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
凤筠喝了一声,凭直觉推门而出,追到了院子里。
小院里寂静如旧,只能听到山林中、菜地中此起彼伏的虫鸣声,偶尔也有夜间的鸟儿啼鸣。
凤筠借着微弱的光线环视了一圈,却并未见到妥妥。
正在她浑身紧绷的时候,突然想到了什么,身子又放松下来了。
她再次凝神扫视了院子一圈,最后将视线定在了中央的大榕树上——
其中一根粗度可观的树枝上,隐约可见一个男人的轮廓,正用手臂支着头,躺靠在上面。
虽说夜色已深,几乎什么都看不清,但这个人凤筠和他生活了十年,可以说是他一手养大的,哪怕他只露出一片衣角,她都能认出他。
“师父!”她当即喊道,拔腿就往树下跑。
“咻——”
一声锐器刺破空气的声响从树上传来,凤筠下意识停住脚步,低头看时,竟是一片榕树叶插在了她面前的土地上,如刀刃一般,薄而利,尤自微微发颤。
“师父?”
她疑惑地将视线从叶片处上移,重新落在树上的身影上。
那个人影看不出丝毫动作,几乎像个假的,在漆黑的夜色中甚至有几分瘆人。
可他分明开口说了话,声音是那么清晰明朗:“谁是你师父?”
凤筠委屈地撇了撇嘴,模样和她平时大不一样,倒有点像寻常人家受了委屈的稚童。
她又上前一步,果然立刻便有新的一片树叶戳在了离她鞋尖只有寸许的地方。
“师父!”
凤筠的语气由哀转怒,她一脚踏在叶片上,将其碾碎。
“师父,你有多少年没见过徒儿了?当真不要徒儿了吗?”
树上的人影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活像一只炸毛的猫:“小木头,当初可是你选择了凤家,没有选择我!”
他的面孔依旧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只是身影能看出是个高挑瘦削的男子模样。
凤筠颇有几分无奈地叹了口气:“师父,这事几年前咱们就吵过不止一次了,难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心里还是放不下?”她放缓了语气,甚至带着几分撒娇,“徒儿都说了,这不是选谁的问题。当初京中的探子来信,说我爹要把昙蕊那贱人娶进门了。她是唯一一个有所出的姨娘,生的又是个儿子。你真能眼看着她住在我娘的屋子里,霸占本该属于我娘的一切?”
树上的人“嘁”了一声:“我还是七年前的那句话——杀了她和她的小杂种,不就得了。”
凤筠更为无奈:“我爹说,你当初接我走的时候,答应了不伤他们母子的。”
男子唾了一句,道:“凤鸿飞负了你娘,他就不算是人了。我引元何必对一条狗守诺?”
“师父,不许你这样说我爹!”
树上的男人更气了,直接一蹦三尺高,站在了树杈上,叉腰大骂道:“好好好,你现在认他,不认我了?你忘了他是怎么对你娘的?”又挥手道,“忘恩负义、认贼作父的小狼崽子,快滚回你的京城去吧!”
凤筠被他骂得又痛又恼,偏偏这个人是她师父,不论他说出怎样的气话,她心里都深知自己如今的一切可以说都是他给的。
所以她实在说不出更难听的话,甚至每一次顶撞他都有违她的本心,让她心里极不好受。
深吸了几口气,凤筠耐着性子道:“如果我偏不走呢?”
男人冷哼一声,扬起的修长手指间夹起一片树叶,黑暗中露出锋利的剪影。
“师父当真要对徒儿动手?”凤筠的声音有些发颤。
“都说了几百遍了,别再叫我师父。”
凤筠用袖子囫囵抹了把脸,心里觉得真丢人。
在京城摸爬滚打那么多年,除了前段时间生病的时候被段少允气哭了,她还真没掉过一滴眼泪。
可如今,把她养大、教给她一切的师父,说不要她便真的不要她了,她当真接受不了。
只听他那么冷漠的语气赶她走,她的眼睛就酸了。
之前她多次来找他,他都避而不见,她还可以安慰自己,师父只不过是凑巧不在家,并非有意不见自己。
她当初决定回京时,他确实很生气,但师父毕竟是师父,再怎么气,过段时间气也会消的。
可是,眼看着七年过去了,他如今就在她面前,却也能硬下心来,连模样都不让她看分明,甚至当真要对她动手,逼她走。
师父的心,狠起来是真的狠。这点她一向是知道的。
可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这份狠心也会用在她身上。
这么些年来,她每每做梦的时候,还常梦到自己还在师父身边,还无忧无虑地生活在山间。
每当她累得喘不过气来时,她就会回想起过去的日子。
她深信那些日子离她还并不遥远,早晚有一天她终是要回到师父身边的,可没想到,以后她竟连这点念想都没了。
凤府当真是她的家吗?
她能在京城这样混一辈子?
虽说这些年,她和她爹的关系确实转圜了许多,但她扪心自问,她没办法像信任师父那般信任她爹。她也没办法将她爹视作走投无路时最无需质疑的依靠。
她师父一直以来就是她的这份依靠,是她心里最有安全感的一隅。
可现在,她师父不要她了。
不,应该说,从七年前她决定回凤家起,她师父就已经不要她了。
这些年来,她心里的倚仗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的臆想。
凤筠的两颊都被泪水打湿了,她也懒得擦了。
面前的人又不是别人,那是她师父。她什么模样她师父没见过?还有什么必要遮掩呢?
她强压下抽泣声,勉强道:“那你,杀了我吧……我,我偏不走!”
树上的人手中的树叶依旧举着,指尖却微不可察地抖了抖:“你……你真当我不舍得?”
凤筠撩开颈边的衣服,“你冲这来!”
“我——”
男人的手举起来,又放下;再次举起来,又重新放下。如此反复几次,终于松了力,任由那片树叶如小舟一般飘荡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