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成自小就知道,自己这个妹妹是个极为单纯又重感情的人。
至于这一点,好,也不好。
比如与他这个从来冷面冷心的大皇子相比,公主总是更受宫中上上下下的喜欢。
哪个小宫女太监在她面前咳嗽一声,她便记下来让人送去药。
每月母后组织的施粥,她也会偷偷溜出宫去帮忙。
外面遇到的小猫小狗,就捡回来带回长春宫,宫里都快养不下了,还找父皇要了一间闲置的宫殿。
再比如本是与他水火不相容的元恒。
淑贵妃与母后面和心不和,是元成一早就看得出来的事。
但自己这个妹妹,好像没察觉到这一点。
元恒出生时,她眼巴巴跑去临华殿看新生儿。
好在淑贵妃当时早产,生完元恒便晕了过去,临华殿上下顾及不上趁着混乱溜进来的兄妹俩。
元成是不想来的,不过是个皇弟罢了,定然没有自家妹妹生出来好看。
可元昭拉着他跑到元恒的摇篮前。
说来也是奇怪,元恒那小子从生下来就哭天抢地的,反倒是见到元昭后,哭声就渐渐弱了下来,甚至喜笑颜开。
一边的奶娘说,“看来小皇子很是喜欢公主殿下呢!”
元成轻嗤一声,也凑过去。
结果元恒一见他,就“哇”地一声哭出来。
元昭在一旁笑得弯了腰,对这个皇弟喜欢的不得了。
她还问他,“皇兄,皇弟和你有一些像诶……”
“和我也有点像是不是?”
元成心中只是在想:这个傻妹妹,一个父皇,当然像。
可他再怎么像也比不过我们,我们可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妹!
后来,随着元恒那小子慢慢长大,他也越来越黏着元昭。
每每宫中请安或是其他场合,只要是有元昭出现的地方,元恒就像个跟屁虫一般,跟在他和元昭身后。
哪怕那头淑贵妃的脸色都有些挂不住了,他也傻乎乎凑在两人身边。
哦不对,更准确来说,是凑在元昭身边。
他这个皇兄只是附带的而已。
父皇乐见兄妹几个和谐相处,给淑贵妃放了话多让元恒去长春宫。
此后元恒更是“变本加厉”,一天到晚蹲在长春宫。
不说元昭,就连母后的注意力,都被他分去不少。
元成有时恨恨地和霍衍提及都道,该早点让这小子跟着舅舅启蒙才是。
有学上了就不会这么闲了。
霍衍只是勾唇轻笑,忽而同他提议,
“要不你去和陛下还有皇后娘娘说,让公主也一同来太学跟着沈国公念书……”
元成深觉这是个好提议。
可后来他才发现,自己老早进了霍衍的“圈套”!
……
后来的很久,元成偶尔会回忆起那段日子。
他才恍然发现,那好像是自己人生中最最圆满的时刻。
父母俱在,兄妹和睦,好友在侧。
可事情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开始急转直下的呢?
是他开始议政那一年,母后病重,只有昭昭一人没日没夜守在母后身边。
是母后薨逝那年,他正入军西北,连母后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是疾风谷大战那年,同生共死的好兄弟一瞬间失去了所有亲人深陷绝望。
是他匆匆赶回京城时,从来天真活泼的妹妹莫名大病一场,醒来后好像一下子丢了魂。
是他毫无前兆地得知妹妹被赐婚给一个毫无背景家世的男人,与父皇大吵一架。
是父皇警告他,皇室子弟的婚事从来都不看一个“情”字。
是昭昭的婚事换来了霍衍的命和他的太子之位。
是他偶尔见到她与霍衍目光相对时眼中露出的哀伤。
是不愿去辜负魏少卿的努力,昭昭自愿抛下京城的一切去了扬州。
是随着年月兄妹俩越来越寡淡的联系。
是他深陷政务,对扬州营造的“幸福假象”深信不疑。
是某一日,他才得知昭昭已然病重却已经无力回天。
是那场巫蛊之乱,他或许不该去调查。
……
那道赐死圣旨送来时,他跪在地上回望自己不算长的一生,反复推敲究竟是哪一步走错了。
母后薨逝,妹妹远嫁,兄弟疏远,好友远在西北,父子反目……
究竟是为什么?
他至死也没想到答案。
他就那样饮下毒酒,葬身一片火海。
他其实还有好多在意的人和事。
江山基业,爱妻幼子,尚在病中昏迷不醒的妹妹……
……
元成不知道的是,在他死后的很多年里,大成都是战火纷飞。
直到他死后接近十年,北羌之王多塔一统大成、北羌与南越三国。
关于那个被灭国的大成,时不时还是会出现在酒楼说书人的口中:
“且说太子元成因巫蛊之祸,于一百二十七年被赐死。
次年,宣帝不顾朝中反对,立皇孙元宣为皇太孙,成为皇室继承人。
一百二十九年,宣帝驾崩,皇太孙继位。”
“又说新皇登基不足一年即暴毙,幼子于宰辅魏天赐与皇后魏娇娇拥护下登基,后太后与摄政王把持朝政。
是年,晋王元恒与大将军霍衍联手“反叛”,挥军直逼京城。
只是可惜,一向忠贞的霍家被安上’叛贼’之名,太后命将其斩杀,让那威震四海的大将军被万箭穿心而死。”
“还有那皇室正统的晋王,在大将军死后蛰伏数年,于一个深夜潜入皇宫,将太后与摄政王在勤政殿刺杀……”
“听说晋王七尺男儿,如同厉鬼索命,足足捅了十二刀……每捅一刀便唤一声亲人之名……”
……
人人听闻,皆是满座唏嘘。
坊间又再度议论起时下的八卦乐事。
听闻王上一统三国后,定都许州,从前的大成京城依旧被保存完好,作为别都。
听闻王上保留了大成的青山书院,作为皇家别苑之一,每年都要去住上一段时日。
听闻别都的皇宫依旧,从宫中那座荒废已久的长春宫,甚至连宫外的公主府都被王上命人打扫收拾,始终保持原样。
听闻王上性子冷漠偏执,却很是尊重先朝皇室,每年都去大成皇陵祭奠谁。
也因这些举动,王上收服了不少先朝大臣,加快了两族融合,天下愈加太平。
……
不远处,一个老僧与小沙弥站立远眺,目光投在许州方向。
老僧喃喃,“那真龙紫气,如今都汇聚到一人身上了……”
小沙弥摸了摸光溜溜的脑袋问,
“师父,您先前说紫气在另一人身上,现在转移了?”
老僧微微颔首,轻叹一声,
“为师几十年前见过那位施主,她身上的紫气与现在这紫气是不同的……”
“有何不同?”小沙弥不懂,“紫气不就是真龙之气吗?”
老僧摇摇头,“那位施主很是特别,她身上的紫气,与其说是她自己的,不如说是她周围人的……”
小沙弥天真一问,“周围人?难道她周围的人身上都有真龙之气?”
“是。”老僧低头看他一眼,眼睛微亮,点头肯定,“若她昌,则身边人昌,则国运昌。”
小沙弥“哦……”了一声,似懂非懂。
老僧带着他往前走,只道,
“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