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在好不容易撑到新年,羊灵珑终于是坚持不住,拜托李之罔把剩菜和碗筷收好,便自个儿回去睡了。
“兆天年了啊,真是时光如流水,想想过往,几如梦幻。”李之罔边收拾碗筷边说道,“细思下来,我一直在四处流浪,还没在一处安稳过太久。”
“说说你的故事吧,之罔。”一路过来,齐暮还不知道李之罔的身份,多少有些好奇。
这个世上知道李之罔来历的人并不多,满打满算也就李杓、李坊、苏年锦三人而已,今夜理所当然会多出一个人来。
他把剩菜用瓷碗扣上,又往火盆里扔了点木柴,才把椅子搬到齐暮身边坐下,缓缓说道,“最开始的时候,我是从一个地下洞窟苏醒过来得,那时是兆天年,逃亡过程中我虽断了只手,但侥幸被晦朔殿下所救,并因祸得福续上了儡肢。”
说着,他张开右手,火光炙烤下的儡肢充盈着金属光泽,每一处关节都毫无保留地展示出万年前的儡肢工艺。
齐暮抚摸上去,好一阵才道,“果然有些不一样,接下来呢?”
“之后我便跟着偃师——就是给我接儡肢的前辈——去黑狮城参加永安王的寿辰,并由此结识了你的先祖齐雨思齐老前辈,她和你一样,也是天生灰白色的头发,但没有你美,至少在我看来。”
齐暮轻笑一声,有些不信,手抽离开去,继续问道,“那你就从兆天年一直活到现在,我才不信。”
“没有的事。”李之罔摆摆手,“后来晦朔殿下和齐城主去逆流河的咫尺天涯观景,我机缘巧合下得知了晦朔殿下正为某件事忧愁,为拯救她跳入了逆流河中,再醒过来就已来到了兆天年的中洲。”
“逆流河的传闻是真的啊。”齐暮做起惊奇状,很难让人看出来她只是故作,“南洲有条河叫做逆往河,也有和逆流河一样的传说。”
“我亲身实验过,应该是真的了。”李之罔继续说起来,“后来,我便在中洲定居下来,并打听去东仙洲的方法。结果谁料去往东仙洲的唯一通路,也就是登仙河在许多年前就被晦朔、北河两殿下联手掩埋,我只得退而求次去寻找北河殿下的行走,因为晦朔殿下已经多年没有显露人前。”
“所以你到了南洲?”
李之罔点点头,“怎么,你有听过?”
“听过得,但也仅是听过。我父亲曾召见过他,当时我并不在,是后来听人说起得,只知道姓姬,具体的样貌我实在不知晓。”
“没事,只要他在南仙就好,疆域虽大,总有找到他的那一天。”李之罔说着,又加上几块木柴,茅屋里顿时更暖上些。
“那你找到姬行走后,就要直接去东洲吗?”
李之罔摇头,盯住她道,“南洲是我的家乡,我准备做完一些事再离开。”
“哪些事?”齐暮紧追不舍。
“找到我的族人,以及,等你安全后。”
曾经,无论出现什么状况、遭遇多大的劫难都无法阻止李之罔寻找晦朔公主,但在盲眼的姑娘面前,他第一次迟疑了。
“你真的对我很好。”齐暮重新抓住李之罔的手,道,“能去把门打开些吗,我听到下雪的声音了。”
李之罔照做,只见在火光的映射下,漆黑无物的夜色正飘零着鹅毛大雪,他伸出手来,接上一朵,拿回去道,“要摸摸看吗?”
齐暮伸出一只手指,在触碰到的瞬间又缩回去,笑吟吟道,“真冷。”
“我发现你比之前爱笑了。”二人的手重新合在一起,“是今早灵珑对你说得那些话吗?”
齐暮摇摇头,又点头,“有一部分,但很多是我自己想的。灵珑是个好孩子,过于严酷的生活并没有摧毁她的善良,相反,她还保有纯真的底色,比我强上很多。而且,在听了她的故事后,我才知道,受苦受难的不止我一个,南洲的百姓有太多比我更为凄惨,我的生命不应该消散于杀戮几只山妖,应该用在更有用的地方。”
“那你准备做什么?无论是什么,我都支持你。”
齐暮苦笑一声,“还没想好,但至少要先活下来,而且...我已经无法再修炼了。”
“法典?”
“是的。”齐暮点点头,“圣叹法典是我的主修功法,在将其自爆后,我至少有一半的经脉也跟着粉碎,这代表我以后无法再吸纳灵气,自然也就没办法修炼了。”
“没关系,灵珑说得那位医师颇有名气,他一定有办法的。”李之罔的脸僵了僵,他虽早有预感,但听齐暮亲口说出,还是全然接受不了。
“不了,就算能治好,想必也要耗时费力,我不准备医治。”齐暮冷静得好像受伤得不是她一般,说起之后的打算,“我准备把烧伤和手腕上的伤治好后,就去岚望城,那是我母亲的娘家,他们不会把我拒之门外。”
“到时候再说吧,能不能治、要花多少时间我们都先问过医师再说,说不定不需要耗费太多时间的。”
李之罔知道了,和齐暮说话绝对不能跟她犟着来,否则她肯定比你还犟。
齐暮点点头,显得不置可否。她把头靠在李之罔肩膀上,“眼睛”朝着门外的雪花,说出终于不再求死的原因,“在很久之前,我犯了错,从那一天开始,我便觉得我的存在玷污了家族的名声,我不配姓齐,不配享受因家族带来的一尽优待,也不配去继承统御南洲百姓的拒敌城主之位。这让我在灾祸刚兴时直接沉沦、绝望。”
“但在一尽光明散尽、亲族死绝,特别是听了灵珑的往事后,我才幡然醒悟,南洲百姓仍承受着比我所遭受过得更为沉重的灾难,而我已经成为了那唯一一个能让光明再现于南洲的人。我必须得振作起来,必须得坚强起来,这样才能无愧先祖、无愧历代拒敌城主艰难守护的南洲大陆、更无愧于期盼齐氏能重整山河的黎生九民。”
“虽然还没想明白后面要走的路,但我清楚那一定异常艰辛,以我现在的样子,说不得根本就走不到最后。即便这样,你也要陪在我身边吗?”
这一次李之罔没有丝毫迟疑,他几乎脱口而出,“愿意。如果这是你想做的事,我会跟随一辈子。”
“谢谢你。”齐暮慵懒着嗓音喃喃道,“或许,此生遇见你,就是最好的幸事。”
听到这句话,李之罔的脸越来越红,他多想狡辩不过火炭耀目,但内心的震荡却让他停下了诉说的勇气。伴着斑驳的火光和寂寥的夜色,两人靠得越来越近,直至脸都贴在一起,亲密无间地分享彼此的体温。
就这样,第三十九任拒敌城主略施巧舌便轻易地捕获了她此生唯一的骑士。
“昨天怎样啊?”一大早醒来,羊灵珑就打听个没完,“昨夜我可一点睡意没有,为了给你俩创造机会才去睡得。”
李之罔有些哭笑不得,弹下她脑门,故作严肃道,“小孩子家家,打听个什么,这是大人的事。”
“我...我才不是小孩咧!”羊灵珑涨红住脸,吐吐舌头,“我连男女那种事都看过,才不是小孩。”
“可你现在的行为就很像小孩。”李之罔把洗了头道的碗递给羊灵珑,道,“若是大人都知道分寸二字,不该问的绝不去多嘴。”
“哼!”羊灵珑接过碗扔进装满清水的盆子里,忽然贱兮兮地笑道,“我知道了!定是和好了,不然哥哥你才没兴趣陪我聊天呢,定然拿着那个酒葫芦在那儿自怨自艾。”
“好好洗碗。”
反正不管羊灵珑怎么追问,他是不会透露半句的。
之后,又吃了顿剩饭,三人便迎着风雪踏上了去婆娑湖的路。其中由于从岭山抢来的灵兽在刚到荒村便跑不见了,只能由李之罔背着齐暮上路,羊灵珑则在前头领路。
靠在温暖的后背上,齐暮回望荒村,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兆天年的大年初一,她在地图上标注不出的荒村许下了诺言,在止风城腹背受敌时她不曾背弃,在面对芥灵之都的崩塌时她不曾背弃,在迦楼罗山孤军作战时她不曾背弃,在南妖洲上组织抵抗军时她不曾放弃,她始终持之以恒地朝着目标前进,直至兆天年献出自己的生命为止。
...
“青貂,这就是婆娑湖?”
李之罔有些狐疑地盯住羊灵珑,面前的虽说确实是个湖,但却死尸遍地、虫蝇飞天,与她讲述中的“婆娑”二字根本毫无关联。
“就是这儿啊,我保证!”羊灵珑面色也有些不好看,但仍坚持自己带的路没错,甚至还举起手发誓。
“那我们就在周围转转看吧。”
李之罔叹息一声,那所谓的湖中僧多半已不在此处,但走都走到这儿,也不可能打道回府,还是多待下,看事情有没有转机。
走了一阵,不但没发现任何人迹,还撞见了几个坟堆,三人都有些沉默。
齐暮忽然说道,“灵珑,你的修号叫起来有些别扭。”
“哪儿别扭了?”羊灵珑对齐暮可就是乖宝宝样,从来不惹她生气,说道,“我觉得很好听啊,青貂,天青色般的小貂鼠,不正和我很配吗?”
说着,一只小貂鼠从她脖子里钻出来紧张地往外瞅,正是天青色,仔细看得话,能注意到貂鼠脖颈上套了圈细细的绳子,分明是强抓来得。
在来婆娑湖的路上,羊灵珑偶然抓住了这只伤了后腿的小貂鼠,见其可爱,喜欢得不行。不仅如此,还当场就给自己取了这么一个修号,而且还让李之罔和齐暮两人都得这么叫她。
“这修号不能随意取得。以前都是长辈赐予,寄托了长辈们的殷殷期盼,现在流行自取,但也有所忌讳,便不可以国,不以山川,不以官职,不以畜生,不以隐疾,不以器币,你这犯得便是不以畜生的忌讳。不过这都是故纸堆里的老话了,你若硬要坚持也是可以的。”
“我再想想吧。”羊灵珑埋下头去,又抬起来好奇道,“那姐姐你的修号呢,我还不知道呢。”
“我吗?盲女,很早的时候就取了,是依据取名五法里的以名生为信。”
“有些普通呢。”羊灵珑没想到齐暮的修号这么随意简单,又看向李之罔道,“那哥哥你呢。”
“没有。”李之罔回答句,指住前方道,“你们看那儿是不是坐着个戴草笠的人?”
“真的有人诶,我们快过去。”羊灵珑跑在前头,边跑边远远喊道,“那哥哥你现想一个!”
“之罔你没有吗?”齐暮也有些好奇。
李之罔摇摇头,跟上羊灵珑走的方向道,“自从苏醒过来就太多事,几乎没有闲下来的时候,也就一直没想。”
“那趁着现在空闲想一想?”
“...”李之罔想了想,有些苦闷道,“你突然让我去想,就感觉脑袋一下空白了,却是什么都记不起来。”
“那我给你说一下取名五法,便是有信,有义,有象,有假,有类,以名生为信,以德名为义,以类命为象,取于物为假,取于父为类。你看看有没有头绪。”
“你觉得...溯命这个修号怎么样?”
“溯命?”齐暮边点头边道,“溯者,逆水而行也,命者,莫之致而至也。溯是人为的努力,命却是非人为的发生,既矛盾又辩证,真真是个好名字。而且之罔你自万年前穿越过来,要寻故里家乡,不正合了‘溯’这一字吗?”
李之罔没想到,自己随意想的修号齐暮竟然能说出这么多门道来,不禁有些欢喜,“那我便叫溯命吧,等会儿说给青貂听,看是她的好还是我的好。”
二人闲聊间,已到了戴草笠人的面前,其正垂钓于湖,但细细去看,那鱼竿竟只是一根长树枝,既无鱼线也无鱼钩,更无鱼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