痘疫来势汹汹,因为惧怕染上,嫔妃宫人不敢群集一处,各宫小厨房都不开火了,也不敢同饮同食,共用杯盘碗碟,连原本供宫人冬季吃的锅子都停了,每日只派了那些从前得过天花的太监宫女来往御膳房送例菜。
虽然皇后下了懿旨,要御膳房不得因来领例菜的人多了就暗地里克扣,该按份例给的一样都不能少,但这也仅仅是让各宫吃得饱罢了。
御膳房的例菜大多是提前做好后煨在灶上,难免过了火候,且这个世界的后宫本就常有供给不足的事情,今年因外头疫病横行,皇庄与地方上贡更不济,新鲜菜蔬比往年少,洞子货也少了,各样菜口感一般,嫔妃中有得宠的或是舍得为吃食花费的,还能打点一番,让御膳房送些长时间熬煮后仍不失鲜美的汤煲等,手头紧些的,也只好吃那些例菜了。如鄂贵人这样的病人,吞不下东西,一应吃食都是御膳房特别做的清淡汤粥,更是没滋没味了。
非常时期,嫔妃们大多不计较,连公认脾气大难伺候的慎妃,她的大宫女春桃也最多是抱怨两句“怎么使了钱还是这些炖久了的,都不嫌腻得慌,就给公主那两样糕儿还好些!”
御膳房的太监赔罪一番,央告道:“这时节也是无法,只求姑娘在慎主儿面前说两句好话罢!”
春桃也不罗唣,提上食盒就要走,这时忽见一名小太监提着一个不大的食盒经过。
春桃便问:“这位小公公不是御前和六宫伺候的吧,这是谁的吃食?”
御膳房的太监道:“还能是谁,那位的呗。”
春桃了然,娴答应在公然违背皇后懿旨,擅闯宫女庑房,与染病宫女共处一室,如今只好暂住在宫女庑房附近的一处偏殿。
于是她顺嘴问了一句:“送的什么啊?”
慎妃与娴答应不睦已久,宫中上下皆知,御膳房太监便说:“和别的主子一样,有什么送什么呗。听说娴答应倒是没说什么,但她身边那个刁奴容佩挑三拣四的,说什么送的菜里有萝卜白菜一类的寒凉之物,和娴答应的体质不合,发作一番,作出许多张致。奴才说句不敬的话,皇后娘娘贵为六宫之主,都没这般摆架子为难呢。”
春桃听了便笑道:“公公呀,娴答应虽没说什么,比那说了的还厉害呢。倘若真不介意,何必让容佩出头?”
御膳房太监心道可不是吗,那个娴答应就是这样又要摆臭架子又怕人说的,一味让手下人替她发作,十多年前干这个的还是你主子呢,面上堆笑,压低声音道:“姑娘心里知道就成,何必说出来呢。”
那送饭的小太监也不是很想去,宁可在这儿磨洋工,搭话道:“春桃姐姐,奴才还听了些笑话。娴答应之前还安静些,这几日啊,忽然就问起那个小凌子,要侍卫回翠云馆去看一眼。你说说,那小凌子和咱一样,是断了根,又不是断了手脚,难道还能饿死不成?娴答应就这么上心?”
御膳房太监和春桃一人给了他一个爆栗:“没规矩的蠢材,这话也是你能乱提的,若是传出去,你的脑袋还要不要了!”
那小太监一手捂着头,求饶道:“奴才错了,奴才错了!”
心中却隐隐带着一丝不服,那娴答应和小凌子众目睽睽之下有些瓜田李下的嫌疑,有些话早就悄悄传开了,不过是没人敢传到帝后面前罢了。
这话还算小的,守着娴答应的那些侍卫还说,茉心临被挪出去前对侍卫提过,娴答应身边的海兰有谋害皇嗣之意,只怕什么小凌子就是调虎离山之计,他们一个个都紧紧盯着,生怕有人闯出去。
长春宫上下更是小心谨慎,凡有人离开后又回来,或是旁人进了长春宫,又或是有东西送进来,都要细细检视,以烈酒酸醋喷洒衣裳物件。
此时明玉过来,将御膳房太监传了过去,宣布了一个消息。
六阿哥永琮身上起了些疹子。
御膳房太监心猛地一跳,忙问:“不会是……”
明玉止住话头道:“知道你要说什么,太医已经诊出来了,不是见喜,是湿疮,小病而已。只是这病是因多食甘肥之物,有些血热,这才发起来,这几日六阿哥的饮食要以清淡为宜,你们另煮些小米粥就是。”
御膳房太监忙不迭答应了,又道:“如今虽说洞子货少了,那酸白菜、萝卜倒是一早存下的,都是凉血的好物,吃着也清爽,是否让奴才一并呈给六阿哥?”
这一日午间,皇帝来长春宫探望六阿哥时,皇后方与六阿哥用完午膳,叫人把桌上的小米粥、酸白菜炖炉肉、萝卜糕、百合炖豆腐等菜撤下去。
皇帝心下纳罕,皇后虽然不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口味也并不多么清淡,怎么吃上这些了?
容音让乳母春娘把永琮抱下去,回道:“永琮患了湿疮,太医交待要饮食清淡,但这孩子不爱吃,因此臣妾想着和他吃一样的,说不定能带得他多吃些。”
皇帝喟叹一声,想到他儿时长在圆明园,受人白眼,衣食不周,更遑论被人这样哄着吃东西。
倒是有过一位会监督自己喝养生汤羹的嬷嬷,但她因喝下自己不要的绿豆汤,替自己挡下来自嫡母的死劫。
而嫡母的表侄女,自己的青梅竹马,也是不管场合,不顾自己意愿,犟头犟脑地端着食盒硬生生塞到自己面前。
于是他便说:“永琮是朕的嫡子,朕待他,就像待永琏一般,有无数期望。不过这孩子看着比永琏顽皮许多,皇后也不要太惯着他了。”
容音屈膝道:“臣妾谨遵皇上教诲。”
接着容音禀报了鄂贵人与八阿哥的病况,说幸好两人都是顺症,挺过最初几日后也有所好转,只是太医发现八阿哥腿脚上有些不好,可能是高烧所致,也可能是疫病入骨,虽说用药及时,病痛已除,但恐怕长大后行走上会有些妨碍,问皇上是否赏些什么,以为安慰。
皇帝无所谓道:“一个北族女子生下的孩子,本就不堪大任,腿不好就不好吧。他一个阿哥,就算一辈子文不成武不就,日后宫里也短不了他什么。这些事朕无谓费心,皇后看着办就是。”
说着,他又让进忠呈上几幅画像:“皇后啊,玉氏老王爷知道鄂贵人病了,送了些女子画像来,还上折子说愿意亲自送这些女子到大清,请求朕准他见鄂贵人一面。”
容音没忍住:“北族应也知道痘疫有多凶险吧,虽说是表臣服之意,但鄂贵人尚在重病,她阿玛就急着送新人过来?”
皇帝道:“他们只怕是太知道了。鄂贵人这是出花,就算挺过来,只怕也是容颜有损,日后如何能侍奉朕。老王爷在鄂贵人入宫后也送过女子画像,但朕实不知这些女子品性如何,不想再出一个金氏,所以多是将这些女子赐给宗亲,这事皇后也知道。如今鄂贵人眼看也保不住地位,他当然着急了。为君者,社稷大过私情,北族的长久安稳,比一个女儿,要紧得多。”
他没告诉皇后,北族那边呈上来一封密折,奏报世子“病故”,死后被废去世子之位,年幼的玉祘被立为世孙。
年轻力壮的继承人好端端地死了,死后不但没有追封还废去名位,军机大臣大多认为此事有猫腻,纷纷表示若是老王爷私自处死世子而不上报朝廷,也是坏了法度规矩。
皇帝派了北族的老相识兆惠亲往北地慰问,顺便探个究竟,不过他心中并不在意真相如何:毕竟现如今世孙年幼,老王爷衰老,可以预见北族很长一段时间会不可避免地陷入衰落混乱,自顾不暇,当然也无力弄出之前的祸事了。
既然如此,皇帝无谓计较世子之死,更不必对北族逼迫过甚。
何况画像中有一女子,生得很有几分姿色,他看着也觉得不错,又听说这是书香门第出身,家中教养严格,想来应该是规矩的。
容音道:“但凭皇上圣裁。只是如今痘疫凶险,宫中忙乱,还得等些时日再说入宫的事情。”
皇帝道:“皇后虑得是。那朕就下旨让老王爷先把人送来,到时候在圆明园安置一段时日,调教了规矩再送进来。”
说完此事,容音又道:“臣妾还有一事请求皇上。永琮这会儿起了疹子,若是避而不提,难免叫人生出过病的担忧,使六宫惶惶不安。还请皇上晓谕六宫,永琮虽然有些红疹,却并不是要紧症候,以安后宫之心。”
皇帝沉吟,道:“朕自会处置。”
从长春宫回了养心殿,皇帝便召来太医问道:“六阿哥得的湿疮是什么病?果然是小症候吗?”
太医道:“回皇上,湿疮是常有的症候,六阿哥这样的年岁得了也是寻常,只需涂些膏药,注意饮食即可,民间有些孩子甚至不必特意治,长大后,病自己就消了。且六阿哥只是起疹,没有发热之症,更不必担忧。”
皇帝挥退太医,想了想,吩咐进忠道:“把六阿哥起疹子的消息传出去,不必说是湿疮,不许旁人去探视。”
偏殿里,容佩从食盒中掏出一碟冷硬的炊饼和煨得老似皮革的烧鹿筋,煮得油腻腻的松花小肚等菜,忍气道:“只有这些了,虽说如今痘疫横行,人人自危,难免照应不到,但奴婢觉得,他们就是故意的。”
如懿道:“有就行了,放那吧。”
容佩放下碗碟,接着说:“主儿,奴婢听说,六阿哥出了疹子,皇上不许任何人去探问。”
如懿皱眉:“这个时候起疹子?是痘疫?
她想起那日海兰是在自己之后才出的门,保不齐又和茉心商议了什么,便看向海兰:“海兰,不是你做的吧?”
海兰正跪在地上,忍着黑炭呛人的气息拨着火盆中的炭火,闻言急得就要辩白,又说不出话,只得用沾了炭灰的手在地上写字。
“六阿哥生痘疫的事情,真的和奴婢无关。”
如懿道:“是我想多了。我只是在想,长春宫向来谨慎,怎么会是六阿哥得了痘疫呢?是六阿哥年幼体弱,这是个意外,还是茉心挪出去前找了旁人?”
海兰擦干净地上的字迹,心道,无论如何,都是皇后自食恶果。
如懿也就不说什么,说了句“无论如何,稚子无辜”后便定定地望向窗外,虚虚道:“嫡子病了,皇上一定急疯了。也不知皇上现下如何,凌云彻又怎样了?”
她想了想,又道:“容佩,你不是回宫去拿了五十两么?那些奴才都是油惯了的,不见银子不办事,你拿点银子去打点一番,兴许套得出话。”
容佩有些踌躇:“这……奴婢无能,实在是找不出那么多银子,统共也就拿了十两银子出来,要是都使了,今后日子就更难过了。而且……这一向有些人嚼舌根,外头的侍卫和送饭的太监,也交头接耳的,看咱们的眼神都不对了。奴婢有一回偷听到,有个侍卫说您和小凌子……当年在冷宫时他便与您相识,后来也是受您的提拔,如今在您身边伺候,更是……”
如懿皱眉:“宫中竟有这样的传言?”
容佩道:“宫中多得是别有用心之人。”
如懿道:“流言伤人比刀子还利,但如若皇上不信,流言就如风一般吹过就散了。”(台词引用自原剧)
海兰激动起来,呜呜几声,接着用沾了炭灰的手在地上写字。
“若皇上信了,就不只是流言了。奴婢倒有一个法子,可以引开祸水。”
如懿双眼瞟向她。
海兰接着写:“一个流言,可以被另一个流言分散,熄灭,凌云彻和炩贵妃……”(台词引用自原剧)
她还没接着写下去,如懿就惊愕地抬头看向容佩。
容佩也有意外之色。
如懿道:“如若这样的话,咱们和那些别有用心之人又有什么分别?罢了吧。”(台词引用自原剧)
海兰见如懿不为所动的样子,暗下决心,主儿可以不在乎,她却不能看着主儿深陷流言。
她试图起身,不知是不是跪了太久,亦或是旧疾发作,有些头晕,挣扎两下才站起身来。
第二日,送饭的小太监在食盒中看到一个荷包,打开一看,是十两碎银和一张纸条。
纸条上说,把凌云彻和炩贵妃青梅竹马之事传出去,这十两银子就是他的了。
小太监心道傻子都知道该怎么办,于是毫不犹豫地将这荷包呈给管事太监,然后因举发有功得了三十两赏银。
晚间,风雪呼啸有声。皇帝嫌恶地让进忠把喷了烈酒的荷包拿远些,没好气道:“小凌子不过是从前给炩贵妃送过一回礼,想着攀同乡的交情。就他那熊样,和炩贵妃能有什么旧情?炩贵妃又不是瞎了眼!”
进忠道:“可不是么,小凌子犯错时,炩主儿也不因与他是同乡而多有回护,可见炩主儿大公无私,襟怀坦荡。那皇上,这散布谣言之事,要不要查?”
皇帝正沉吟着,一名小太监进来禀道:“皇上,娴答应那儿出事了!”
皇帝一惊,立即作出一副焦急的样子:“快说,出了什么事!”
小太监道:“娴答应身边的容佩姑姑原先替娴答应带着十两银子,今日银子却没了。容佩姑姑便疑心是海兰偷了,偏偏海兰辩白不得,被拉到院子里跪着,还上刑呢。现下侍卫已经报了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已经赶去了。”
皇帝本来就是装得急,这时更是一点也不急了,问道:“哦?如懿无事就好。上什么刑啊?”
小太监道:“杖刑,听说是那种,脱了鞋,用棍子责打脚心的。侍卫来报时,说刚扒了鞋袜,还没上刑呢,皇后娘娘就到了,娴答应把皇后娘娘拦在外边,说六阿哥病着,皇后娘娘不该操心旁的,皇后娘娘说她滥用私刑,把娴答应和容佩都拉到廊下罚跪了。”
皇帝心下失望,皇后怎么每次都动作那么快!
他点点头,站起身来,道:“进忠,去告诉皇后,娴答应说得对,六阿哥病着,她好好照看六阿哥就行了,叫她先回长春宫吧。朕,亲自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