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没啥丧事,季阳就开始觉得有点闲得难受了。
他体会着这种感觉,忍不住回想原先的自己,
不是出去跟狐朋狗友胡吃胡喝、就是搁炕上躺着翘二郎腿的那个自己,恍然产生了一种好像是上辈子的感觉。
最开始出来的时候,要说不难指定是假的,不光是觉得脸上过不去,体力也很难跟得上。
这哭丧的活儿瞅着好干,实际却是个卖力气卖精气神的活儿,
要哭得声音大、响亮,还动不动就得带着人跪,最开始那段日子,季阳晚上回来以后俩波棱盖都是青紫青紫的,还肿老高。
想到这,他思绪中断,忍不住弯着身子撂起裤腿,看看已经好长时间没挂彩的膝盖,心里那种不安又愧疚的感觉便再次升起。
他寻思,原先姐那么小的时候也是天天都跪,
可她那跪跟他这跪还不一样。
他是装孙子,换点钱,她是真被人当孙子,完了还得忍着接着伺候。
季阳满脸复杂的叹了口气,走到院里提筐去了,
总习惯了少睡觉,就觉得无事可做的每一天都老长老长,长得叫人觉得煎熬。
所以他从前几天开始就给自己找了个事儿干,往山上挖野菜去。
这日子还没到真正冷的时候,山上还有好些野菜可挖。
挖完野菜,再整点黄豆酱,好歹拿粗面捏俩饽饽,就能吃顿饭。
可是今儿... ...他还想喝点酒。
老人常说有的人喝酒喝惯了,就跟身体里有虫子似的,不喝了就咬。
季阳就是这样。
但他现在一是有活的时候不能沾,沾了酒,到死人跟前去那叫啥?
那不光是半夜他害怕死人掐他脖子,白天还害怕人家属打他。
至于这二么,那就是没条件了。
他是赚钱了,赶上好时候赚得也不少,但他省吃俭用,基本都攒着了。
先前给姐的钱,被扔回他院里,他也没动,都搁炕洞里藏好了,
加上这段时间攒的,全被放在那个信封里,今早被他趁着段家没人注意,老费劲地掖门缝子里了。
季阳撅腚猫腰地从灶房的旮旯摸那一小坛酒,这还是三个多月以前买的了。
被他特地放到个不好拿的地方,得到了实在不能忍的时候才掏出来倒一小杯,咂摸咂摸味儿。
他忍不住舔舔嘴,接着使劲往里够—
“吱呀”一声,破破烂烂的篱笆院门被推开,惹得他当即一愣。
“谁啊!”季阳有点激动,心想是不是有活儿了,手磕着都没过意,赶紧跑出去。
怎想才一瞅见来人,就傻了眼,下意识地往后退几步。
“姐、啊,不是,爷... ...爷爷,您咋来了呢?”
季阳咽咽唾沫,虽是提早就预料到这种可能,仍然忍不住俩腿打哆嗦,
他不敢看段虎,抓紧低头,着急忙慌的往外吐噜:“我、我知道您是为啥来的。”
“... ...上回那钱也是您给我扔回来的是吧?”他俩手背到身后,攥紧了借力,“我、我是真没别的意思,真的,您就信我吧。”
“您瞅我都没敲门,对不?我也没打扰... ...你们。”
段虎缓缓走进来,没说话。
看墙根子底下放了个板凳,坐那了。
季阳听见动静壮着胆子扫了一眼,刚好跟段虎幽深漠然的视线对上,
他激灵一下再次埋头,吭哧:“我,我就是寻思她、我春花奶奶,”
“生了娃了,要补身体,娃们也得... ...用钱啥的,我就,就是个心意,真的。”
段虎冷冷一笑:“你的心意值个鸡吧毛?”
“拿回去,老子都嫌你的东西把我家大门整脏了。”
他掏出兜里的信封,“啪”一声扔到地上。
季阳瞅着眼皮子底下的这个信封,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
一年多以前,季春花也是这么着把钱扔到他跟前的。
可这回,他却咋都不想要这个钱,觉得这钱刺眼睛,刺得他疼得慌。
季阳肩膀子耷拉着,闭上眼:“爷爷,您要是想打我,一会儿您就打,我也不冤得慌,您打我多少回,就是给我腿打折,我也不冤得慌。”
“我也跟您实话实说... ...我就是、就是图个心里头能舒服点,我搁信里也给、给她写了,”
“我现在跟季家没关系,往后也不会再回去了。”
“我是寻思着,啥时候我妈要是没了,我好歹是个儿子帮忙料理料理也就得了。”
“其他的,我管不了了,反正我打地起也不孝顺,就是个混账玩意儿,我也不怕他们谁搁后头戳我脊梁骨。”
“我脊梁骨纯是拿臭粑粑做的。”
一席话毕,他便听到段虎点烟的动静,当即一咬牙,“噗通”一声跪下了,
脑门子“咣”一声砸到地上,哽咽道:“爷爷,我今天这跪不为别的,就只求你们能装个不知道、不理会。”
“往后你们... ...就只当那些钱是风刮来的,乐意干啥就干啥,行不?”
“我不会去打扰你们的,真的,我自打那以后都是绕着你们走的,我不扒瞎。”
段虎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盯着他脑瓜顶道:“季阳。”
他基本就没正经叫过他的名字,当下便令季阳不知所措地仰起头。
段虎胳膊抵在膝上,一字一句道:“老子眼是不瞎,能看出你不是装的,但我一点都可怜不起来你,”
“可你要我现在下手打你,老子也确实下不去这个手。”
“老子还知道,我媳妇儿指定也得这样。”
这一刻,他眼里没有怒也没有恨,只是淡淡的,像是单纯在陈述。
“我现在瞅着你就突然觉得... ....叫人最难受的倒不是能彻彻底底的恨一个人,而是明明恨了好久,你突然就开始悔过了。”
“你显得这么可怜,好像让人觉得再死活跟你过不去也犯不上,但过得去也指定是不能够。”
“她每回看见你的钱都得想到小时候,想到小时候你对她做的那些混账事,想到她小时候在季家遭的那些罪。”
“你会让她更难受,会让她心里被拧成八道弯。”
“一小部分是为了你俩身上连着的血,更多的是为了原先的那个自己,来,你告诉老子,你叫她该咋装看不见?嗯?”
段虎轻慢道:“你现在说的这意思是,你要赎罪,让我们允许你,至于我们要是有想不开,就让我们自己个儿去消化,是么?”
季阳立马扯脖子反驳:“不是!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段虎没急着怼他,仍然稳稳的坐在那,充满威慑的眼神像刀子一样。
“我、我、真的... ...”
季阳脑子里开始发白,再无法继续坚持,终究颓败,草草抹了把泪,颤抖着手把信封拾了起来。
他说:“您说的对,”
然后重复好多遍:“说的对... ...”
“对... ...”
段虎拍打拍打不慎落在衣裳上的烟灰,双手揣兜转身离去,再没看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