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榛躲在马后,悄悄探头张望。
金骑规模宏大,人马都是黑色铁甲,人高马大,确是一等一的金军精锐铁骑。
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哪怕沈汉能够率兵及时赶来支援,也是凶多吉少。
姚信仲脸上变了颜色,心如死灰,对今日逃离金人魔掌不再报幻想,回过头,对赵榛苦笑道:“恩公,如此规模的骑兵,必然是金军有名的大将所为,却不知道是哪员金将,又为何找上我们。”
赵榛还未回他,金骑中两员将领抖动缰绳,驭马走出队列。
一人先“哈哈”一笑,接着举起马鞭,冲着前方肆无忌惮喊道:“前方是侄国宋信王吧?!”
说话嗡里嗡气,声音怪异极了。
赵榛见这员金军将领甲胄鲜明,兜鍪两侧的狼毫被北风吹动,时不时从他脸上拂过。
陡然发现他鼻头空空如也,露着黑洞,触目惊心。
忽然想起来,任潜曾回报华义出使时,咬下金军大将银术可的鼻子。
如此说来,此人应是银术可。
赵榛并不在意眼前这人是不是银术可。
只是盯着银术可与他身后浩浩荡荡的铁骑,心中思忖如何脱身。
没有回他。
银术可又唤了两声,赵榛毫不理会。
一直驭马站在银术可身侧的金将有些不耐烦,转头冲银术可发火道:“管他是谁,踏马擒过来不就行了?”
暴躁易怒,除了撒剌荅不会是他人。
银术可挥手稳住撒剌荅,又转过头冲赵榛喊道:“赵榛,你给我家元帅投书约法三章,还记得否?”
银术可这回不称呼赵榛头衔,直呼姓名,慢慢失去了耐心。
赵榛思考半天,想来想去除了拖延时间等待援兵,并无其他抽身机会。
听见银术可质问约法三章的事,灵光一现,计上心来。
在马后大声回道:“约法三章,正是本王所为,为普天黎民百姓身家性命考虑,特申令过你家元帅,想不到你家元帅毫不遵从,在我汴京城内肆意烧杀淫辱,这账本王早晚要跟他算的。至于你这人,虽然是无名小辈,但本王将来也要查清楚,如果参与这些事也不会轻饶……”
“哈哈哈……”
银术可一开始耐着性子听,对赵榛的话不以为然。
哪料到赵榛越说越狂妄,把银术可视作无名之辈。
银术可一贯自视甚高,被赵榛在三军面前奚落,脸色非常难看。
忍了半天才将胸中一口恶气咽了下去,以狂笑掩盖心中大不悦。
撒剌荅脾气暴躁,赵榛说话时他一直在马上嗷嗷乱叫。
此刻见银术可动了怒气,添把油,道:“银帅,既然这人承认是赵榛小儿,还有什么好说的,直接派人拿下就是。”
银术可紧咬牙关,没马上回应。
他与撒剌荅出现在此地,正是为追捕赵榛而来。
金军攻陷汴京之后,粘罕在完颜希尹、高庆裔劝说下,准备废黜赵桓,另立他人为南朝之帝。
为杜绝后患,粘罕下令将所有赵氏宗室子弟全部扣押到金营,清点人数。
唯独发现少了康王赵构与信王赵榛。
赵构在汴京陷落前,施了诡计,找人假冒金使欺骗赵桓,已经逃出城去。
赵桓不明就里,又开天下兵马大元帅府,封赵构为天下兵马大元帅。
如今赵构远走高飞,不知所踪。
粘罕拿他没办法,只能作罢。
不过,粘罕得到确切消息,赵榛还蛰伏在汴京城里。
于是不遗余力搜寻,终于得到一些线索。
昨日赵榛出现在开窦寺智海塔下,粘罕派完颜斡女与拔离速率兵前去追缉。
眼看就要追进开窦寺,寺外突然迎来一群亡命之徒,面对大金精兵,毫不畏惧,以命相搏,让赵榛从开窦寺逃走。
这时,开窦寺外突然燃起大火。
完颜斡女怕宋人乘机作乱,带兵前去救火,让拔离速去追赵榛。
岂料拔离速在追捕途中,中了赵榛的道,被赵榛手下斩断命根子,丢了半条命,又让赵榛逃了。
等麾下将拔离速送回大营时,恰巧银术可在场。
拔离速是银术可弟弟。
银术可听弟弟被赵榛所伤,又气又恼,当即向粘罕请命,亲自搜捕赵榛。
粘罕自无不允,授权他与撒剌荅便宜行事。
赵榛下落一时不明。
银术可让金军在城里继续搜捕,自己则与撒剌荅率精骑出城搜寻。
今日晌午时分,银术可搜到新郑地界。
听此地驻军禀报,清晨时在郑安集遇到一些宋人,骁勇善战又诡计多端,十分难缠,竟然在金兵铁骑围攻下从容逃走了。
银术可一合计,判断大概率是赵榛一行人,急忙与撒剌荅率兵追过来。
追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在此地撵上了。
赵榛就在眼前。
为公,此人关系着南地江山未来。
如果让此人走了,哪怕废黜赵桓,宋人说不定会扶持此人为帝,那么粘罕的大计恐怕受到影响。
为私,弟弟拔离速被此人所害,到此时生死未卜。
银术可气得牙痒痒,恨不得如撒剌荅所言,这就将赵榛拿下。
不过他自诩城府深沉,撒剌荅越沉不住气,银术可越得稳住。
况且赵榛在将士面前如此羞辱自己,银术可不与他争一争,实在说不过去。
于是故作沉着,干笑两声,冲着前方喊道:“哈哈,我银术可乃大金左军先锋都统,杀人无数,你们宋国军民见到本帅无不两股战战,小儿闻之止啼。你这乳臭未干的小王爷眼界如此之窄,竟然认不得本帅……”
赵榛打断他,反唇相讥道:“认得你又如何?哼,本王说你是无名之辈,倒是抬举你,为你留些颜面,若真提你大名,我都替你蒙羞!”
原来他认得我,银术可心道。
看来他是故意这么说,不知包藏什么祸心。
银术可还未想明白赵榛用意,赵榛又道:“哼,你不就是那个银术可吗?被我送信的信使咬掉鼻头的,不就是你?什么两股战战、小儿闻之止啼,连自己的鼻子尚且保不住,还自吹自擂英明神勇,羞还是不羞?”
银术可被华义咬掉鼻子,脸上两孔黑黝黝的鼻洞,十分狰狞丑恶。
银术可对此本不以为意,甚至颇有几分自得,但赵榛此时的话,充满戏谑嘲弄。
赵榛继续道:“哦,我又想起来,上月我朝禁军指挥高师旦在汴京城下与你的搭子撒剌荅单挑,撒剌荅那莽夫哪是高指挥的对手,眼看就要将被高指挥斩于马下,就是你在背后放的冷箭,令高指挥猝不及防着了你俩的道。哼哼,如此卑鄙无耻的小人,还要脸在本王面前叫嚣,让本王看在眼里,真是笑死人了!”
赵榛说的这件事,是上月(闰十一月)二十日,金军押解胡直孺在城下耀武扬威,王宗濋看不过去,率殿前司骑兵出城营救,遇到银术可与撒剌荅。
撒剌荅与高师旦单挑不敌,不知从哪里射出一支冷箭,射死高师旦才救了撒剌荅性命。
银术可绝不是暗箭伤人的小人,当时也很气恼,草草率兵撤了。
银术可对这些事看得极重。
想不到竟被赵榛算到他头上,心中有些委屈。
听见赵榛在三军面前抖落这事,叫苦不迭。
必须要说清楚,否则将来如何在将士跟前抬起头,如何服众。
撒剌荅也对此事抱着心结。
与高师旦之间一战,胜之不武,到如今仍然耿耿于怀,所以赵榛这么嘲讽,他无言反驳,红着脸,静观银术可回应。
银术可这么做,正中赵榛下怀。
赵榛的意图,就是借机吸引银术可、撒剌荅注意,拖延时间,等候援兵到来。
所以银术可每回一句,赵榛总能找到刁钻的角度诘问几句,引银术可争辩。
貌似将赵榛说的有些服气了,银术可继续往下说。
孰料赵榛又作起新妖,三言两语再次激得银术可心痒痒,不回应他感觉心不甘。
二人如此,你一言我一语,唇枪舌剑交锋好一阵。
场上军马有些不耐,响鼻咴鸣声不断。
撒剌荅终于忍耐不住,待银术可说话空档,插话道:“银帅,这小子诡计多端,当心有诈,我看和他说不清楚,不如先下手抓回营中再说。”
银术可被赵榛搅得心神不宁。
听撒剌荅在一旁提醒,心中有些警醒,不由地蹙起眉头,道:“撒剌荅,你说的没错,这些旧账一时扯不清楚,我看只能如此,先将这小信王抓了交给左帅发落。”
二人这就商定动手。
撒剌荅举起胳膊,挥手准备下令,让号手吹号冲击。
赵榛一直留意银术可二人的举动。
见他俩接头接耳,接着撒剌荅举手驭马往后退,金军前排军马纷纷整肃缰绳,心知不好,估计这二人准备下手了。
众人都看出了苗头。
知晓最凶险的时刻即将到来,心跳狂突。
耳中听不见四下杂音,只有胸腔传来的剧烈震动,搅动太阳穴,恐惧到了极点。
种彦岑、姚信仲是经历过沙场的人,很快冷静下来。
趁撒剌荅还未下令功夫,挡在老弱妇孺跟前。
马如龙则与手下头扎在一块,窃窃私语,不知作何打算。
“呜!”“呜!”“呜!”
赵榛笼罩在不安的情绪中,正要回身与众人一起戒备,忽然听到北边一阵阵短促的号角声。
头皮一炸,以为金军开始冲锋。
抬头一看,阵前金军没有异样。
仔细分辨方位,号角声是从金军阵后传过来的。
银术可、撒剌荅也听见身后传来号角声,忍不住回头观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