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东生
1、
宝宝像一阵风,从楼上一直冲到楼下,客厅里,厨房间,里里外外兜了一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仍旧不看见艾米丽的人影子。
往常的这个辰光,正是艾米丽准备好早饭,等宝宝下楼,等汪家好婆买小菜回来一道吃早饭的辰光。
早上,本来是一家人其乐融融的一刻。汪家,人不多,早饭,汪家跟上海大多数人家一样,大多数辰光也是吃泡饭,不过,讲起来,也是吃泡饭。汪家门的泡饭被艾米丽硬生生烧出了多种多样的品种,有点眼花缭乱:艾米丽先帮汪家好婆烧的是糯米加梗米的泡饭,要焐得烂熟的那种泡饭,上海人俗称“饭泡粥”,照艾米丽的讲法,姆妈上年纪了,吃“饭泡粥”最适宜。自从汪家好婆掼跤受伤以后就迷上了糯米加梗米烧的泡饭,糯米加梗米的泡饭又被艾米丽烧成了“饭泡粥”,更加配汪家好婆的胃口,吃得上了念头,加上宝宝当上了处长以后,屋里条件更加上了一个档次,再也不再打勤俭节约的小算盘了,伊就非糯米加梗米的泡饭不吃了,已经有好几年了,改也改不掉了……宝宝还是老规矩,热饭捣开水,是米粒颗颗清清爽爽的清泡饭,过泡饭的小菜还是要肉丝、笋丝炒咸菜……艾米丽到了中国以后,也学会了吃泡饭,不过怪了,一定要吃锅巴烧出来的泡饭,一滚头就上口,讲是有咬嚼头……汪家门的一顿早饭不算高级,不过花头蛮透,费时费力,用的辰光不少,每天早上,艾米丽总归要忙上个把钟头。艾米丽却乐此不疲,伊讲,这是伊做中国媳妇的责任,是孝道……自从艾米丽进到汪家门以来,只要艾米丽不出差,这是从来没有间断过的习惯,连礼拜天也不例外。
有辰光,宝宝也会屁颠屁颠随在艾米丽的屁股后头打下手,艾米丽也乐得像个家长,差得宝宝团团转,两个人享受着一讲一答,一来一往的乐趣,比眠床上的那点事的乐趣还要让两个人开心。
宝宝一想到早饭,急忙探头朝餐厅里的吃饭台子扫过去一眼,往常满满一台子的各色泡饭不看见了,吃饭台子上一反常态,空荡荡的,一样没啥啥,连只空饭碗也不看见。
现在,艾米丽连泡饭也不烧,一清早就不看见伊人了,会到啥地方去了呢,一个大活人哪能就会凭空不看见了?是躲起来了?还是离家出走了?甚至脑子里还闪过一个有点可怕的念头,失踪了?为啥?要搞啥脚筋?宝贝不明就里,宝宝想不不明白,一时间,宝宝心里慌慌的,脑子里想得乱糟糟的……
当然,调转是平常辰光,宝宝并不是一刻也离不开老婆的男人,工作忙起来,有辰光连早饭也来不及吃就出了门,一整天不看见艾米丽,碰到出差,一礼拜不看见艾米丽也有的,却从来不曾像今早一样,不看见艾米丽就落脱魂灵一样,脑子里尽是胡思乱想,猴急得楼上楼下头头转。
宝宝一面团团转地寻艾米丽,一面心里一直揣摩着,艾米丽连早饭也不烧了突然之间不见了踪影,状况异常,会不会跟昨天讲起李莺莺有关联?这样一想,不由心里有点发毛起来……
李莺莺是宝宝是心里的一块病,艾米丽也是晓得的,长久以来,两个人都刻意地避开,不去触碰。宝宝也小心翼翼地隐忍在心底的角落里,默默地让自家一个承受着隐隐的作痛……昨天,突然间听到张老师讲起李莺莺遭遇了莫大的不幸,那块心病熬不牢地剧痛起来,冲上了脑门,竟然在艾米丽面前肆无忌惮地宣泄了出来……本以为,艾米丽不同于其他女人,度量大,善解人意,会包容自家的感情宣泄……然而艾米丽毕竟也是个女人,度量再大,也容不下老公牵挂别的女人,李莺莺是啥人?艾米丽是晓得的,李莺莺是宝宝老底子的情人,虽然已经是过去的事体,老公突然之间急吼拉吼地再三讲起李莺莺,表现出的一腔热情。艾米丽哪能会不生气呢?怪只怪自家不看三四,因为李莺莺的事体惹犯了艾米丽。
不过,要讲生气,已经过去一夜天了,要讲惩罚,也算被处罚过了,自家被艾米丽关到了房间外头,自家已经认了倒霉,困到了客房里,连屁也没有放一只,自家到底也是个处长,在外头也是可以呼风唤雨的人物,做到这一步,想想也够可以的了。艾米丽虽然应该生气,有气也该消解了。哪能可以一清早不跟自家打一声招呼,突然之间不知了去向,白相起了失踪。宝宝焦急的同时,心里忍不住又咯噔了一下,掠过一丝的不祥,艾米丽已经怀孕了,伊不会真在婚姻的果实上划一刀,万一出点啥意外……宝宝的心“砰砰”穷跳起来,悔不该惹犯艾米丽。一时,宝宝有点手足无措,不晓得哪能办了,懊悔得肚肠根也都要悔断了。
宝宝在客厅里呆笃笃立了一歇,又冲到通向花园的大门,拉开门,直奔花园。伊明明晓得花园不大,其实只要立在门口头,就可以一目了然,宝宝却心不死,还是到花园里的角头角脑都兜了一遍,就像寻一只丢失的小猫,也像小囡躲猫猫辰光一样,连樟树后头,冬青下面也不放过,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当然还是一无所获……
宝宝惊慌失措起来,仰天大叫一声:“艾米丽!”当然,依旧也不会有人回答伊,
猛地,伊又冲进房间,直奔楼上,伊想,楼上衣帽间里还没有去寻过,讲不定,艾米丽此刻正在楼上的衣帽间里,或者正在收拾衣裳,或者正在梳妆打扮,宝宝一面想着,一面奔上了楼梯。这是伊最后的一丝希望。
就在这个辰光,汪家好婆买小菜回来,看到宝宝一副手忙脚乱的腔调,奇怪了,问:“做啥一清早就像没头苍蝇的一样?”
宝宝看到姆妈买小菜回来了,从楼梯上收牢脚步,刚想跟姆妈讲艾米丽失踪了,闲话讲出口前头,多了一个心眼,伊想,恐怕一讲艾米丽失踪,姆妈肯定要发老急的,想想前一腔,屋里刚刚闹得天翻地覆,人家也差点拆散,刚见太平,千万不能再起风波,折腾不起。这样一想,脑子里转了一个弯,“艾米丽失踪”的闲话没有讲出口,赶紧换了一句闲话跟姆妈讲:“艾米丽早饭到现在还没有烧,我上楼去叫伊。”说着拔腿又要朝楼上跑,宝宝心里着急,伊要看到艾米丽,心才会定下来。
汪家好婆马上叫牢宝宝:“早饭不要烧了,让艾米丽歇歇,今早买小菜回来的路上,看到弄堂口新开了一家点心店,讲是街道办事处帮助失业工人再就业,让邻居都去捧捧场,我也凑了上去看看,真蛮好,样样点心通通都有,油条,糍饭糕,麻球,老虎脚爪一样不少,还有姆妈最欢喜吃的豆腐花,哎呀,侬不晓得了,一看到嫩豆花上撒了一把葱花,看得我馋唾水也流出来了……”
宝宝啥地方有心思听姆妈啰里啰嗦地讲“点心”,还讲不败地讲着。现在,在宝宝心里的头等重要的事体是要看到艾米丽,等不及汪家好婆闲话讲光想,就打断了汪家好婆的闲话,讲:“我先到楼上跑一趟,等下来以后再听侬讲。”说着,又要急吼吼抬腿朝楼上跑去。
汪家好婆依旧要留牢宝宝,提高了喉咙,讲:“侬看看,我买了交关点心,也算为失业的小姐妹们出了一份力,快点来呀,帮我到厨房间里拿几只盆子,把点心装到盆子里,趁热好吃……”
宝宝迟疑着,真是上楼也不是,去厨房间也不是,正在左右为难了的辰光,大门“哐当”一声被推开了,宝宝和汪家好婆不约而同地朝大门口看过去。
只看见艾米丽冲进门来,气喘吁吁地叫道:“宝宝,不好了,出大事体了。”宝宝和汪家好婆顿时大惊失色……
2、
昨天夜里,艾米丽也实在困不着,在眠床上翻来覆去辗转反侧,就是一个困不着。
直到夜深了,艾米丽才有点倦意,想困了,又觉得身边少了点东西,少啥?想起来,少了老公的鼾声,猛地记起了老公还被自己关在门外头,已经好几个钟头了,艾米丽忍不住心疼起来了老公。伊就披了件衣裳,去开门,想叫老公进房间来困觉。
伸手去开门,却发觉门虚掩着,没上锁。一惊之后,艾米丽记起来了,刚进房间的辰光,还在生宝宝的气,想到宝宝一副为李莺莺而满腔焦虑的腔调,心里就不舒服。艾米丽自家想想也觉得奇怪,艾米丽心里也在为李莺莺的境况焦虑,就是不允许宝宝焦虑,宝宝一焦虑,艾米丽就来气,一气之下,就把门反锁上了,不让伊进房间。不过随后又把门锁打开了,伊想,总不见得真把老公关在门外头,又抹不开面子,马上叫老公进房间,所以门是虚掩着的,为老公留了门。
留了门,老公为啥不进房间来呢?还立在门外头?艾米丽悄悄地打开房门,探头朝外看看,走廊里空无一人,伊想老公大概到客房里去困觉了,客房已经交关辰光没有困过人了,也长远没有收拾过了,会不会龌龊?伊就有点不放心让老公困在客房里,还是应该叫老公回房间困觉。艾米丽跑到客房门口头,伊的手已经捏牢门把手了,又生怕惊到老公,先侧耳听了听,客房里静悄悄的,平常老公困觉有打呼的习惯,一困着,就鼾声连天,现在客房里没有一点声息,看来老公今早也困不着,想想老公为啥困不着?眼门前又晃起了宝宝为李莺莺而一副满腔焦虑的腔调,心里不由有点来气,断定老公是因为李莺莺而困不着……于是就作罢,不叫老公了,轻手轻脚回了房间。
回到房间,艾米丽愈加困不着了,夜越来越深了,越是到夜深人静的辰光,日里在门口头想过的事体一股脑地通通涌到了脑海里,更加清晰地在脑子里翻腾起来,伊虽然劝解自家,不该小肚鸡肠,不该萌生醋意,可是宝宝急吼拉吼地要去看望李莺莺,眼睛里还满含着眼泪水,一副一往情深的腔调就像放电影一样,在漆黑的夜里厢不停地在眼门前晃过来晃过去,挥之不去,人就彻底清醒。困不着了。
艾米丽干脆坐起来,靠在床横头,看着黑黢黢的房间,愈加东想西想起来,心里的疑惑也越来越多。
艾米丽突然想起了五百块钞票的事体,先是听汪家好婆抱怨过,讲屋里少了一千块钞票,被宝宝送到医院里,借给李莺莺了,至今未还。一问宝宝,宝宝讲讲确有带钞票到医院里去的事体,不过只带了五百块钞票,而且到了医院,没有碰到李莺莺,钞票就被小偷偷走了。
一笔钞票,两种讲法,相去甚远。原先,艾米丽并没往心里去,现在想想,艾米丽更相信汪家好婆的闲话,艾米丽并不是多少在乎钞票,屋里也不缺这点钞票,问题是宝宝为啥隐瞒钞票的数目和钞票的去向呢?这一隐瞒是不是意味着,宝宝还隐瞒着更加多的事体。五百块钞票仅仅是冰山的一角而已……这样一想,艾米丽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坐不住了,跳起来,要到客房里寻宝宝,问个究竟。
艾米丽刚刚跳下眠床,又缓缓坐了回去,心里想,去问宝宝是不会有结果的,伊既然要隐瞒,肯定不会实话实说的,只要伊不讲实话,问也是白问。
艾米丽愣坐在床上,想了老多,最后决定,明早亲自去会会李莺莺,会了李莺莺,可以一举两得,既可以看看李莺莺的近况,又可以摸摸那冰山的一角……
这样一想,心里倒也踏实了,竟然有了倦意,慢慢困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