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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引元搓着双手,兴致勃勃地问她是怎么做到的,毕竟她那时也不过五六岁,按理说绝不会有那么大力气和心智做出这种事。

引元本以为她还是会沉默不语,没想到她在几年的时间里第一次开口了:

“是……牛。”

她的吐字十分笨拙,但在她的重复之下,引元还是听清了。

“师父……绳子挂,树上……用一头牛,拉绳子。”

“小木头,你叫我什么?”引元腾地站了起来。

“师,父。”

凤筠的母亲按辈份是引元的师姐,在他心里颇有几分“长姐如母”的情分。

他在最不懂事的年纪离开师门,哪怕心里挂念师姐,却也碍于面子,从不肯承认,甚至就连她成亲,他都没去观礼。

一别数年后,再见面时,她便已被刺客重伤,又被丈夫背叛,并且在情绪激荡下放弃了求生的意志,不治而亡。

因此引元第一次听到凤筠叫他“师父”时,终于还是没忍住,落下两行泪来。

自此,他开始了对徒儿毫无底线的宠溺放纵。

只不过,是以他自己的方式。

他不像对待其他徒弟一样,逼她刻苦练武,反而是为她培养护卫。

他带着她四处游历,教她如何与三教九流的人周旋。

他教她经商,教她算账。

他也教她品评天下美食美酒,见识无数毒虫草药,异兽奇珍,终日带她在山野间玩乐。

他甚至动过一个念头,那就是在将来的某一天,要把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蓑衣门交给这个宝贝徒儿,而他也就可以躲清闲,整日里游山玩水了。

随着两个人相伴的时间越来越久,凤筠也对她这个师父愈发了解,信任。

她渐渐懂得,这个吊儿郎当、百无禁忌的男人,从不会让她白受一丁点委屈。

真的是哪怕一丁点也不会。

他总是用一些乖张的恶作剧去掩饰他对自己人的在意,但凤筠从未怕过他,似乎对他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信任。

他不会用正常的方式表达关心,凤筠就笨拙而执拗地将母亲和自己相处的方式一遍遍教给他。

在她常年累月的努力下,愣是将别人口中的“石头蛇蝎心肠”调教成了宠徒无度、腻腻味味的“老妈子”。

而引元本身性子里的极度护短,再配合上逐渐软化的态度、逐渐正常的情感表达,俩人的信任建立地无比迅速。

在凤筠第一次开口说话之后,不久,又有了第一次笑。

又过了两年,她又有了第一次哭。

自此,凤筠心里,终于有了一个人可以替代父亲母亲,供她全心依靠。

不过,很久很久之后她才知道,像他师父这种能直接引导她向其他小孩下毒这种事,正常道德观的人是做不出来的。

而引元做起来毫无负担。

甚至事后那几个男孩的家人闹到他们住的小院,让引元好好教训凤筠的时候,引元还特别开心地许诺他们:“但凡贫道再听说他们几个干了什么讨嫌的事,便还要给他们下毒。”

“你……你这妖道,对几个孩子下此毒手,你还是不是人?”

引元疑惑地看着那位农妇:“贫道不趁他们小的时候下毒,难道等他们长大吗?你傻,贫道又不傻!”

“你……你你!我们现在就去报官!”

引元不耐烦地掏掏耳朵:“快去快去,只要让官府查出来半点痕迹,贫道名字倒着写!”

她师父就是这样,斤斤计较,睚眦必报,而且大大方方,毫无遮掩。

后来,报官一事果然不了了之。

凤筠都直怀疑,官府里是不是有他们蓑衣门的人?

总之那几个孩子直到成年后,都还因为肚子疼偷偷用了别人家茅厕之类匪夷所思的错处而被毒倒过。

前两年凤筠听说,其中一个男孩——不,现在应该说是男子了——因改过自新认真读书,还考上了秀才。

另一个入了伍,在军中表现良好,做了火长。

还有一个,种地放牛,力气多得用不完,这几年帮着家里攒下了些银钱,前段时间成亲了。

凤筠长到十多岁的时候,有人质疑她被她师父养得简直是男孩子一个,太没有女孩的矜持端庄了。

她被这种言论困扰的时候,她师父问她:“女孩就该矜持端庄?矜持端庄能挣钱?”

凤筠想了想,摇了摇头。

“矜持端庄,别人就都敬你怕你,肯乖乖你的听话?”

凤筠忙又摇头。

“小木头,你不是像男孩,你就是你,少听他们满嘴放屁。”

凤筠心里踏实了。

此刻重新走在儿时熟悉的山路上眼看着离儿时住的小院越来越近,凤筠心里感慨颇多,对师父的思念也愈发浓烈,便催着马儿加快速度跑起来。

这座引元抚养她长大的小院在半山腰上,看着与普通农户的院子并无太多不同,只是院墙上常年挂着两件蓑衣,院里种着一小片菜地,另有一棵三人合抱的老榕树,显得格外幽静。

等到了小院门口,她看到院门紧闭,便知今日未必能如愿见到师父了。

她让妥妥去叫门,妥妥装模作样地敲了两下,便说屋里没人,门主必是采药或云游去了。

“小姐,咱们还是回吧?”妥妥眨巴着眼睛望着她。

凤筠无奈地白了她一眼:“骑了大半天马,腿都酸了,你不累我还累呢。不管师父在不在,先进去过了夜再说。”

她隔着篱笆向里面望了望,见蔬菜豆角都长得生机勃勃的,明显不是荒废已久的样子,便找了个篱笆低矮之处轻车熟路地翻了进去。

妥妥百般不愿意,但也还是跟着进去了。

凤筠又在屋里转悠了一圈,见家具和她上次来时基本没什么变化,上面也没什么灰尘,便找了个舒适的藤椅躺了下来,让妥妥去给她泡茶。

“小姐,门主的茶太多了,你要喝哪种啊?”

凤筠懒洋洋地闭上眼睛:“这还用问?拿他最贵的白毫银针来。”

妥妥“哦”了一声,熟练地从橱柜的一个暗格里翻出了状似银针的茶叶,拿去烧水冲茶了。

她走到厨房的时候,虽然什么异响都没听到,但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暗中盯着她们。

那种感觉让她十分不舒服,四周打量了一圈,却又没发现什么,只好继续烧水去了。

凤筠百无聊赖地用桌子上的蒲扇给自己扇着风,顺手拿起一本书看了起来。那架势,比在自己家里还自在。

看了半晌,她有些乏了,可妥妥的茶还没泡好,她便将书遮在脸上,后脑勺枕着两只手臂,闭目养神起来。

……

再睁开眼的时候,凤筠差点以为自己瞎了——书早已不知何时滑落,而眼前只有一片黑色。

她揉了揉惺忪睡眼,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是无意中睡着,而外面的天已经黑了,屋子里也没有燃起烛火。

奇怪,妥妥泡个茶,居然要这么久?而且她怎么不知道点上蜡烛呢?

“妥妥”的名字就在嘴边,她正要喊出来的时候却又瞬间噎住了——

这里还有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