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庾信于高台,看着浩浩荡荡的人即将涌来,这阵势,犹如传说中的钱塘江大潮,沸腾不止,似乎可以踏平这本来就不高的城池。
他仿佛下了某种决心,最终向前一步:“如果你们要反,那么我就紧紧追随你们!”
饥肠辘辘的民众们哗然,他们已经饿疯了,把那慷慨激昂的演说当做是权贵的戏耍罢了,他们要的是,真正能在嘴里咀嚼,能消化到胃里的粮食。
万明夫人本来在幕后,这下看好戏的心情再没有了,真真坐不住了,上前就呼他一个大耳巴子。
“你……你真的疯了,你这可是反大王,闹不好将是要诛九族的!”
“来人,把夫人扶走!”此刻,他的心反而平和。
是,金舒玄,万明夫人,领毛……
这三个他生命中本应该最亲的人,两个全是内宅之见,犹如井底之蛙,只觉得唠叨声声聒噪,对他而言毫无启迪,一个和乙祭混成了铁板一块好哥们,乙祭于官场时时刻刻欺压他们,但奈何父亲金舒玄觉得这样很好,只有这时,金舒玄才觉得自己对比儿子还算不错,然后回家再以孝义之名训诫……
难道一家人都不能同气连枝?明明有能力,为啥还要忍忍权臣贵族?
金舒玄还算镇定,只觉得他是脑子发昏了,一味怂恿他回去休息,可是金庾信不答应,猛力摔过去,大手一挥:
“传我令,告知粮官,我们花郎营新招来这么多人,人人饿肚皮,总不可能让我们饿肚皮吧!”
小兵眼见其中皆是老弱妇女,面对粮官一时间窘迫不敢言,金庾信抢过话头:“看什么?我们新罗不只青壮,就连老弱妇孺皆是兵丁,皆是归乙祭上大等之功,如此,新罗才是固若金汤,没有人敢冒犯!”
粮官只觉得好笑,你金庾信不就是暗嘲乙祭拉壮丁拉到最后无人可拉,拉来些老人小孩吗,反正不关他的事,自然不置可否,只是躬身作揖,轻声回答:“将军大人,实属小人不敢,开闸放粮超过一定斤量,是需要向上汇报的。”
眼见这些人越来越等不及,金庾信索性不再忍。
一把利剑出鞘,瞬间绳索断裂,金黄的谷子如同瀑布一般,流泻下来……
然而,就像浩浩汤汤的河,奔腾向前。
瞬时间,人如潮涌,和这金黄色的河融为一体……饿极了的人捧起了谷子,一脸幸福的满足,而后边一圈一圈的人,正向这河逼近……
“捉住他!逆子,心中没有臣子忠义之心!该下天牢了!”金舒玄狂叫着,万明夫人拖拽着,怎么也阻止不了。
“将军,少将军……这……”小兵茫然无措望向两人。
这究竟是将军要反,还是少将军要反,一时竟不知该听谁的命令。
只见两人皆是怒目圆睁,成犄角之势对立于城楼……
少将军做出如此之事,乙祭贵族怎可饶过他,如此,就是一大堆人头落地……
小兵不敢尝试制止。
城楼下粮仓前,此刻无人守序,所有人好像疯掉一样,抢粮食堪比抢金子,一味向前倾轧,不顾在前的本是老弱妇孺,纷纷冲去。
后排冲倒前排,恰似后浪冲死前浪,一时间惨叫声仿佛若话本里的罗马斗兽场……
一时间喊得哭得天昏地暗,派去一堆士卒仍然无用,根本分不开拥挤的死死的人们,好像阏川做木工时精巧的结构连接在一起……
此刻毫无艺术,只有生死。
金庾信更看见,一个一二岁的幼儿,被生生挤出了人群,匍匐在角落里,浑身青肿的他轰然啜泣着,抢红了眼的人根本注意不到他,目光只望着谷子,毫无脚下的他。
直到他的身体被踏成扁平,恰似幼小的木乃伊,就这样铺陈在地上,无声无息,不见血,却比血更惨烈……
此后,是更多的人,不死于战争,不死于饥饿,结果,死于抢粮……
更有最底层的,踩得骨肉尽碎,眼球迸裂,似乎一点也不相信,自己仅仅只是参与了一场抢粮,就收到了阎王殿的门票,遂口中猛喷鲜血如雾,头忽然歪去……这已是五脏六腑被压碎,神仙也救不了。
如同烈火烧尽,只余残灰。
他已经毫无能力阻止了,索性摊开双手,该迎接的总该迎接。
受伤的,或者这场踩踏事件中失去父母,失去子女的人守在亲人面前哭泣,对周围一切置若罔闻。更多得到了粮食的人在欢呼,为这凛然的恩德永记于心……
这抢粮太不容易了,就是这样,差点付出生命代价的,往往最叫人珍视,于是更对这金庾信感激不尽,纷纷附和欲效犬马之劳。
半是哭泣,半是欢呼,如此割裂的一幕展现在粮仓前,天下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
金庾信茫然无措,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何尝没见过,战场上倒也罢了,奈何是这一群皆老弱妇孺,无辜的人。
只有把欢呼当成麻沸散,望向那欢呼的一群人,才少了一些不该有的怜悯的情怀。
他好像现在才想起来,其实做了一件反叛夺粮之事,天大的事啊!
这样,他咋应对乙祭?这也就算了,怎么应对父亲金舒玄与乙祭的联盟?
当头冷风吹醒了他,这时,木子希也听闻这桩大事,其实,果敢,有担当,这才无愧于她的桃李。
可当看到此情此景,佩服的心碎了一地,满地的狼藉,腌臜的污血,僵硬的死尸,难道这就是她的学生的善良?
她的脸色很不好看,似乎心脏病都快气发,可是,金庾信一脸漠视。
木子希作为一个现代人,看到这一幕,只会觉得这是多大的拥挤踩踏事故,领头人可都是要请去喝茶的,而且承受万人唾骂……
但这里不一样,乱世,人命不值钱,对于那些乱民来说,能带领他们去抢粮的,这都是极大的恩情了,甭管死了多少人,反正,饥饿早就死了不少人。
金舒玄却为了自己的名誉,决心要舍弃这个逆子。
木子希思忖着这一切,早就无心去为这金庾信辩护,可当事人却不以为然,神情越发张狂起来,“大王,你要是怕事,就让我金庾信一力承担,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欢呼的人也起哄:“对,若少将军背负谋反之名,那这大王便就是昏庸无能之辈,做乙祭的傀儡,倒不如退位让贤!”
木子希被气得不怒反笑,这哪跟哪呀,她不理解古人敬那些一己之力扛事的人,却不敬老弱妇孺的生命。
毗昙听闻此事赶来,这段时日,心心念念系着他的子希,却不能为她做出什么,多少话哽咽在嘴里,这才体会到沉默如吞金般的痛苦……
现在,哪怕远远看着,趁子希还不算讨厌他的时候,忍不住提出几句也是好的。
“其实,如果我们都是其中一员的话,也会觉得,他这么做很好!”
木子希却以尖锐的目光望向他:“你以为好就是好了!”
几分天真的目光顿时萎靡下去,好像晨曦之后落寞的昙花,邪魅狂狷之中,几分楚楚之态,却恰到好处,少一分则迂直若金刚之木,多一分则如秋后蒲柳段娇柔凄惶……
木子希那尖锐目光顿时化作一种疼惜,是啊,金庾信好比一块金矿石,表面上憨直粗糙,于父亲与家世的渲染,育化出世故圆滑的心,而这种东西,必然促成他在哪里都能被挖掘出来发光……
这……是毗昙一辈子也学不会的,毗昙,只是学那些黄毛纹身的孩子,自以为一切拿捏,其实只是一层容易戳破的窗户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