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通太嫔翟继迈来说,“寿多则辱”正是她如今的处境。
她出生于康熙三年,康熙十六年入宫,如今已七十七岁,在深宫六十四年。
她入宫时,乌拉那拉氏虽然还不到后来“没有前朝的重臣,只有后宫的女人”那般境地,可也渐渐显出颓势:家族中最显赫的便是费扬古这一支,费扬古被太宗文皇帝送入内廷养育,后来屡立战功,获封骑都尉,还被授予内务府总管之职,康熙时又被升为正一品步军统领,授一等云骑卫。费扬古的儿子们,无论才分如何,至少大体上谨慎老实,因此官途也较为稳当。
可是其他的子弟,似乎是在这位大家长的庇护下成平日久,便渐渐有些耽于逸乐,不思进取,前程便难了起来。
像她的阿玛常素保,蒙了家族恩荫,成为一名监生,但出了国子监,也没有在官场上进一步。
而那段时日,圣祖皇帝年龄渐长,一方面,这位年幼登基的帝王很快显露出不俗的心术手腕,在成婚后的几年间,对朝臣拉拢、分化、震慑,稳定了前朝,独揽大权,另一方面,他也开始考虑充实后宫、绵延子嗣之事。
尤其是康熙十三年赫舍里皇后崩逝,既是对他情感上的巨大打击,也造成后位空悬,内宫萧索的局面。
一些满洲亲贵便动了送女儿入宫的心思,乌拉那拉氏更是殷勤备至。当时家中适龄女子有两位,一位是翟继迈,一位是翟继迈的堂姐玛尔珠。原本,因为玛尔珠的阿玛官途更好,她自己生得也更美些,家族中对玛尔珠的寄望更高,但玛尔珠却在康熙十四年落选。
后来,圣祖在康熙十五年和康熙十六年这两年里,又分别从各家亲贵和内务府中选了些秀女。
这两批秀女中,不乏高门大姓,父兄得力的,也不乏美艳动人的,出了许多高位受宠的嫔妃,额亦都之女钮祜禄氏被封为皇后,此外还有宜妃、宣妃等风光一时的嫔妃。
但她不过是七品监生之女,美貌在这百花齐放的后宫也不大够看,所以一直只是个小小贵人,圣祖也不过偶然想起来,召幸一两回。
家里一直催促她尽快怀上孩子,好谋个高些的位份,也能为家族出力。她看着宫中的阿哥公主一个个出生,也是心急如焚。
入宫八年后,她终于怀孕,一朝分娩,生下一名公主。
她当时失望极了,盼了那么久,却只是个公主,日后不过是和亲的命。皇上也未必重视,像她这样不受宠的,若不能借孩子多得宠爱,就更没机会承宠,还谈什么生孩子!
圣祖皇帝的确也没因她生下公主就提她的位份,她还是贵人,公主也被抱到僖嫔处抚养。
她歇了得宠生子之心,全副心思,就放在攀上有子宠妃上。
僖嫔虽是赫舍里氏,但多年无所出,位份也一直没有再进一步。因此僖嫔虽然常邀她去看看公主,她不过是顾着面子情,和僖嫔、公主一起在御花园散过一次心。
她在其他嫔妃中挑了又挑,最终把目光放在德嫔身上。
德嫔比她早入宫,又是四阿哥和五公主生母。这四阿哥可是送到当时的佟佳皇后膝下抚养,前程想来不会差。五公主也比她女儿聪明讨喜,被圣祖的嫡母博尔济吉特太后养在膝下,于德嫔也是多了重指望。且乌雅氏和乌拉那拉氏算起来是表亲,本就攀得上关系。
她便对德嫔多加讨好,德嫔那时候并不多么受宠,也需要助力,两人也的确走得近了些,但德嫔本就是深沉有城府的人,她在德嫔处只是帮德嫔耍耍嘴皮子冲锋陷阵罢了。
几年后,四阿哥长大,德嫔晋位,又生下十四阿哥,地位稳固。这时太子已经渐渐失去圣心,诸阿哥分为几派,局势晦暗不明。她这几年一直递消息出去,乌拉那拉氏最终也选择押宝四阿哥。
在一系列运作之后,费扬古所出的一对姐妹嫁给四阿哥,大女儿为嫡福晋,小女儿为侧福晋,而侧福晋宜修,诞下长子弘晖,乌拉那拉氏与四阿哥的联系便紧密起来。虽然费扬古这一支和她在血缘上已经出了五服,但到底还是同族,她听说自己的家人在族中也说得上话了。
偏偏康熙四十三年时,弘晖夭折,不到一年,四阿哥的嫡福晋便难产而亡。
好在侧福晋争气,她在德妃那儿多年的做小伏低也有了回报,四阿哥最终没有另娶嫡福晋,而是将侧福晋扶正为嫡福晋,她这才松了口气。
她正为乌拉那拉氏和四阿哥的关系仍旧稳固而放松下来,圣旨又到,她的女儿受封和硕纯悫公主,将下嫁轻车都尉策棱。
她听说过策棱,知道策棱虽是博尔济吉特氏,但家中早就被准部劫掠一空,年少时随祖母投靠清廷,被圣祖留在内廷教养,可以说并非显贵。公主受封时已经二十二岁,策棱年岁比公主还大不少,自然是已经娶过妻纳过妾,正妻早逝,留下一个长子,纳的格格也已有了身孕。她这女儿嫁过去,就是做了人家的填房继室。
僖嫔忧心,但毕竟是皇上的意思,也无法说什么。纯悫公主倒是常常安慰僖嫔,说听几位阿哥说策棱性情不错,保证自己下嫁后一定会与他好好相处。
她听了公主之言,心中烦躁,一个破落户,对她女儿再怎么柔情蜜意,能给乌拉那拉氏带来什么好处!
但到底是自己女儿,她不免把女儿叫到跟前,细细嘱托,抓住后院的权力、震慑住策棱的小妾是最要紧的!最好能趁策棱那个长子还小,或是下手除去,或是养废了,否则,这孩子到底占着嫡出名号,就算她将来产子,嫡长子总是盖过嫡次子一头的。
公主却总是沉默以对。
她心里更急,暗暗埋怨僖嫔平日过于谨慎,把公主教得什么手段都不会用,也不敢用。
到了出嫁那日,纯悫公主收拾停当,拜别了养母、生母,浩浩荡荡的车马准备离宫时,她忽然伸出双手,拉住僖嫔和她的手,小声问道:“两位额娘,可以这样牵着女儿的手,把女儿送进花轿吗?”
她感受到女儿柔软的手指和手心的温度,叹了口气,牵起女儿的手,将她送入花轿。
纯悫公主与策棱成亲后,策棱被封为多罗额附,虽说是满蒙联姻,但策棱长在京中,圣祖赐过宅院,所以公主大部分时间是住在京里的。
女儿也回来探视过几回,她也能更方便探听消息,但探听到的消息,总是不能如她所愿:女儿嫁过去后,将成衮扎布认成继子,记在她的名下,还在策棱的小妾诞下次子车尔登扎布后,作主将这小妾抬为侧夫人。
她简直要气死,成衮扎布已经懂事,就算在公主名下,也不会真心认公主为母,而现下公主还没有子嗣,妾室有子又被抬了位份,今后不是更要把公主盖过去了吗!
但她此时已经无心力、也不能去教导女儿了。
公主在成婚的第三年里有了身孕,但此时恰逢太子废而复立,朝中局势更加复杂,朝中大臣围绕着几位皇子结为党羽,几派之间斗得你死我活。这紧张的气氛蔓延到了后宫,三阿哥生母荣妃、四阿哥和十四阿哥的生母德妃,九阿哥生母宜妃、八阿哥生母良妃、十阿哥生母温僖贵妃等人之间也颇有些明枪暗箭。她一个依附德妃的小小贵人,本就是最容易被殃及池鱼的,只能如履薄冰,小心再小心,不要被抓到什么错处。
公主成婚第四年,诞下一子,却出了大红,太医和蒙古大夫都止不住血,很快人就不成了。
公主薨逝的那一日,额附策棱急入养心殿,恳求圣祖让僖嫔和通贵人破例出宫一趟,去见公主最后一面,若有逾矩之处,他身为额附,甘愿受罚。
那时候僖嫔抱病不能起身,而她那日,正陪同德妃,在安华殿中侍奉博尔济吉特太后祈福——那时圣祖已经年老,又因为废太子、大阿哥魇镇、群臣推举八阿哥为新太子等一系列事件心力交瘁,人也愈发喜怒无常,只有博尔济吉特太后这位从小陪伴他的嫡母还能劝慰着,所以在老太后这儿得个好印象,也许对德妃和四阿哥能有些好处。
她不便中途离开,更不能在这个多事之秋做这样不符合规矩的事情。
公主薨逝后,策棱很快离开京城,去往他的故乡塔米尔驻军。
再后来,太子再次被废,但八爷党也大受打击,之前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四阿哥,真正开始崭露头角。最后,四阿哥登基,改年号为雍正,嫡福晋乌拉那拉宜修成为皇后,早已去世的费扬古被追封为一等承恩公,其子星辉和五格也分别被升为副都统和刑部尚书。
她自以为终于熬出头,乌拉那拉氏靠上了皇上,此时雍正帝初登基,正是锐意进取,励精图治的时候,这时多些子弟入仕,何愁没有乌拉那拉氏和她的来日。
可是任凭她如何递消息,乌拉那拉氏的男人还是如从前一般耽于逸乐,不,也许是因为家族中出了皇后,觉得即使无所作为也有一份尊荣,甚至比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好几次族中的膏梁纨袴犯错,还得让太后皇后出面转圜,连星辉和五格这两个从前还算靠谱的,也开始懈怠于政务,沉溺于酒色。
宜修待太后比待她上心得多,几名族中子弟的女眷进宫也是围着太后转悠,她有几次故意去太后那儿陪坐,人家言谈间也明里暗里说她区区一深宫老妇,早就是个不得用的,还想着对族中事务指手画脚?乌拉那拉氏身为后族,后位也是着落在费扬古这一支上,和她一个监生之女,小小太贵人有什么关系?
再说新帝何等多疑,所行的新政又是何等艰难,何必放着现成的清闲不享,要抢着做那出头鸟?少沾染朝中事务,多干点风雅逍遥之事,还能减少些皇上的疑心。
她就像一截甘蔗,被挤压尽了汁液,变成了一滩硬邦邦干巴巴的残渣,只有被随手丢在一边的份。只是伤心归伤心,她到底是乌拉那拉氏所出,从入宫前便被教导要为家族利益筹谋,到底还是放不下的。
若是放下了,她这么多年的做小伏低、如履薄冰,连亲女儿死前都不敢去见最后一面,这一切的辛酸,又算什么?
唯一让她感到安慰的,就是额附策棱自康熙五十九年以来屡立战功,在雍正二年被封为多罗郡王。
策棱军功卓着,她这纯悫公主生母也沾光,被尊封为皇考通嫔。后来几年间,公主与策棱之子苏巴什礼娶了怡亲王胞妹敦恪公主的女儿,以宗室例封辅国公,雍正十年,策棱在光显寺之战中大破准军,斩敌万余,雍正帝亲赐“超勇”封号,晋为固伦额附,薨逝多年的纯悫公主被追封为固伦公主,当年圣祖赏给策棱的府邸改建为固伦公主府,她也更受雍正帝的尊敬礼遇。
只是此时,太后崩逝,熹贵妃崛起,雍正帝也越发厌恶宜修与其养子三阿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乌拉那拉氏,没有前朝的重臣,只有后宫的女人,这样的说法,在前朝后宫传开了。
族中安排旁支的女儿青樱接近四阿哥,以为退路,她本以为这的确是一条退路,甚至,青樱家里和她家里的血缘还更近些,这对她也没有坏处。
没想到之后的发展完全让她大跌眼镜。
宜修倒台,还勉强可以说是在夺嫡斗争中落败,这样的事情她在圣祖还在时见得多了,虽然对家族不利,倒也不是不可接受的失败;可是,青樱,不,如今应称这个认贼作母,不孝不悌,坏得出水,蠢得冒泡的女人为如懿,翟继迈简直不知道该说这个后辈什么好。
乌拉那拉氏积重难返,就算青樱多么优秀,也是无法挽回乌拉那拉氏的颓势的,何况青樱又是一把好牌打得稀烂,很快整个乌拉那拉氏就落入深渊。
若非当今皇后是个厚道人,对圣祖、世宗的嫔妃颇多照拂,皇帝也看在她是圣祖嫔妃的份上,让她免受牵连,她简直不知道日子怎么过下去。
而皇帝将策棱的孙女、车尔登扎布的幺女指婚给二阿哥,让她再次看到了希望。
她虽然不满策棱将权柄爵位交给成衮扎布和车尔登扎布,而非公主所出的嫡子,但公主到底是车尔登扎布的嫡母,流着乌拉那拉氏的血,当今皇帝又最重嫡子,也许会看在嫡子的正妻是公主名义上孙女的份上,厚待乌拉那拉氏的,也许还能重新入旗呢。
可就在此时,如懿又弄出什么诬告皇后的事情,还被雷劈了,给了她好大一份惊吓。
翟继迈想自己若是皇帝,就算再怎么看重嫡子的亲事,只要如懿在自己面前,乌拉那拉氏就别想翻身。
她想了又想,最后一步,也许只有再将一名乌拉那拉氏的女子推到皇帝面前,一方面为乌拉那拉氏在宫中留下火种,另一方面尽量让皇帝淡忘如懿,用一个表现更好的新人让皇帝重新对乌拉那拉氏产生好印象。
而人选,如今看来,也只剩下如懿的妹妹,长春宫宫女樱儿了。
虽然这个办法看起来也不靠谱,可是她也实在没有别的法子了,只能赌一把。
她作为圣祖嫔妃,年纪大,资格老,在寿康宫中要去哪里都没人敢拦她,因此她曾经偷听到许多当今太后与身边人、还有太医的谋划,所以皇帝身边的太监一到寿康宫寻太后身边的成翰,她就嗅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她让身边的嬷嬷找到进忠,递了消息过去,希望皇帝能来与她交易,她再趁机提出,樱儿到底是她的侄孙女,她不忍心让她劳苦,只希望皇帝能照看她,哪怕只是在后宫中当个无名无分的官女子。
另一边,她也安排了人去长春宫递话,以长辈身份希望皇后带着樱儿来与她面谈。
只要樱儿成功到了皇上身边,之后的事情,总能有办法谋划的。
长春宫中,容音正在安抚高曦月。
虽然齐汝的死已经查实就是突发急症,可是第一天海兰刚说齐太医把高曦月越治越病,第二天齐太医就死了,落在高曦月眼里,怎么看怎么蹊跷,于是她便来找皇后打探消息。
容音目前手头上没有任何证据,也不能言之凿凿指控太后。她只好把黄太医叫来,先给高贵妃看看再说。
黄元御诊了又诊,最后只得出结论,贵妃这一两年来,寒症是有所好转的。
“贵妃娘娘有胎中弱症,先天不足,这用药也不能过猛,病比旁人好得慢些,反复得多些,也是完全可能的。因此几年前有没有越治越病,是无法从脉象上看出来的,只有看了当时的脉案和药方,才能判断。”黄太医道。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不,即使是有药方,也说不好齐太医会不会临时在药方之外再加几味药,毕竟齐太医临抓药时会加药减药。”
高曦月还在狐疑,璎珞却一下子警觉起来。
她发了语音消息,容音问:“齐太医还有这么个习惯?”
黄太医道:“这几日微臣等接手了齐太医的病人,看了药渣,才知道翠云馆那边,是齐太医亲自抓的药,有几味是在药方之外加的。说来也怪,这几味药,其实不太符合用药的常理,但是那个宫女现下,从脉象上看,伤势已经稳定甚至好转,说明这副药的药效是对的。也许医术精深之人,能够跳脱常规吧。”
璎珞给元一发了条信息:齐汝的药就是有问题的,海兰好转是因为她侵蚀了齐汝的精神,是吗?
元一表示你说得对,正是齐汝的恶念和杀意吸引了伪炽天使,使祂也从中得到滋养,修补了肉身。
璎珞:等等,我们也想过杀了海兰,而且已经提过赐死的建言,那我们……
元一:放心,伪炽天使是为了赞颂祂的主而生的,祂本身并不会因为自己受到针对而有自保或反击的动作。只不过祂自己满怀恶念和杀意,又恰好受到不可名状之物的打击而处于虚弱状态,而齐汝的杀意朝向祂,齐汝本人也靠近祂,因此类似的意识吸引了祂,让祂在虚弱状态里本能地侵蚀了齐汝的精神。
但是齐汝的恶念比起海兰自己的恶念,显得渺小很多,因此伪炽天使所得的滋养仅仅能够保住海兰一命,她这回很大概率,健康会受影响,即使寿命不减少,行动力也会有所下降。
璎珞心道海兰可真难杀啊。
最后黄太医给高曦月调整了药方,指定了几种熏香和饮食,又介绍了几个他在民间行医时听到的求子偏方:每日早起,在院中一边默念碧霞元君名号,一边绕院子走两圈;每日晚膳后也如此走两圈;睡前念一遍金刚经,拣一遍佛豆,再把佛豆放到容器中摇晃听声音,如果有什么不舒服或天气不好,可以休息,因为最重要的是,心诚则灵。
高贵妃告退后,松枝进来,禀报道有一位老嬷嬷自称是伺候通太嫔的,求见皇后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