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君逸久久不语。
她说的这样决绝,即便真的动了什么心思,他也只能搁置。
若没有体会过两情相悦的滋味便也就罢了,但现在不同。
他得到过她的真心,所以,无论如何都舍不得去伤了这颗爱自己的心。
“月月…”祁君逸凝视着面前姑娘,艰涩启唇:“你身子会受不了的,要不,…等你身子养好了些,过两年咱们再要孩子。”
姜翎月并不认同,纠正道:“我身体好得很,你忘了吗,神仙醉已经解了,我的身体是可以诞育子嗣的。”
她去握他的手,“都两辈子了,我好不容易得了个孩子,这也是你的孩子,你别打着为我好的旗号,来伤害我们。”
对。
祁君逸知道,小姑娘说的没错,这也是他的孩子。
不过这个孩子,会让她生魂不稳,随时可能去另一个世界。
跟她比起来,孩子于他来说,实在不值一提。
可祁君逸知道这姑娘有多期待一个自己的孩子。
他能毫不犹豫舍弃子嗣,却不能要求她也这样做。
僵持几息,祁君逸伸臂将她扯入怀中,“月月,你为我想想。”
他说,你为我想想。
姜翎月呼吸微滞,不自觉握住他的衣袖,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
良久,她道:“几位大师说我的身体稍有波折,就容易魂不附体,就算我听你的不要这个孩子,小产就一定比怀胎给身体带来的波折小吗?”
…………
殿内安静下来。
谁都知道,小产于妇人来说,都是极为伤身的大事。
也是他病急乱投医。
但凡认真想想,都能想到,不要这个孩子也解决不了问题。
姜翎月微微抬头,小声问他:“那个世界跟我为什么会有牵扯?”
如果,那只是一个独立的世界。
她为什么会在身怀有孕,生魂不稳的时候,以梦境的方式,去到那里,续上她必死的结局,重新活了过来?
会有什么牵扯?
跟面前人有关吗?
有关的吧。
两人四目相对,他眸色深邃,看不清情绪。
但姜翎月心脏突突的跳,对那些冒出来的念头,莫名笃定起来。
她抿了抿唇,道:“我一直想问你,我能重活一世,真的是巧合吗?”
听她这么问,皇帝陛下神色微顿,然后眉眼含了丝丝笑意,不答反问,“你都想了些什么?”
想了些什么?
姜翎月道:“原本只是疑惑,我自认自己在芸芸众生中并不特殊,为什么能得到重活一世的机缘,今日在听见空见大师说我命格已改后,才豁然开朗。”
除了真龙天子,还有谁能更改她短折而死,无子无孙的命格?
既然命格改了,那重生的事,是不是……
姜翎月强自克制内心的紧绷,抬眸看着他,认认真真道:“你别骗我,前世在我死后,你都做了什么,咱们能重生是不是你的原因,还有……我跟梦中世界的牵扯,……是不是也跟你有关。”
她还是坚持自己的判断。
如果昨夜她去的地方,当真是一个独立运行的世界,那怎么会跟她有牵扯呢?
正常情况下,她就该死在景泰九年的正月十五啊。
凭什么她能回去。
……好像,在强行改写死局。
姜翎月脑中闪过一丝灵光,但速度太快,她没有及时抓住,情绪的翻涌,让她眼睛微微有些发红。
“恒之,你之前说过的,无论什么情况下,都不会再欺瞒于我,……我现在只想要你一句真话。”
她只要真话!
怀里的姑娘看上去当真是委屈极了,祁君逸指腹轻轻摩挲了会儿,在她眼尾那颗红痣上落下一吻。
“好,不欺瞒你,”
他微微叹气,“若我没猜错,你梦中去的地方,应该是你我的前世,那并不是一个独立真实的世界,只是我昔日的执念太深。”
‘执念太深’…
这不是姜翎月第一次听他说这个词,但直到现在,她才隐约能明白,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她不敢想,究竟是什么样的执念,能构建出一个世界,将大病初愈,身怀有孕而魂魄不稳的她,直接牵扯回去。
昨夜梦中所见,居然只是他执念所生。
姜翎月内心震撼,瞪大眼,只觉得自己几乎要失声,连话都说不出来。
祁君逸冲着她轻轻笑了笑,问,“还要听吗?”
“……嗯,”姜翎月眨了眨酸痛的眼睛,伸臂攀上他的脖颈,低声道:“要听,祁恒之,你把那些我不知道的,都说给我听。”
“好。”祁君逸拍了拍她的小脑袋,“都说给你听。”
耳边的声音轻柔低缓,目之所及是皇帝陛下微微凸起的喉结,随着主人说话,而缓缓滚动着,姜翎月渐渐安定下来,安静听着他的讲述。
他说,前世,得知长月殿中出了事,他自太极殿慌张赶回,见到的是她永远合上的眼睛。
喊不醒,叫不应。
那个让他束手无策的姑娘,再也给不了他丝毫反应。
第一次品尝到彻底的失去。
无边的绝望,让年轻帝王所有的执念都在那一刻扎根。
他将自己困在了那里,未来的许多年,都没有走出来。
往后的日复一日,心魔滋生。
他想回到元宵那一日,改写她的死局,让她好好的活着。
可是,即便他坐拥万里江山,得天下臣民敬仰,甚至可以主宰亿万生灵性命,却也做不到让人死而复生,让时间回溯,让他心爱的姑娘回来。
“我想要召你魂魄一见,想将你复活,为此,我寻了很多法子,广招天下奇人异士,但无论我用什么办法,佛道二教高人手段尽出,依旧招不回你,……他们说,你的魂魄已不在世间。”
如今佳人在怀,已得圆满,再提起那段记忆,祁君逸依旧算不得平静。
他将下颚抵在怀中姑娘的发顶,蹭了蹭,声音放的很轻。
“自那以后,我绝了召回你魂魄,将你复活的心思,……我想让时光倒流,回到元宵那日,阻止你死去,”
“他们又说,让时光倒流之术亘古未闻,会影响世间所有生灵的命运,其后果无人能承担,即便是帝王之身,倾其所有,也不能做到,……但可以换个法子,”
“让整个世界的时光倒流不可行,但若累积的福缘、功德足够,我或许能重活一世,为你改命,”
说到这儿,祁君逸微微一顿,哑声道:“于是,我的执念从将你复活,变成了积累福报,重活一世,”
“……后来,我沉迷于转生之术,大兴佛道二教,广建庙宇,道观,在皇宫修建了一道转生塔,十年内,在数十位得道高人不间断的加持下,转生塔建成。”
十年,建成一座塔。
姜翎月身体发僵。
她分明记得他说过,在她死后,他也只活了十年。
原来,竟是这样。
竟然,是这样。
他活十年,仅仅只是因为转生塔建成需要十年。
“你…”姜翎月唇动了动,艰涩道:“这就是你的‘独活十年’…为一个女人要生要死,搅得天下不宁,”
她的声音干哑,泛着苦意,“…祁恒之,你是帝王,怎么能任性成这样。”
“我没有,”祁君逸抚上她的后颈,轻轻吻她的发,“推崇佛道二教,广建庙宇,动摇不了天下,修建转生塔是在皇宫,也不会扰民…”
“转生术阵法想要起效,时辰、方位、阵法都有讲究,并不是仓促之间发生,在此之前,我已经安顿好了所有,”
“新帝登基,朝堂稳定,天下太平,你放心,我不会给你带去罪孽,”
“月月,”
他低声轻语:“我还要积累福德,以求你我来生的,怎么会去搅得天下不宁。”
我还要积累福德,以求你我来生的,怎么会去搅得天下不宁……
这话,比姜翎月从前听过的所有情话加起来,更让她震撼。
久久说不出一句话。
她在想,她何德何能,得以让一国之君交付这样的深厚情意。
这样的爱意,这样几乎能将她淹没,让她窒息的爱意,
……她真的能承受得起吗?
莫名的,姜翎月心底竟生出愧意,让她不敢和面前男人对视。
好在,这种类似于心虚的情绪,仅仅只给她带来了一丝波动,很快就消泯于无形,被更为浓烈的心疼取代。
她是会心疼他的。
姜翎月吸了吸鼻子,自他肩窝处抬头,“前世,你是怎么死的?”
她第一次如此郑重问他的死因。
眼眶还含着一包泪,里头是一目了然的心疼。
祁君逸爱极了她看自己的眼神,便笑了笑,如实道:“史书上记载的死因是,自焚于转生塔。”
“自焚!”姜翎月瞪眼。
“……嗯,”祁君逸颔首,眉眼皆是笑意,“月月,我不痛的。”
姜翎月死死瞪着他,落下泪来。
“别哭…”祁君逸替她拭泪,“真的不疼,我也不认为那是自焚。”
——那是来找她的方法,他满心期待,满心欢喜。
姜翎月明白他的想法,忍不住狠狠捶了他一拳,无声的落泪,很快变成了嚎啕大哭。
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任他如何哄,都哄不好。
最后,毫无办法的男人只好将人扣进怀里,任由她的泪染湿自己的衣襟。
姜翎月自幼受了不少冷眼,并不是多脆弱的姑娘。
自懂事起,她就从没这么哭过。
她哭的痛快极了。
像是要把所有的情绪都发泄出来。
除了心疼他的那十年,他的‘自焚而死’的结局外,还有对他这样浓烈感情的负罪感。
就是那种,发现自己无论怎么努力,可能都没办法回馈给他对等爱意的那种愧疚。
她明确知道自己回报不了。
但她心疼他。
所以她会心生愧疚。
甚至为此感到焦躁、窒息。
怎么会有这样的男人。
她哭了太久,哭到眼睛都肿了还没有消停的意思。
祁君逸捧着她的脸蛋看着她哭了会儿,见这姑娘毫无形象,不管不顾的嗷嗷哭,忍不住轻轻叹气。
“你看,你非要问,现在知道了又不好受,”他神情温柔,“别哭了月月,还怀着孩子呢。”
“……我,…我就是心疼…”姜翎月吸了吸鼻子,嗓音沙哑哽咽,边哭边问,“祁恒之,被火烧疼不疼?你怎么这么蠢,不能等寿终正寝再施展转生术吗。”
她难过成这样,全部都是为了自己。
祁君逸心都要化了。
他低头去吻她红肿的眼睑,轻声道:“不疼,不能。”
其实,他该继续自揭伤疤,将那些惨痛记忆再详细叙述出来,换取她更多的爱怜的。
可他不想这么做。
小姑娘年纪不大,虽活了两世,可前世十来岁入宫,没两年就缠绵病榻,香消玉殒。
今生更是一早就被他护在羽翼之下,不谙世事。
她心太软、品德太好。
几次三番试图栽赃她的赵美人难产诞下死胎,她尚且能共情。
何况是同床共枕,已互通心意的他。
祁君逸不愿让她愧疚不安,更不愿让她面对自己……感到压力。
“月月,”
他道:“你用不着心疼我,我求仁得仁,现已圆满,……人已经在我怀里了,过往种种再惨痛,也不要紧的。”
姜翎月不信,“若是不要紧,我昨夜怎么会进入那个由你执念而生的世界!”
空见大师口中所谓的牵扯,就是前世那个年轻帝王在景泰九年,正月十五那一日的长月殿里,痛失所爱后而根深蒂固的执念。
在他的叙述中,她死后的十年里,他一共有过三段时期。
刚开始,他是想将死去的她复活。
后来,他发现人生不能复生后,便开始执着于将时光回溯,回到那一日,改写她的死局。
再后来,才是积累福报,以求来生。
姜翎月想,他选择在转生塔中自焚而死的时候,是不能确定自己一定会有重生机会的。
那么,当时的他是不是也有疑虑,也很害怕。
害怕,身死成空,一切化为虚无。
他的执念还在。
一直困在景泰九年的正月十五那日没有走出来。
他想让她回去,回到那天。
所以,在她大病初愈的身体,怀有身孕而魂魄不稳之时,被冥冥中的意志,召唤回了她们的‘前世’。
所以,她昨夜见到的那个人,真的是前世的他。
不是梦境,也不是什么独立的小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