罔看眼前面景象,有些踌躇道,“方才那戴草笠人把我们带到此处,灵珑恐怕也是在这儿,我们得尽快找到她才行。”
随即齐暮听到了拔剑出鞘的声响,再次问道,“前面是有什么东西吗?”
在李之罔的眼中,是如漆黑渣油般往远处延伸的万千蜿蜒小道,细细看去,能隐约感觉各条道路最后都会在看不见的某一点收束。小道上方彩云连绵,神只现慈眉善目状,往下布施恩惠;其下则黑水滔滔,恶鬼作穷凶极恶状,往上不断攀爬,不似人间之景。
这样的景象他不敢告诉齐暮。
“我们来玩个游戏怎么样?”李之罔背起齐暮开始上路,“你一直喊灵珑的名字,其余的不要管,听见什么也不要回应。”
“那你呢?”齐暮珍惜这种怜爱,“玩游戏难道只有我一个人吗?”
“自然有我的份了,你每喊一声,我就击剑相合,这样才算玩游戏嘛。若是我慢了半拍,你便拧一下我的耳朵。”
“依你。”
齐暮答应下来,两人很快就走上小道,但听到她呼唤羊灵珑一声,则必有剑光闪过,同时伴随有一声锐利的吭哧声。除此之外,刀光剑影几乎没停过,只因二人一走上小道,小道两旁的各色恶鬼便似嗅到了生人味儿般猛扑过来,齐暮懂事得没有多问李之罔为何走走停停。
“你出汗了。”齐暮感觉到背着她的身影变得更为温暖,把袖子卷在手心,细心地帮忙去抹干热汗。
“有些颠簸吧。”李之罔笑笑,“路不太好走,是有些艰辛。”
“没事儿,我...感觉有你在,好像去哪儿都会变得简单。”
恶鬼虽有些威胁,但对李之罔来说并不算多么难缠,仅凭单手他就能不让任何一只近身,只是随着二人走得愈发深入,天上的神只竟也降下了各式攻击,导致他们俩上蹿下跳,数次险象环生。
“没有灵珑的身影啊。”李之罔叹口气,犹豫道,“算了,我们且先顾好自己吧,特别是你,有伤在身,又一直呼喊,总是不好。”
“没事儿,我还能坚持一阵。”
齐暮的嗓音已有些沙哑。
恶鬼和神只的攻击愈发猛烈,李之罔已不能再顾及齐暮,渐渐地也就没再关注她是否还在呼喊。
“齐暮,帮我擦下汗。”
李之罔说道,没有回头。忽得他感觉到点不同,背上轻了好一些,虽然齐暮并不太重,但也有一定的重量,但现在却如释重负般地轻松。
他一剑斩掉前面的恶鬼,忙往回望,可哪还有齐暮的身影,她竟然就这么从他背上消失了。
“齐暮!”
李之罔呼喊一声,见没有任何回应,赶忙原路回返。
当他终于找到齐暮的时候,时间只过去了不到一刻钟,但方才还好好的齐暮现在却已趴倒在地,无数的恶鬼在她身上啃食,只有一只白皙的手从骨堆中穿出来,上面跳动的青筋证明她还活着。
“你们这些混账!”
李之罔大喝一声,双眼发红,狂奔上前,不用任何剑法,只胡乱砍剁,斩出点空隙,一把将齐暮从恶鬼堆里拉出来。
他不敢看齐暮现在是什么样子,把她抱在怀中一路狂奔,同时开始怨恨那戴草笠人为何要这么折磨二人。
渐渐地,他发现随着越来越深入,漫天神只还是道下恶鬼都逐渐消失不见,最后只剩下了一条漆黑的羊肠小道。
这时候,李之罔才敢看向怀中的齐暮。
只见她神色痛苦,周身打颤,像是在一场不会再停的暴风雪中,也像是被吹向天涯不再归的蒲公英种子。恶鬼在她身上留下了许多痕迹,先是下巴被咬掉了一半,正噗噗往外喷着鲜血,其次周身其他处也全是咬痕,甚至还有半截牙齿嵌在她的皮肤上,大部分都在她身子的右半部分,刚好与此前的烧伤相应和,咬痕密密麻麻地排布在起了褶皱的皮肤上,让人不忍去想双重的痛苦堆积在一个人身上是有多么的痛苦。
面对这样的情况,李之罔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用力地抱紧齐暮,希冀自己的体温能带来些许的帮助。
人虽然不能存在于真空中,但爱意或许能通过接触传递,好一会儿后,齐暮竟然传来了动静。
她带着些歉意推开李之罔,单手撑在地上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去。
“齐暮,你要去哪儿?”
齐暮置若罔闻,只在她的脚步后留下一串血迹。
李之罔追上去,忽得发现齐暮身边围了许许多多的人,他竟然根本就挤不进去分毫。
“齐暮,我是李之罔啊!”
他又是喊上一声,这时齐暮才转过身来,除了她以外,她身边的所有人竟然也都转向看着他,顿时被数百双眼睛给盯着。
“你...怎么样?”李之罔试探性地说道,“还记得我们现在在哪儿吗?”
齐暮摇摇头,埋下头去,只能听到声音传来,“我...见到好多人,有些以前见过,有些没有见过,但我知道他们是谁。他们...都在给我说,说我不配,说我不能...”
“不要信别人说得!”齐暮周围出现的人开始推着把李之罔往外挤,他只能边退边说。
“不行了...我看到了太多人...父亲...母亲,他们都在朝我招手,让我一起过去。我对不起你,之罔。”
李之罔被推得越来越远,远到很快只能看到齐暮的脑袋,而她断断续续的声音也越来越远,越来越不清楚。
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自己竟然看到了齐雨思,她也在人群中,不过要靠外头些。
联想到齐暮说得话,李之罔突然有了预想,这些所有人很有可能都是她的臆想,但不知为何他也能看见。
他果断把邪首剑拔将出来,只见剑上青光四溢,正是癔神赠予他能看破一切虚妄的癔神之力,他运行起舟剑式,配合上破障锋芒,剑光闪过,一众人影尽皆湮灭。
但齐暮仍站在原地,喋喋不休。
李之罔眼见于此,走上前去,抓住她的手握在剑上,顿时一切烟消云散,他们仍在婆娑湖边,戴草笠人仍坐着钓鱼,羊灵珑则在一旁乖巧地跪坐着。
“给我一个解释。”李之罔瞥眼羊灵珑,见她并无损伤,以剑指住戴草笠人。
戴草笠人侧过头来,看眼李之罔,随后手指打个转,他便骤然倒在地上,而一直在他身边的齐暮就这么眼睁睁地从他面前逐渐下落。
李之罔爬将起来,只看到一个漆黑的圆洞缓缓缩小,最后化为一个圆点飞回戴草笠人手心。
“前辈既然没杀我二人,定然无仇。还请放我二人一条生路,日后定然退避三舍。”李之罔果断跪倒在地,仅刚刚那一瞬间他就已明了,若戴草笠人要杀他们,绝不会费吹灰之力。
戴草笠人轻叹口气,“放过?若放过这齐家小娃娃,谁来放过南洲百姓?方才若不是因为你剑上那股玄妙之力,那女娃娃定然过不去那关。”
“前辈这是设下考验,试炼我二人?”李之罔抬起头来,分明有些不信。
“是也不是。”戴草笠人应道,“若齐家小娃娃这么简单的试炼都过不去,那她也没必要再活着了。”
“可她只是齐家小辈,南洲乱象实非她之过啊。”
“背负着齐氏的血脉,便意味着要为南仙洲献上一切,这是食肉者的宿命,她需要认识到这点,若不然,既不配姓齐,也不配再活着。”
戴草笠人如何都不愿放齐暮出来,李之罔只能转而恳求道,“若可以,还请前辈将我一齐收了,我答应过她要与她一起共渡任何难关。”
戴草笠人斜眼看过来,嗤笑一声,“你也信齐?不信就给我老老实实待着,休在我面前表演爱情伎俩。”
但李之罔实在又太过担忧齐暮,她此前就有烧伤,再加上天生目盲,今日又被恶鬼撕咬,怎么看都命悬一线,而戴草笠人还说要弄什么“试炼”,天知道她怎么才能活下来。
他瞥眼附近,突得注意到羊灵珑一直没说话,拍拍她,发现又毫无反应,便问道,“敢问前辈,我这妹子是怎么了?”
“太过吵闹,我让她安静了下,不过,现在既然你已回来,应该有把握管教好她吧。”
随着戴笠草人的话声落下,不见其有任何动作,羊灵珑就“活”了过来,然后瞬间向戴笠草人扑了过去。
幸好李之罔眼快手疾,一下把她扯住。
二人走到外头些,李之罔当先问道,“刚才那怪人没对你做什么吧?”
羊灵珑摇摇头,同样担忧地问道,“姐姐呢,怎么就哥哥一个人回来了。”
“她...又被那怪人给抓进去了,说是一场试炼。”
“我就知道!”羊灵珑气愤得不行,嚷嚷着就要去教训对方,幸亏有李之罔扯着,但她还是忿忿道,“方才他使了个灵术,可以让我看到哥哥姐姐在里面的遭遇,也给我说是什么试炼,我急坏了,这才被他给制住了。”
“你意思我们在外面可以看到齐暮现在的情况?”
“应该可以吧...不过得去问问这个怪人,看他愿不愿意。”
既然能了解到齐暮的情况,李之罔自不会在意唐突,当即拉着羊灵珑回到湖边,向戴笠草人拱手道,“方才多有不妥之处,望前辈大人不记小人过,宽恕我等。还请前辈施展法术,让我二人能一知齐暮如今情况。”
出乎意料,戴草笠人并没反对,只道,“且先记住,看见什么不是你们所能阻止的,要明白,并非什么事你二人都能帮得上忙,她若是合格的齐氏后裔,总要学会自己成长。若强行要我停下试炼,则我不介意把你二位,不,就你一个,变做湖中浮尸。”
李之罔点头答应,但心里想得却是,若齐暮真要死去,他拼尽所有都要阻止戴草笠人。
只见戴草笠人把树枝从湖中抬起,在湖面轻点一下,一个未曾见过的画面骤然随着涟漪展开,齐暮的样貌也出现在湖面上。
她的样子比之前好上许多,既看不出被恶鬼撕咬的齿痕,也察觉不出有烧伤的迹象,此时她正站在周围开着彼岸花的螺旋天梯上,头往下望,嘴中轻轻说着什么。
“哥哥,姐姐在叫你的名字!”
羊灵珑间细出生,通过嘴唇动作便知晓对方在说什么全然不在话下。
但李之罔却没感到半点安心,他分明感觉齐暮朝下望不是什么好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