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城里可不像影视城,哪哪都青砖铺地干干净净的。
除了主要那条道有人看着,其余的街巷铺地青砖多半会被刁民撬走,至于撬走后什么用途,那全看这户人家缺什么。
尤其王朝末年,更是如此。
胡大去这赌坊门前就是一片没了砖石的烂泥地。
里面乱七八脏什么玩意都有,污糟中只有几块砖石垫地。
胡大半边脸还肿着,被赌档看场子的揪着领口,正反反正扇了几记脆的。
两颗松动的门牙,掉在了烂泥里。
胡大欠的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看场打手不至于要他的命。
扇了一顿将他推攘在地:“胡大,奉劝你尽快想办法筹钱。”
“否则,哼哼。”
说罢,一脚踹翻了胡大放在赌坊门口的剃头挑子。
火炉铜盆小铜镜,叮叮当当掉了一地。
胡大这种死赌狗,是没有自尊的。
在烂泥里滚得跟泥猪儿似的,他也不觉埋汰,反而手伸进一掌厚的烂泥里搅合摸索。
摸出他掉的两颗大牙,才往外啐了口带血的唾沫。
秦璎听见黏糊糊的声音,就觉得难受。
胡大将泥里捡出的两颗牙好生揣进兜里。
青皮紫脸去捡拾他的剃头挑子。
吃饭的家伙弄脏,买卖是没法做了,秦璎本以为他会回家去收拾收拾。
不料胡大扁担吱嘎吱嘎走街串巷,来到了一间位于永宁巷的澡堂子。
这澡堂子门脸青条石垒起,古色古香,在那个年代来说挺高档。
秦璎微微惊讶,按理说胡大这种赌狗应该是没钱进澡堂子这种地方的吧?
果然,胡大挑着担子晃悠悠通过一条暗巷,绕到了澡堂子后边的锅炉房。
秦璎跟在他身后,隔老远就听见有人咳嗽。
她真切嗅到了刺鼻的煤烟气。
好像……她真的穿过某扇神秘的‘门’,来到了百多年前。
只是和‘奶娘’一样,她处于一种微妙的状态,并不被一般人观测到。
澡堂子后院乱糟糟搭着好些窝棚,都是锅炉工的住处。
两根大烟囱下呼呼冒着黑烟,烧水的锅炉前,两个锅炉工将辫子盘在脖子上,打着赤膊往锅炉里送煤。
其中一个老倌,看着年纪不小了,铲一铲子煤就撕心裂肺地咳。
瘦得肋巴骨根根分明。
剃头挑子锤丸敲盆底的声音,他老早就听见了,但明显是不想搭理。
胡大腆脸凑上前去:“爹。”
他身上臭烘烘,这老头一转身就看他咧个大嘴缺了牙,登时身形摇晃险些站不稳栽进锅炉里。
幸好被胡大一把扯回。
“爹啊,您保重身体,没了您我可怎么活!”胡大嘴巴漏风,嚎得唾沫四溅。
他这话倒是真情实感,他爹要去了,啃谁去?
站在一旁的秦璎微微惊讶,在这里她辨识谎言的能力还保留着。
没等她多想,被胡大搀扶着的老者已嘴唇哆嗦将他一把推开。
“你又去赌了?”
虽然是问句,但从老者浑浊双眼可看出,他已经知道了答案。
胡大哭得更大声,摸出怀里两瓣大牙对他爹道:“爹,我牙掉了,你帮我镶上啊。”
胡大的爹黄皮寡瘦,显然被这米虫儿子折腾得不轻。
胸口起伏数下,往旁边煤堆上一坐喘不上气:“你宅子当了,儿子卖了,老婆死了。”
“还想赌到什么时候?”
胡大不说话,将手汗磨包浆的铲子握在手里,接替了烧锅炉的工作。
他不沾赌时,是个干活挺卖力的人。
忙活了小半个时辰,旁边的锅炉工一抹汗水。
“胡老爷子,胡大想必是知错的了,你就原谅他吧。”
作为局外人站着不腰疼,自是要说些劝和的话。
胡老爷子生了这种胎盘儿子,除了认命他还能怎么样?
长叹一声道:“我腰疼得很,手边的钱都买药去了。”
胡大一听没钱,干活的动作慢了下来。
但又听胡老爷子道:“我豁下脸,再求求闵二爷让你干两天。”
胡老太爷说的闵二爷,名头听着挺像回事,其实就是澡堂子里一小管事。
瘦巴巴,一口江南口音。
这澡堂子本是个江南人开的新奇玩意,闵二爷是澡堂主人的远方亲算说得上话。
在胡老爷子低声下气哀求下,答应让胡大带着他的家伙事,进澡堂子干几天修面搓背的活。
每日所得,要孝敬一半给闵二爷。
胡大自无不允,担着他的剃头挑子屁颠颠跟着进去。
秦璎也在后边跟着,大喇喇逛了一次澡堂子。
这澡堂特意修成馒头式穹顶,一进去烟雾缭绕,若隐若现全是些光屁股的男人。
胡大进去,先脱掉他脏兮兮衣裳,然后在大池里滚了两圈。
秦璎抱臂,靠在湿漉漉的墙上看。
要说这澡堂才是胡大的天命工作地,他光溜溜寻了条帕子在裆上一裹,就开始忙活着给人搓背掏耳。
他剃头手艺不错,还得了一个公子哥的赏钱。
那公子被他按得浑身舒坦,听胡大自我推销还会用头发掏耳朵,便叫他到官座伺候。
从前官座几乎是雅间的代称,设施精雅,一人独享。
不过,在近几十年已经完全变味了。
叫胡大伺候这公子哥,和猪朋狗友在昏暗的官座一躺,两扇屏风一挡。
就有人捧来油灯和烟枪,开始吞云吐雾。
胡大从发旋拔了根半长不长的头发,指头一捋搓成小麻花穗,就往公子哥耳朵眼里搔。
手指捻动,发丝搔着耳膜咔嚓咔嚓,又痒又麻。
那公子哥倒是舒坦了,秦璎闻到味都觉得恶心,远远站在屏风旁。
许是那根烟枪喷出的迷魂烟,公子哥这下午很是安逸。
神清气爽穿衣服时,随手赏了胡大一小把钱。
听蹲着给他穿鞋的胡大说惹上麻烦,这公子哥笑给他指了条路:“你去煤窑哇。”
“钱多,在深山老林里,几个月才能回来一次,想必能绝了你的赌瘾。”
“那些人也追不到矿上去。”
他随口出这点子,听着还挺像个事。
胡大微微睁大了眼睛,随后猛一拍手。
“对啊!去了,我想必能改掉这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