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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是第二天来的,夜里下了场雨,路全是泥,踩一下陷进去,再加上天黑,他们愣是天蒙蒙亮,才进了村。

许玲是他杀。

这件事直接轰动全村,还有四周的其他村子。大家都有些心里惴惴,流言蜚语甚嚣尘上,话都不好听。

谢崇岳把招眼的年轻人拉进厨房,从后门来到后院水缸边上,说:“这几天少出门。”

“你太扎眼了,之前又送礼去李叔家,这件事被人看见过,保不准有人拿来做文章。”谢崇岳说:“嘴皮子上下一动不费力气,别想着讲理,那没用。”

他停了停,道:“警察应该会来问话,你实话实说就好。”

许时青点点头,这方面谢崇岳比他懂。

“……他们当时说了些什么?”许时青问。

昨晚上谢崇岳跟着其他人守在院子里没走,他到后半夜,就被林母喊了回去,愣是一晚上没睡。

青年眼底满是困倦。

“不太好听的话。”谢崇岳揉揉头,他眼底更是一片青黑,早上还去干了活,现在困得眼皮坠坠:“别去打听,你最多再待几个月就回去了,不要给自己留下污点。”

“……需要帮忙吗?”许时青犹豫的搭上手:“崇岳哥,你看起来很不好。”

谢崇岳没挥开他的手,叹了口气:“村子又要乱了,陈年烂芝麻的事情又要被翻出来,我怕你到时候被吓到。”

人心可怖啊。

“我不会的。”许时青摇摇头,口吻很笃定。

可你连村门口趴着的狗被苛待,都不忍。

谢崇岳内心苦笑着想,有时候,真分不清楚到底哪头才是人间,花团锦簇的美好底下是腐烂提供养分,善与恶只是一片叶子的两面,轻而易举就能翻过,然后显露出截然相反的现实。

“只承认美好和只承认罪恶一样不可理喻。”许时青说:“我不是那种不现实的人。”

好人随时可以变成坏人,恶人也会有善意之举。这才是世界的常态,确切的说,一件事情本身是好坏兼备的,角度不同,对事情性质的认识就会不一样,只承认自己立场的思想是狭隘的做法,对人来说也是一样的。

很多时候,事情无法像撕开纸张一样,把好坏善恶彻底分离。

谢崇岳偏过头看他,青年黑色的瞳孔在日色的反射下清透如湖水,以为是深渊,其实一眼看得到底,现在看来,还是不可貌相。

.

吃完饭,谢崇岳去屋里头补觉。

他累得很,其他人都表示理解,许家孩子忙来忙去,大家都看在眼里。

警察正在对死者的关系网进行询问,许时青在里头有点扎眼。

李叔说:“他京城来的,待了三个月出头,和小玲能说上几句话。”

济川县小,所以来的警察年纪都挺大,闻言道:“普通朋友吗?”

李叔目光冷下来:“当然,就是年轻人会聚在一起说些话,可都是一大群人。”

问的警官尴尬的笑一下:“哈哈。”

许家离案发现场中间隔了几户人家,警察们分散开,一个个问过去,很快就轮到了许时青。

许成安和林徐芳早早睡下,自然不可能和案子有什么关系。

他们问的比较咄咄逼人,这个时代的办案方式受限于不完善的技术,比较粗暴,所以询问方面对警官们的培养也并不充足。

许时青说:“早上我们在地里碰过面,当时我和崇岳哥一起,许玲同志与许华春同志一起,之后我们就再也没见过面了。”

“之后我去了县里的图书馆,借了几本书,下午四点才回来,吃了饭后就在房间里读书学习,再也没出去。”

“我们会和县图书馆求证。”一名警官说:“不过我能问问,你借的什么书吗?”

“噢,是材料学方面的。”这不是什么需要遮掩的事情,所以许时青说:“我准备申请京大的研究生,所以在学习相关专业的知识。”

材料学警官不了解,但警官知道京大和研究生,目光变得有些敬畏。高学历向来擅长给人披上一层光环。

“我听说你的大学专业学的是文学吧?”另一个打听得比较细的警官问:“为什么看材料学?”

当然是为了换商城里“航母基础材料技术”的资料后能看懂。

许时青当然不能这么说,他只能道:“想为建造航母出一份力。”

航母对这个年代的祖国而言,是个遥不可及的目标。

几个警官听了,惊讶看他,说好志气。

问询结束以后,他们又寒暄了几句,许时青跟着谢崇岳这些日子来,耳濡目染,也能学个五六分像,所以气氛还算是融洽。

谢崇岳没睡一会,又醒了过来。

男人走出房门,许父林母出了门,说是去看看李叔,所以许家现在只有许时青和他两个人。

“你怎么不继续睡啊?”许时青听那些女同志们普通话说多了,语调不免受到影响。

青年关切的走近,飘过来一阵清爽的皂角味。

“说话太大声了。”谢崇岳的询问回家前就做了,所以警官们没再问他。

“噢,对不起啊。”许时青说:“你还要继续睡吗?”

谢崇岳胸腔震了一下,笑了声:“睡不着了,这么大张旗鼓的吵得慌。”

语气有点凉。

许时青声调降了下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说那么大声的。”

……他想说的是外头人来人往、车马喧嚣吵闹。

谢崇岳沉默了下,没纠正这个误会,只是道:“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是我心里头烦,拿你撒气。”

他想到昨夜里吵吵嚷嚷的一群人,平日里装模作样得太好,以至于他当了真。

“那你心里好受点了吗?”

谢崇岳被这话惊了下,庆幸自己现在没咬烟,不然怕是要浪费。

男人哑然而笑,好一会,对即使穿着大袄,也依旧能一眼看出来是个知识分子的青年道:“你真是个……笨家伙。”

他想说傻瓜,停了下,对那双眼睛说不出口,就换了个词。

“这话你和谁讲过呢?”谢崇岳探手把人往院子里带,没人会深想里边有没有别的意思。

院子里的狗懒懒的把脑袋转过来,见到是他们,又嫌弃的转走。

许时青还在思考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被他牵着往外走的空档,说辞一个字也没想出来。

最后还是老老实实道:“没有,我只对你讲过。”

没想过这话有多暧昧。

“……”谢崇岳停下脚步,意味不明的打量他,问:“晓得什么是祸从口出吗?”

这种话能随便对人说?

“……?”许时青没那个神经,这个年代分桃断袖是有病的,见不得光的,即使南方这边有契兄弟的旧俗,然而大家往往是当做不知道,就当兄弟感情好。

只要没亲到面前,所有人都默认这种事没有发生过。

“算了。”男人收紧手,强硬的把人往院子外带,门口可以清楚的看见昨晚的事情对许家村的冲击有多大,家家户户都闭门,然而村子上空都好像飘着燥热的云,仔细一看,全是各种各样的土话俚语,声调野蛮,把情绪都大喇喇的铺开。

院门口摆了椅子。

谢崇岳大刀阔斧的坐下,摸了摸口袋里的烟,说:“你什么时候走?”

京大招生季早过了,许时青刚写完一份论文,跟战斗机有关,拜托他爹给找个可靠的人给上面的人看看……

他其实有想过造飞机那么贵,要不然跑国外去造一架开回来好了,顺手的事。

不过能自个儿咬咬牙挤出来,建成一个完整的工业体系链,比一架单纯的高科技战机要来得有价值。

毕竟武器,尤其是轰炸机这种,如果没有自主独立建造的能力,那么再优秀再出彩的性能,也只是昙花一瞬——战争中,再厉害的武器如果只是孤军而战,无非是摧毁前费更多劲,或者耗费更多的伤亡去填平。

工业文明的战争胜负取决于生产力。

“等我父亲的回信。”许时青说:“如果论文没过,就去辽阳进修,总能考上研究生的。”

他很有信心,这段时间了解许时青性格的谢崇岳也并不质疑他的能耐。一个人如果在湿冷彻骨的冬日,都能坚持学习到深夜,只要脑子不笨,这份毅力足以让他在想要发展的领域里大放异彩。

更何况许时青只是神经大条,脑子聪明得很。

谢崇岳点点头,他心里还是烦,事情纷纷扰扰在心里堆着,刚才许时青问他心里好受些没有的话,倒是清风拂面,心思清静些。

男人模糊的感觉到自己的心思,可那想法毕竟惊世骇俗。京城的大少爷,乡下的穷亲戚,又或者是大城市的知青,地里的糙汉子,不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差距太大了。

在平等以前,在拥有力量,成为遮天蔽日的大树以前,他不会让这样的心思在阳光下曝露。

谢崇岳抖了抖烟,他没点,只是一个习惯性的动作。青年的鼻子灵敏,烟味太刺激,总被呛得眼眶湿润。

“那到时候我提礼上门,给你庆祝去。”谢崇岳笑着说,他已经决定要下海经商去,那是个危险与机遇共存的路,但谢崇岳野心勃勃,有时他都惊诧于自己对成功的自信。

但有些天赋是无法言说的,有些机遇也是如此。

谢崇岳清晰的感知到自己的天赋之处,也能明白的看见时代的浪潮在向何处攀高——那为何要踌躇?

这是一个热情激昂的时代。虽然每一个年代都是如此,但人只有在自己的年代,才有高昂的激情,只是因为年轻的缘故,年轻人总是一往无前、昂扬向上的。

他思量着,离开许家村,做些小生意,换做本钱,而后积累、蓄积财富,上门时,也不至于被青年和他的家人看低。

许时青固然不是这样的人,但谢崇岳了解人性,并不对交情不多的二叔抱有不切实际的想法,更何况他还想把对方儿子拉进没有未来的深渊。

男人想到这里,难以抑制的笑了一下。惹得许时青担心的看他,又问是不是昨夜里发生什么事了。

“张婶和李叔老婆当年是同一个晚上生产的。”谢崇岳说:“只是张婶流产了,李叔老婆难产。”

许时青皱起眉,他心想,不可能吧。

“许玲是李叔的亲生女儿。”谢崇岳强调了下:“但张叔不那么想。”

“……?”

谢崇岳叹了口气,这是一笔烂账,而挖出这笔烂账,村子二十来年前的那些破事都要被扯出来。

那是建国不久的光辉岁月,也是荒诞的。

.

李叔的名字是李存同,既不是济川县的人,也不是闽人。

他是当年下乡的知青之一,那十年过去后,因着亲人都在动荡中离散,便留在了这个遍地是山的土地上。

后来遇上了妻子许甥,便在许家村定居了下来。

村子很欢迎他,毕竟李存同的存在,让他们可以少花一笔钱在孩子的识字启蒙上,李存同也很乐意做这种事情,家里来的小孩子们有时候调皮捣蛋,但更多时候是淳朴可爱。

最重要的是,他的妻子许甥很喜欢孩子,但她身体不太好,所以李存同向来小心谨慎,甚至减少同房的次数,生怕妻子怀孕后身体更差。

但即使这样防范,许甥还是怀了孕。

在一个早上,张玉英哭着跑上门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