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王府这边,谢管家在他主子回来前,就已经把包袱皮打好了,手上的账本、钥匙等一应物品码得整整齐齐,就等着上交了。
甚至于,他还留了封遗书给他侄子,这样一来,万一王爷一气之下打死了他,他好歹也能给家里人留句话。
偏偏那日王爷很晚才回来,这一天,谢管家的心就好比在油锅上煎一般难熬。
等到夜色朦胧,王爷真正回来的那一刻,他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他老泪纵横,两手举着那串象征着管家权的笨重钥匙串,扑通一声跪下,正打算膝行至段少允面前请罪……
“这些是什么?”段少允从他跟前匆匆走过,进门先挽起袖子,洗了把手,一边用巾帕擦手,这才一边问道。
谢管家泪眼婆娑:“回王爷,是钥匙……”
“我不是问你这个,”段少允打断他,随手拿起桌上的冰镇蜜饯,丢了一颗在嘴里,随后被酸得微微眯起了眼睛,“我是问你,院子里那些箱子,哪来的?”
谢管家刚憋回去的泪水又有点泛滥了:“又……又是凤大小姐送来的礼物……”越说到后面声音越小,就跟蚊子哼哼似的。
“哦。”段少允点点头,又端起桌上的茶水,抿了一口,“这次送了些什么,端上来我瞧瞧。”说完,竟一撩衣摆,好整以暇地坐在了椅子上,一副拭目以待的模样。
若是寻常人等,见到这般景象,必定以为王爷今日心情定是好极了,定是不再追究家仆的失职了,定是对凤大小姐送来的礼物怀有些许期待……
可谢管家伺候他多年,对他的脾气再清楚不过——他越是到了气头上,这气便硬生生撒不出来了。
哪怕心里再怎么惊涛骇浪,血雨腥风,他也只会轻声细语,和颜悦色,恰恰就是现在这般模样。
因此,谢管家在他那含着笑意和鼓励的亲和目光下,死了的心终于化成灰了。
下人们把东西依次呈上来,让段少允过目,他草草扫了两眼,只见一片珠光宝气,金光掩映,便知价值连城。
“呵……”
待到最后一个箱子过目完毕,一直埋头装死的谢管家听到他主子轻轻地笑了一声。
“好……极好……”段少允玉似的修长指尖,一下下敲打在箱奁盖子上。
这声音传到谢管家耳朵里,就跟他的丧钟没什么区别。
段少允又低笑了两声,这才站起身,在屋子里踱了两步。
“老谢,明日你再去跑一趟凤府吧,替我传句话。”
谢管家一愣:“王爷……”他没听错吧,就是传句话而已?
段少允没有理会他的愕然,继续道:“你就说,东西我喜欢得紧,多谢凤大小姐的好意了。明日子时,我会在流月居备下好酒,恭候她赴宴。”说到最后,他的眼眸已是一片幽深,恍若寒潭。
第二日,得了消息的凤筠自然是欢天喜地的。
她一再挽留来传话的谢管家吃完饭再走,可谢管家只是苦笑婉拒,决意不肯多留,凤筠只得放他走了。
临到傍晚,她就开始梳妆打扮,挑选衣饰,涂抹香膏。
她选来选去,选的是一件绯红半透纱衣,金丝浮光色抹胸,及地的丝绸长裙行走间会露出脚踝,因此她还在脚腕上戴了一串细金链。
这身衣服美不美的倒是其次,主要是能把她的身姿勾勒得玲珑有致,但凡是守旧些的人都不好意思直视她。
没错,她就是故意的。
她一想到坠马受伤的时候,段少允会因为看到她的身子而面红耳赤,她就觉得有趣。
凤筠照旧是画了个艳丽的妆容,画完以后对着铜镜细细观赏,真觉得自己是容光焕发,神采飞扬。
只可惜,她前段时间坠马那次,把脸划伤了一点,此时痂还没有脱落,脂粉遮都遮不住。
轻叹一声,凤筠终于起身,准备出发了。
“小姐,你穿这么少,不怕蚊子咬吗?”
妥妥一句话差点把她呛死。
她掩唇咳了半晌,终于缓过一口气来,作势就要举拳捶这个小丫头片子。
一只微凉的男子手掌突然伸过来,轻柔握住她的拳头。
“长姐,你就饶过妥妥这次吧。”
她侧头看时,只见握住她手的原来是她的庶弟,昙舒。
妥妥再笨,也知道舒少爷是来给她解围的,她立刻福了福身道:“少爷,谢谢你!我去给小姐备马车去!”说完便运起轻功,足尖点地,溜之大吉。
凤筠发现她这个弟弟今日不知脑子是不是坏了,怎么总是盯着她看,看得她怪别扭的。
“你……你看哪呢?”
意识到昙舒的视线顺着她的脸庞、颈项缓缓下移,她猛地甩开昙舒的手,侧过身白了他一眼。
昙舒这才收回目光,平静地望着自己脚下的那一小片地砖:“长姐,夜色都这么深了,你这是要去见谁?”
凤筠嗤笑道:“我的事何时轮得到你过问?”
昙舒嗫嚅道:“你别生气……我,我只是担心你。”
担心?
凤筠险些笑出了声。
她看昙氏母子不顺眼,这件事全京城的人都知道。
当年父亲把她从师父身边接回府,她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下人把他们娘俩的铺盖卷了,丢到了大街上。
那天下着大雨,昙氏和她的小野种被淋得像落汤鸡一般,一大一小抱在一起哭得好不凄惨。
那段过往曾是许多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也初步树立了凤筠恶毒霸道的名声。
后来昙舒因为淋雨大病了一场,命都险些没了,此后身体也一直不大好,在凤老将军的坚持下,凤筠这才勉强同意将他养在府内。
可那个姓昙的女人,凤筠绝不允许她再踏进她母亲曾经住过的屋檐下。
后来昙舒可以说是在他长姐的阴影下长大的,如果不是因为他父亲的威压,就连下人都敢肆意欺辱他。
起初,凤筠能从幼时的昙舒眼中看到恨,看到畏惧,可慢慢地,随着两人的年纪渐长,也不知道那个昙氏是怎么调教她这个儿子的,又或许是昙舒自己开了窍,总之他学会了掩饰自己的恨意,转而开始讨好、巴结凤筠。
凤筠刚好又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渐渐的,昙舒的日子真的好过了很多,他在凤府,好歹也算半个主子了。
甚至,当凤筠有时候被他哄高兴了,再想到父亲年事已高,自己又不能入朝为官,凤家终是要有个立得住的男人来维系家族的荣耀,她就觉得她能接受昙舒这个弟弟了。
她可以给他请最好的老师,帮他金榜题名,可以在他弱冠之日给他一个认祖归宗的机会,也可以为他谋一桩好亲事,保他一世富贵。
这是她作为凤家嫡女的责任,可也仅限于此了。
但是,昙舒口中的“担心”,她是半个字都不信。
就凭他们两个的母亲间过往的恩怨,就注定了他们不会真的交心。
她搞不懂昙舒这两年是抽的什么疯,难道是她小时候对他真的太狠毒了,竟把他虐出毛病了不成?
居然有事没事就往她面前晃悠,还动辄摆出一副见不得她有一点不舒心的姿态。他为了扮演一个好弟弟,未免入戏太深了吧?
就凭她小时候对他和他娘做的那些事,他还会担心她?他能不盼着她死,都算难能可贵了!
想到这,凤筠胃里涌起一阵反感:“得了,你也别演了。看着怪恶心的。往后我的事你少过问,专心备考去,少在我面前晃悠。你对我们凤家也就这点用了,懂吗?”
昙舒秀气的脸庞一片惨白,温润的眉眼依旧看着脚下,不见一丝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