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大到能判断是非时,我给自己取了名字。
名字——人们用来互相称呼,仿佛能够证明自己存在的名字,我也想拥有啊。
有了名字,或许就会有除了老爷之外的人注意到我。
向老爷请示后,得到了回答。
“这并不在你与我签订的契约里面,所以我无所谓,我也不会给你命名。”
契约——就是约定,一定要遵守,决不能违背的,与老爷之间的约定。
那我能否自己取名呢?冒着被打的风险提出疑问后,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那么,我该给自己取什么名字呢?
试探性地问了问没有双腿与双目,只是漫无目的地漂浮在庭院内的魂魄。
一如既往,得不到回应。
不过,有人能听我说话,始终是一件好事。
那就,随意地取一个名字吧,要好记的,要能让他人注意到我的。
嗯,我决定叫自己塔斯。
没有什么寓意,只是因为它简单好记。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能看见的虚像越来越多,一开始周围的老虎兽人都对我避之不及,但老爷知道了后,非常地高兴。
老爷高兴,我也非常高兴。
“看来是逗留在现世的死魂这一性质,让这孩子……现在是叫塔斯哦?有了能够看见灵魂的双眼,这双紫色的眼睛,就是身死魂在,连通生死的桥梁——塔斯,孩子,你能与他们沟通吗?”
我摇了摇头,无论怎么讲话,他们都不会回应。
“白轩老爷,这个月府内离奇死亡的兽人,已经到三个人了,而且都是和这家伙离得近的……”
“他不是已经被安排到远离居住区的狗窝去了吗?”
“就是离狗窝最近的三个人呐……”
听不明白,不愿意看我的老虎兽人在和老爷说着话,虽然听不明白,但我理解死亡。
死亡是冰冷的,就像我这样,感受不到温度,夜深人静的时候听不到心疼。
但与我不同,天热的时候我会流汗,饥饿的时候我的肚子会叫,我与死亡的兽人并不同,已经死亡的兽人是不会像我这样能感受到世界的。
……那我是像死亡还是不像呢?搞不懂。
“塔斯,我们来做个约定吧?”
粗大的白色绒毛手指伸了过来。
什么约定呢?
话说出口,我就后悔了,我不能质疑老爷,我不能反驳老爷。
即使感觉不到痛,被打依然是非常不舒服的一件事。
我为什么与别人不同?我为什么尝不出味道?我为什么总是孤单一人?
不能问,不能说。
“只是一个简单的约定,保护你的约定。答应我,用这能力保护好你自己,保护好我。”
好……
我伸出手握住了老爷的手指,这样就算契约生效了。
那以后会有人愿意听我说话吗?
只是在心里想着,没有说出口。
那天之后,我收到了要搬家的通知。
要先收拾行李,穿上唯一的衣服后,我就做好了准备。
新家是离老爷很远很远的地方,散发着臭味,凌乱不堪。
老爷家的狗窝也比这里好。
几乎每个地方都有鬼魂,我尝试着表现出自己的害怕,果然,除了老爷外,谁都不愿意和我讲话。
他们只是把我带到这里,就已经很烦躁了,我能看得出来。
那就收拾屋子吧。
自从离开老爷的身边,除了每日会定期寄来的钱币和信件安排工作外,其余时间全都由我一个人支配,这份自由让我逐渐在山民窟,也就是我住的地方站稳了脚跟。
逐渐有鬼魂跟在我的身后。
某一日,我突发奇想,既然声音无法传达,那么画面呢?
我在纸上写下了老爷教导的文字。
[你好]
距离最近的鬼魂开始伸出手指在纸上比划,我按着他的手势写了出来。
[凡尘,未了,死不瞑目。]
他看见了我写出来的字后,似乎露出了……笑容?
这个鬼魂走到了门口,是在示意我跟上去吗?
我跟着他,来到了一处坍塌的住所。
半个月前,这里曾发生过一起火灾,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一件在山民窟内经常发生的口角斗殴,最后上升到了不死不休的局面。
鬼魂伸出颤颤巍巍的手指,在废墟的墙上画起比划,我在脑子里按照印象,得到了他写给我的信息。
……只是因嫉妒对方美貌的妻子而借机行了杀戮之事,对方似乎掳走了鬼魂的妻子。
鬼魂知道他的妻子被藏在了哪里。
但是,我要管这种闲事吗?
与老爷的契约中,并没有我不能随意行动的限制,只是不可暴露我与他之间的联系。
于是,我给布吉岛护卫部寄了一封信,那鬼魂便面带笑容消散了。
之后,我又给老爷寄去了信,用的自然是无法被追根溯源的方式。
隔天,护卫部的兽人便找上了我,我按照老爷的嘱咐,如实告知我能看见鬼魂,并与之沟通的事情。
就这样,我被纳入了护卫部的外聘人员,拿着丰厚的报酬,出入于各种凶案现场。
但,能与鬼魂沟通的只有我一人,会危害到老爷的案子,我便提供正确但不充分的信息,来误导查案的进展,我想这也是老爷让我加入护卫部的一个原因。
……有些烦躁。
日益烦躁,听不见声音的鬼魂对我来说是一个很好的倾诉对象,特别是在我家中越来越多的鬼魂。
我甚至看见了几个被我诬陷的冤魂,他们浑身都充斥着黑色的怨气。
幸好是来找我的,不是去找老爷的。
这么浑浑噩噩过了很久,我在一次协助护卫部的现场勘察时,看见了因守护家人而死的男人。
他的所作所为无疑是英雄之举,那我呢?
我从未思考过这类问题,正义与邪恶,我做的勾当毫无疑问,定是被世人唾弃的邪恶之举。
……无所谓,我的生命是老爷给的,我不能违背他的意志。
渐渐地,护卫部内也出现了老爷身边的老虎兽人。
真是厉害,我由衷地这么想,老爷在布吉岛上几乎无所不能,每个地方都会被他插入自己的势力。
“风间?哥哥,你不要被过去的我影响到了”
……谁?谁在说话……
“是因为风间?哥哥过去的经历,所以很容易就能与人共情吗?风间?哥哥,这是我的记忆,你快醒来吧……”
诸多鬼魂中,一个长灵族的兽人竟然开口说话了。
他说我是谁?风间?——
二十四岁,留有胡渣,站在以人类的角度而言的平均线,平平无奇的风间?从长灵族幼子身上脱离了出来。
“真受不了风间?哥哥,才和你提醒过,一眨眼你就又沉进去了……”
“我是……风间?……风间?!我是风间?,对,我不是什么塔斯……”
没有了塔斯的视角,鬼魂们消失在了风间?的视野里。
风间?猛甩着虚幻的头,想要把还留在心中的塔斯的感情甩出去。
“我理解,那时候很不好受吧,迷茫与困惑,却没有能够排解的人……”
“……塔斯,那你是什么决定背叛白轩的?”
“那是在之后,我遇到了十泉介。”
“介大哥?你过去还与介大哥有交集吗?”
“十泉介在接管十泉汤之后,就经常往最需要医疗救助的山民窟跑,他给了我衡量善恶的尺标。正因如此,我当初才会在海边,答应身穿十泉汤制服的风间?哥哥的委托。”
塔斯看着那愣在拉起警戒线的凶案现场,幼小的身影。
“那是四年前的时候了。”
在门口面露困惑的孩童身体被迅速拉长,雾气涌现。等雾气散开后,那幼童长大了不少,正依靠在树上无所事事。
树下是一名流着汗,背着行囊与药箱行走在满是泥泞的道路上,有着天蓝色毛发的熊兽人。
天蓝色熊兽人穿着一件一般只会在隆重的祭典时才会出现的法被,袒胸露乳,胯间只围着一条兜裆布,脚蹬白袜与足履。
精心修剪的毛发与胡子,干净整洁的衣装,这让不少山民窟的兽人都盯上了他。
塔斯同样是其中的一员,许多山民窟的兽人看见塔斯加入了之后,害怕厄运缠身的传闻,纷纷逃走。
有人凭借着高超的技艺,抢在塔斯之后,顺走了十泉介绑在腰间的钱袋。
塔斯见没了赚头,本打算空手离开,十泉介在他眼皮子底下,竟然又掏出了一个钱袋挂在腰间。
“……介大哥这是在干嘛?”
不止当初的塔斯,在一旁观看的风间?也非常疑惑。
在风间?身旁的塔斯笑着不说话,让他继续看下去。
记忆中的塔斯并没有选择出手,而是紧紧跟着十泉介。
在到处都能看见犯罪痕迹的山民窟里,十泉介每被偷走一个钱袋,他就会从行囊中拿出一个新的来挂在腰间,如果有人想抢走他背着的行囊与提着的药箱,十泉介就会毫不客气地将来人用血气震飞。
也仅仅是震飞罢了,摔到远处的兽人发现自己什么事也没有,竟然不离开,而是选择跟在十泉介后面,等待机会。
十泉介一路走到了山民窟中最混乱的场所,在这期间,风间?一直在计数,十泉介已经丢失了十一个钱袋了。
十泉介在一众眼冒凶光的兽人面前,堂堂正正地走到了道路中间,铺好地毯,打开药箱,支起写着三个大字的牌子,一屁股坐了下去。
[十泉汤],响当当的名号,在许多兽人眼中,他不是供兽人沐浴的场所,而是治病救人的医馆。
一个手臂冒着鲜血的女性犬兽人想要上前,被他的好友拦阻,所有人都用野兽般的眼神盯着中间不动如山的十泉介。
一名猪兽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冒死跑了过去,他的衣襟满是鲜血。
十泉介一言不发地剥开与伤口混在一起的衣服,让猪兽人痛的大叫。
气氛一度变得紧张起来。
那是一处很深的刀伤。
“虽然看起来严重,但是你运气很好,没有被伤到内脏……”
十泉介从药箱中拿出外用的药膏,借由血气催动,将之妨碍住猪兽人的伤口后,说道:“静养三日便无大碍。”
说完后,十泉介摊开了手掌。
猪兽人知道这是要付钱的意思,他面露难色——
十泉介的手保持着摊开的动作,但他的另一只手从行囊中拿出了一个钱袋,塞给了猪兽人。
“这——谢谢您!谢谢您!”
猪兽人将十泉介递给他的钱袋放到了十泉介的手上,痛哭流涕。
十泉介笑了笑,又给猪兽人拿了几副草药。
有了第一个人,很快就有了第二个人,这次是面色发紫的高大马兽人。
“内伤,肝肺功能受损,需要一直服用聚元丹,我给你开两瓶,这是一个星期的量,每日每餐服下三颗,下周我会再来。”
十泉介一手拿着钱袋,一手摊开。
马兽人拿过药之后,并未接过十泉介的钱袋,而是从自己怀里掏出了几枚银狛。
“十泉汤的大夫,我知道聚元丹价格不菲,这是我现在的所有家当……”
“既然如此。”十泉介并未将钱袋给这名因自尊而不愿接受的马兽人,拿起马兽人放在他手中的大部分银狛,还给了马兽人,说道:“你需要补充营养,所以我只收这点,我希望下周你还能活着。”
第二个人之后,第三人几乎立刻就贴了上来。
风间?有些目瞪口呆,问道:“这就是介大哥来山民窟进行的问诊?”
“是啊。”塔斯带着憧憬的目光,说道:“十泉介自从成为了十泉家的家主后,几乎每周都会来一次,就在这个地方摆摊问诊,他若有急事不能来,就是一个老头带着几个大夫替他来,虽然他们的身边会有几名护卫。”
十泉介每给一个兽人问诊完,开完药方,就会一手拿着钱袋,一手摊开,让来人选择如何付款。
山民窟的消息流传得很快,不收钱的大夫问诊的消息吸引来了许多受伤或是生了病的兽人。
人群开始在十泉介周围聚集,十岁的塔斯爬上了树,在远处观察着难得以正面影响热闹起来的现场。
一个十六七岁左右的狼族少女扶着她走路都走不稳的母亲,走到了十泉介的面前。
“营养不良,身体衰弱,血液不通畅……需要多加休息,补充饮食,最起码每顿也都要吃饱。”
似乎并不是什么病症,但十泉介从药箱中掏出了钱袋,塞到了少女的手里。
狼族少女并未离去,脸色通红,排在她后方的兽人骂了一句后,她甩出了一个已经有些脏的钱袋,头也不回地扶着父亲跑了。
十泉介诧异地拿起染了些污秽的钱袋,这就是他的钱袋,但并不是他刚刚递给狼族少女的那个。
“是之前偷窃过介大哥的兽人归还了钱袋,但是拿着介大哥给她的钱袋走了……”
风间?知道十泉介是个大好人,他从来没有想过十泉介的善良已经到了仿佛浑身都在发光的圣人地步。
“真是耀眼啊,风间?哥哥,在罪恶横行的山民窟,来了一位心肠好的老爷……”
风间?身旁,虚幻的塔斯正带着憧憬的目光,而树上的塔斯则完全相反,他不理解这一行为,过去曾出现的疑惑与迷茫再度蒙住了他的双眼。
树上的塔斯被他从未接触过的善良吸引了,迈不开脚步,他就这样守望着十泉介,直到天色渐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