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我家养的大黄牛“犟犟”,民国十六年,迫不得已,杀了,还了蓬卢府杨府的新账旧账。我大爷爷和我二爷爷,花了三年的光阴,挑担抬轿子,挖中药材,织篾货,做酒曲子卖,贩鱼苗子卖,到西阳河里捞鱼卖,花不容易,才稍有一点积蓄。
我大爷爷问:“陈皮,家里不养一条耕牛,当真不方便。春秋两季的犁耙,租人家的牛用,本来买个小碟子,却花了大菜碗的价钱。不养牛,便没有牛粪;没有牛粪肥,六月份的禾苗,看上去,都是撮巴秧。”
我大奶奶慈菇死后,家里进进出出的几个小钱,交给我二奶奶茴香掌管。哪晓得我二奶奶这个人,几个小钱,就像手中握着一撮芝麻籽,走过一十二条塅,翻一十三道坳,也不会掉一粒。
我二爷爷问我二奶奶:“买一头小牛的钱,够不够?”
“只怕不够。”我二奶奶说:“我拿出来数一数。”
“不够的话,我去找人,借一点。”
那个时候,我们西阳塅里,差不多每一个村子,都有一个牛贩子。牛贩子必定是牛边掌。
牛经纪的眼珠子,真是毒辣,一眼就能看出牛是耕,还是肉。所谓的耕,是已经驯服会耕田的牛;所谓的肉,是未经驯练的牛。牛的年龄超过一岁半,再还没有驯服的话,就不可能驯服了,只能是肉牛,迟早是人家饭上的菜。
还有一个方法,是摸牛的的牙齿。一条中年的牛,老年的牛,到底有几岁,只有将右手伸到牛的嘴巴里,摸过牛的牙齿,才晓得牛的年龄。
无论黄牛水牛,白天吃草料,晚上反刍,全靠一口铁牙齿。伸到牛嘴巴里的肉手板,若是给牛牙齿一磨一嚼,岂不是个稀巴烂。
将牛绹绳缩短,系在大树上,从嘴最里边的位置,双手掰开牛嘴巴,叫做开口。开口之后,牛边掌用左拳,塞到牛嘴巴没有牙齿的软骨处,让牛只能张着口,任由牛边掌的右手,摸牛牙齿。
生发屋场的滑石痞子,做了三十年牛经纪。牛经纪就是牛贩子,要做牛贩子,先做牛边掌。滑石痞子做牛经纪,或许与他东游西逛的习惯和游手好闲的性格有莫大的关系。
听说我大爷爷要买一条小牛崽,滑石痞子佝偻着个筲箕背,走到添章屋场,对我大爷爷说:
“枳壳大爷,你认得星明倒挂金屋场那个祸坨子么,他家中那个三十岁的儿子,眼看要拜堂了,女方提了真要命的要求,必须拿出八担稻谷,作为聘礼,才肯嫁过来。祸坨子逼得没有办法,托我把六个月大的小牝牛卖掉。”
“祸坨子,我怎么不认识呢?”我大爷爷说:“他那个人,有三百斤死屌力气,尤其是那双手,特别有劲。他号称是西阳塅里扭扁担的第一高手。”
“正是他,正是他!”滑石痞子说:“所谓趿鞋人养千口,力大人不发家,在祸坨子身上,当真应验了后面那句话。”滑石痞子说:“我帮你去问一下祸坨子,他当真愿意卖的话,我会帮你枳壳大爷,把价钱压到最低。而且,我滑石痞子,不收你一分钱经纪钱。”
祸坨子,这个人一不姓祸,二不是弯背坨子,是一个五短身材、身体结结实实的霸蛮汉子。老婆饿死了,埋在黄土里,马上就是三个年头了。三十岁的儿子,若是还娶不到堂客的话,这一世,基本上算是完蛋了。
别人问祸坨子的儿子:“你怎么还不讨堂客?”
儿子尬笑着说:“我岳老子都没有讨堂客,我急什么!”
滑石痞子跑到祸坨子家里,问:“你那个亲家,当真舍得开大口,光是聘礼,就要八担水稻谷。”
祸坨子搬了把竹椅子,塞在滑石痞子的屁股下,说:“女孩子的一家八个人,八张食口如撮箕的嘴巴,不多要一点彩礼,怎么熬到秋收呢?”
看过小水牛崽崽后,滑石痞子问:“祸坨子,你凭良心说实话,这条牛,你准备卖多少钱?”
“一口价,八担稻谷。”
滑石痞子将头摇得像货郎鼓,说:“祸坨子,你想拿一头六个月大的小牝牛,换回来你儿媳妇?算盘子当真挂在天上。”
“这样咯,一口价,六担稻谷。”
“我也晓得,这头牛崽崽,只值得六担谷。问题是,六担谷,不够聘礼钱,换不回儿媳妇。”祸坨子说:“没有儿媳妇,就生不出孙子,我不能眼睁睁看着绝了后吧。”
滑石痞子说:“你不会向别人借两担谷吗?”
“我若是借得到,我还会要高价?”
“这样咯,六担谷就是六担谷,我和枳壳大爷商量一下,这条牛驯好之后,送你两年的耕,总可以了吧。”
“好吧好吧,你叫枳壳大爷来牵走。”
小牝牛牵回来后,我爷老子决明对我大爷爷说:“去年十二月,我满了十一岁,虚数就是十二岁,算是个半大的男子汉,如果还是要我看牛的话,肯定会笑得别人的大牙,说,这个懒家伙,这么大年龄,还只会看牛。”
我大爷爷问:“三伢子,你的意思是什么,直说嘛。”
“我的意思,亲爷老倌,你这么大的年纪了,你去看牛咯,再莫这样劳累了。”
“我多大的年纪?我要到四月初三,才五十五岁呢。你嫌我老了?再说,田里土地,是一大堆的活,哪个来干?”
我二爷爷生怕我大爷爷误会了,慌忙插话:“哥哥,俗话说,人到五十五,正是出山虎。三伢子的意思,你为这个家,操劳太多,是时候,你也该享清闲了。”
“爷老倌,你晓得的,我义兄无患,一个既没爹又没娘的人,今年十六岁了,住在雪见哥哥附后一间鸡埘大的棚子里,他想来我家住。”
“无患是个勤奋人,你接下来吧。”我大爷爷说:“三伢子,无患来了,你就有一个好帮手。”
我们西阳塅里的老习惯,三十六岁,是命中的一个坎。过了这个坎,一路上风雨无阻。五十五岁,是命中的一个坡,过了这个坡,地下的白蚁子,看到这样的老倌子、老帽子,一个劲的吞口水。
我二奶奶说:“哥哥哎,四月初三是你生日,要不要搞几桌?反正来的客,都是自家的亲人。”
“好呢!”我大爷爷说:“银花生了第二个小家伙,曲莲、半夏、夏枯三个,都生了头胎,尽是好事。这世道,有人才有世界,我想看看我的外孙、外孙女们。”
“老弟嫂,到时候,你帮我问一问,金花为什么还不生第三胎?紫苏那丫头,肚子有没有动静?”
我二奶奶说:“我们家的瞿麦,不晓得他有没娶堂客?如果有了堂客们,生没生小家伙?”
我大爷爷说:“哎哟,插完一季稻,我得去一趟,去问一下连翘,他应该晓得瞿麦的消息。”
四月初三,眨一下眼皮子,就到了。没料想的是,不仅金花、银花、曲莲、半夏、夏枯、紫苏、黄莲,七对夫妇,全部到了添章屋场,该带来的小家伙,全部来了,我大爷爷关系最好的几个盟兄弟,也来了。
来的人,都说着人到五十五,正是出山虎之类的吉祥话。
快要吃中午饭的时候,一个把黄拐竹当手扙用的老帽子,迈着小碎步,走到我家地坪里,扯着尖嗓子喊:
“干亲家,干亲家,我来讨杯寿酒喝!”
我二奶奶慌忙奔到门口,见老帽子是大科新边港思乐村杜鹃的娘老子,连忙扶着她的手臂,说:“快请进,快请座。”
老帽子屁颠屁颠走到屋里,开口便问我大爷爷:“干亲家,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打听你儿子瞿麦的消息?你带我去,我想问一问,我家杜鹃,嫁人了没有,生儿子了没有呢。”
自从我二爷爷,将瞿麦的婚姻推掉以后,杜鹃的母亲,好像是变了一个人,变得有点人性了。
“干亲家,我正准备去白田找连翘,打听消息呢,问题是,你还能走那么远的路吗?”我大爷爷说:“这三年,你一个人,孤孤单单,日子过得好不好?
“枳壳大爷,你莫说,我这口气,只为杜鹃,还吊着呢。想着有个女儿杜鹃,我就有奔头。”老帽子说:“你放心,这三年,我掌管着自己的草木荣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