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的家人也被郭淮的案子牵连?”冯希儿试探着问。
田冉收回看向夜空的视线,苦笑道:“这里曾经就是我的家。”
冯希儿身体一震,起身凝神看着田冉,吃惊道:“你……你与郭淮是什么关系?”
田冉沉默了一会,淡淡道,“郭淮就是我父亲……我们赤血盟其实就是飞鹰队蜕变而来。”
冯希儿呆在了原地,久久看着田冉,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刚才还红润的脸色已经惨白,眼神更是失去了灵动的光芒。
她现在就站在郭淮王府的遗址之上,二十年前她脚底下不知有多少冤魂在大火中呼喊。
冯希儿脸色苍白,只觉得浑身发冷。她抬头看向天空,那轮弯月又被云层遮挡住了,夜空陷入一片黑暗中。茶案上灯笼的烛火在不断跃动,不知从哪个方向吹来的冷风从屏风两侧呼呼刮过,发出阵阵轻微的呼啸声。仔细听来,犹如地底下传来的鬼魅呐喊。
田冉只是静静地看着冯希儿,没有说话。眼前这个女人是他杀父仇人的女儿,但他对她却没有一丝的仇恨。只有同情。从始至终,他恨的只是她的父亲,冯玄的所作所为与他的女儿完全没有关系。
可冯希儿也会这么想吗?
冯希儿已重新坐回椅子上,她已无法站立,她双手抱着膝盖在椅子上蜷起身体,头垂在膝盖上,双肩不住地颤抖。
田冉走过去,轻轻抚着她的秀发,什么也没说,等着她慢慢平复。
不知过了多久,冯希儿忽然起身扑进田冉的怀中,不声不响地紧紧搂着他。
等她抬起头,眼中已满是泪痕,“对不起!”冯希儿轻声说道。
田冉注视着她,摇头道:“这跟你没关系,不用说对不起。”
“所以,你这次回平城就是来找我父亲复仇?”
田冉语气很平静,“六岁那年,我看着这里燃起的大火,曾经撕心裂肺的哭喊,发誓要报仇,那时我确实很想杀了你父亲。”他轻轻挣脱冯希儿的怀抱,走回茶案前,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接着道,“但现在,我重新回到平城,已不能说仅仅是为了复仇。”
冯希儿有些不解,“除了杀了我父亲,你还想怎么样?难道也要把我们全家一起都杀光?”
田冉苦笑道:“我已经说了,这只是你父亲一人的责任,与你和你的家人无关。”他背着手走到屏风中间,看着屏风上画的一幅百里江山图,看了很久,才转身道,“其实,我只是想让平城重新走回正轨。你父亲把持平城二十年,百姓已太受累了。”
一阵夜风吹过,风中断续传来王府里正在演奏的欢快乐曲声,其中的欢声笑语隐约可闻。
对王府很多人来说,今晚又是个不眠之夜。他们像往常一样忘记所有,纵情声色之中。对于他们,人生本就应该尽情享乐,即便他们的快乐是建立在百姓的痛苦之上,他们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甚至认为低贱的百姓服务于高贵的王族是理所当然的。
人一出生就有高低贵贱之分,他们既然处于社会的顶层,让百姓臣服于脚下,接受他们的奴役,岂非本就是很正常。
可有人快乐就有人痛苦,也有人在沉默中寻求改变。
夜空寂静,那轮弯月还隐藏在厚重的云层中。
王府附近的坊舍早已灯火熄灭。再远一些,全城都处于黑暗之中,夜晚的万家灯火总是既短暂又冷清,除了王府,整座城市似乎都已沉睡。
广场中央,灯笼还在,茶案未撤。白马还卧在附近,轻甩着长尾,似睡非睡。
田冉与冯希儿还在相对而坐,默默地饮酒。俩人已喝了许多,看起来却全无醉意。或许是话题过于沉重,也或许是有些话本身就能让人清醒。
田冉看着冯希儿,眼中流露出怜爱之情。
今夜,冯希儿知道真相后很快就冷静下来,既没有大醉一场,在酒中忘记一切,也没有将田冉视作仇敌,拂袖而去,反而与田冉的关系更近了。
一个人若能将自己心底的秘密告诉另一个人,这人就已不是普通关系。
朋友之间本就是相互信任,他俩人也早就视对方是朋友。即便他们的家庭之间是不共戴天的仇敌,也并不能阻止俩人的友情。或许这其中还有更深的情意。
田冉知道冯希儿对他的好感已不局限于普通的友情,他自己又何尝没有动心,只不过,在陈楠、宇文菁菁和冯希儿,这三个女人之间,他还无法做出选择。至少现在还不能做出决定,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还没有完成,决不能沉浸在儿女情长之中。
“接下来……你如何打算?”冯希儿沉默了半晌,终于开口道。她眼中依然残留着悲伤,却不知是为自己的父亲感到悲哀,还是替田冉孤苦的身世悲伤,或许二者兼而有之。
田冉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起了他过往的经历。
“我从六岁开始,有三年时间是在江湖上东躲西藏,见过很多人流离失所,我自己也曾经跟他们一样时常饥不果腹,后来在北墨书院读书的时候,老师告诉我这世上还可以有另一种社会,那就是人人生而平等,天下大同的社会。那样的社会没有人压迫人,所有人都能和谐共处,百姓安居乐业,官府吏治清明。我的老师告诉我,二十年前,我父亲也曾有过同样的梦想,但还没有机会实现就被人诬陷丢了性命。”
田冉看着冯希儿的双眼,眼中满是火热的激情,缓缓道:“所以,这样美好的社会,我希望在现在的平城能够实现。”
冯希儿低头喃喃自语,“这样的理想社会真能在平城实现吗?”她把视线转向远空,若有所思。
“能,当然能!”田冉说到这里,眼睛忽然亮了起来。
“这完全取决于平城的统治者如何做。只要他能以百姓为中心,给他们安居乐业的环境,让所有人都能过上好日子,天下大同,人人幸福的社会当然可以实现。”
“可有些人必然会不答应,你触动了他们的利益,他们肯定会想尽办法把你拉下水。不管是威逼利诱,还是暗中行刺,他们的手段绝不简单。”冯希儿看起来忧心忡忡,她了解他父亲和季无名的手段。
田冉恢复了冷静的面容,冷冷道,“那些人只是少数人,只要合乎大多数人的利益,我相信百姓一定会支持的。至于季无名那些偷鸡摸狗的手段,我们赤血盟能够应对。”
冯希儿沉思了一会,“不管怎样,你要实现你说的理想,首先要把平城掌控在自己的手中才行。”
“没错,所以我回来的目的其实并不是复仇,而是重新成为平城之王。只有把平城掌控在我自己手中,才能把设想变成现实。”
田冉沉思了一会,接着道,“你父亲如果能主动下台,自己离开平城,我完全可以忘记过往的仇恨,放他一条生路。如果他这样做就能避免更多人的流血,未尝不是一件大的功德。”
冯希儿目光闪动,“你真的能放过我父亲?”
田冉点点头,“仇恨本就是最低级的欲望。如果放下仇恨能带来更美好的明天,为什么不能放下仇恨呢?”他又想起前几天在积香寺,住持对他说过的话。
仇恨也是一种欲望,当你放下仇恨,这个世界已没有什么不能放下。
冯希儿想起他父亲和两个哥哥对权利的贪婪和平日里那些疯狂的欲望,黯然地摇了摇头,“我父亲恐怕不会和平的放下平城王的权利和地位,他的野心已不止于平城。”
冯玄谋反的计划虽然冯希儿没有参与,但对于她父亲觊觎建康皇位的野心,她已经有所耳闻,而且已感觉到他们正在在实施一个野心勃勃的计划。要让他们放弃对权利的渴望,比登天还难。
田冉默默拿起酒杯抿了一口,“权利的争斗的确是会流血的,如果抱着执念不放……”
一阵猛烈的夜风从屏风上空刮过,茶案上灯笼的火光忽然剧烈跳动,灯笼暗了好一会,才重新恢复过来。
冯希儿看着灯笼跃动的火光眼里闪出一丝惊异,手已按在剑柄上,田冉却依然安坐不动。
有人来了。
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从屏风后面走了进来,是成云。
成云先对冯希儿微微一揖,接着对田冉道:“公子,甘飞已到城外,准备进城了,看情形应该是有要事在身,可能会直接来王府,你们要提早准备一下。”
田冉点点头,“还有多久到?”
“估计不到半个时辰,他夜晚进城会在城门耽搁一段时间接受盘查。”
“那不用着急,等他快到,我们隐藏起来就是。”
成云微微点头,转身退了出去。
冯希儿有些吃惊,甘飞深夜进王府必然是有紧急事情,但她更吃惊的是赤血盟连甘飞的行踪都已牢牢掌握。甘飞可是季无名最得力的副手,在平城并没有多少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跟踪他的行踪。
“你们竟然知道甘飞是从哪里来,又会去哪里?”冯希儿好奇地问。
田冉笑了笑,“他是从四平山中回来,我们有眼线一直盯着他,他前两日出了城就往四平山去了,但进了山线索就断了,直到他今晚又重新进城,他既然是连夜进城必然是有紧急情况,而季无名现在也王府中,所以他必然会直接来王府,这不难判断。”
“我们现在要离开这里吗?”冯希儿有些焦急道。
田冉笑了笑,“不急,等他快到再撤,来得及。”
他微笑着接着道,“即便我们在这里让他看到,也没什么大不了。我既然是你的人,在这里谈事情岂非本就是很正常的事?”
冯希儿急忙摆手,“那不能让他看到,他这人爱吃醋,绝不会善罢甘休。何况,我也不想让我父亲和师父知道我跟你走得这么近。这对你来说太危险。”
“既然这样,等他过来,我们隐藏起来就行。”田冉露出好看的笑容,眼神也很有把握。
“可这里这么空旷,能藏在哪里?”冯希儿还是有些着急。
田冉正想继续给冯希儿解释,但忽然成云又无声地飞奔进来。
他对田冉低声道:“甘飞比预计时间来的更快,公子请跟我来。”
田冉点点头,拉着冯希儿的手,转身往屏风后面走去。
几个赤血盟的手下已无声地出现在成云身后,熄灭了灯笼的烛光,开始收拾茶案、酒具和屏风。
“这是去哪?”冯希儿好奇地问。
田冉指了指成云,“跟在他身后就知道了。”
屏风撤下后,成云在屏风后面不远处用脚轻轻踩了两下,他的脚下忽然裂开一条缝隙,这个缝隙慢慢变大,变成了一个很大的地道入口,里面有一个斜坡,成云立刻就走了下去。
田冉和冯希儿跟在成云身后也走了下去,随后下去的是那几个收拾茶案和屏风的侍从。
冯希儿忽然想起了什么,折回地道口轻轻吹了一声口哨。那匹白马听到口哨声,从黑暗中直起身子,跟在冯希儿身后小步跑进了地道。
等人全部下来,地道口又悄无声息地重新关上。
地面重新回到一片荒凉的境地,像是什么也没发生。
地道里早已燃起了灯光。走下两级转弯的台阶,又进了一个石门,才来到一个很大的石室,里面的设施就如同一个会客室。茶案、桌椅一应俱全。在里面还有一间密室,是一个书房,有书桌和书架,书架上还摆满了各种书籍。
冯希儿都看呆了。她没想到这荒废的广场下竟然还隐藏着这样一个密室。
田冉对冯希儿笑着介绍道:“这里本就是我父亲王府以前遗留下来的密室,那场大火虽然毁了王府,但这间密室却完好的保留了下来。”
俩人在里面的书房坐下,茶案和酒具已重新摆上。几个赤血盟的侍从留在外面的暗道处仔细谛听着外面的动静。
成云却又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