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留下来的人不多,基本上都认识,外出打工的,现在也不怎么熟了。这毕竟是个车马慢的时代,不过若是有了联系,也因此而更深刻些,不管是爱,还是恨。
扎根到实处的情感难以磨灭,即使是时间,也无法令其完全消失。
许家村十多年如一日,只是一代又一代的年轻人迥异,编织成不同的关系网,扩展着,以村子为中心。
村口最跋扈的张婶,年轻时济川县远近闻名的大家闺秀,要嫁给卫生所的医生的,人家在县里有房。最后却阴差阳错的嫁给了张叔,一个穷种地的汉子。大家都说老实人管不住一个舞厅的女儿家,这婚姻迟早得散。
如今张婶已经四十来岁,过去漂亮的脸蛋还能依稀看到痕迹,但俨然被生活磨砺成了粗糙的样子,让人惋惜。
“你想要查她当时是怎么流产的?”谢崇岳微皱眉,道:“这件事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只有我父母那一辈的清楚,但大家不怎么问……”
对一个母亲提出这样的问题,不人道。
“……”许时青也清楚这一点,所以他摇摇头,表示这件事就算了。
谢崇岳说:“你在查些什么?”
他又不笨,年轻人问的人和事,仔细盘算一下,和二十四前村子发生的一起火灾或多或少都有关系。
但那事最后水落石出,是许时青他父亲许寒秋生火,意外把火苗子落到了柴火堆里,结果险些把后山一片全烧了,最后虽然灭了火,但那年许家的粮食、房屋都被烧了个干净。
现在的老宅是重建的,许寒秋也是在那一年后,北上求学打工。
谁想得到他能在京城安家落户呢?
许家村于是更没说许寒秋闲话的了,尤其是在前年他把父母接到京城后,人人都说许寒秋孝顺、有本事,倒是忘了二十多年前是怎么把那个年轻人说得抬不起头的事情。
闲言碎语害死人。谢崇岳磨了磨牙,他有点想抽烟。
“村子晚上不太平。”许时青犹豫了一下,这么说:“华春同志说她和其他女同志窗户前总是莫名其妙多了纸人之类的东西,最近更多了。”
“她拜托你了?”谢崇岳问:“怎么不找我?”
这许时青怎么知道。他只是刚好也要调查这一件事,顺水推舟而已。
谢崇岳看他表情就知道他没细想过,心道:就这脑子,还想去调查事情?怕是会被人利用,做了局骗得一无所有。许华春没有这个意思,但架不住村子其他人不是善茬。
所以谢崇岳又说:“我找机会和她们问问。”
“你一个才来不久的外男,不好和她们姑娘家待太久。”
谢崇岳和她们也算是从小长大,彼此之间都熟悉。
这年代虽然开放不少,但人们的观念还是趋于保守,姑娘们总是要受到更多的非议,所以许时青对这个理由表示理解。
他们又在风里坐了一会,过完年后的天气没有回暖多少,谢崇岳换了长袖,手臂上的肌肉撑开布料,五官英俊,身板结实。
许时青在纸上写了长长一段,字很漂亮,和那双白净的手相得益彰。
“我听华春说你在写故事……写村子里的八卦吗?”他把那些不太好听的词咽回去,想了半天才说了句比较文雅的话。
一个京城的大学生,不通人情,不懂农事,除了认识几个字,长得好看外,没什么别的不一样。这让村子里的乡亲们比较失望,他们大多现实,高级知识分子对他们来说是很少见的存在,天然和权势、财富、无所不知挂钩,学历被捧得很高。
许时青的到来把它扯下了神坛,他们难免嘀咕这京城人学了这些东西有个什么用。
有的还说许时青约摸着也是个没出息的,还有的说他在京城得罪了人,被许寒秋赶回老家避一避,不然怎么一个人回来呢?
再者,写故事这件事其实不太能被人理解,更何况许时青他的取材方式一眼看透,太让人别扭,难免被人怀疑是个多嘴的不正经纨绔,只是为了找个乐子,听个八卦,没人喜欢自己的过去被当成素材。
“……”许时青卡了一下,这些时日,随着他对许家村越来越了解,他眼前的那三个任务之一底下出现了个长条。
许时青直觉自己知道的越多,那长条就会越长,最后跟着的数字也会变成100,届时真相水落石出。他也发现,随着进度的增加,右上角的积分数字也在变化,一星期前,他在村子里摔了个屁股墩,小腿被划伤,想到所谓商城里的创伤药,就用积分换了一管。
随后口袋一沉,他伸手去拿,真摸到了管药。
膏药是凭空出现的,他记得清清楚楚。自此以后,许时青真正把任务放在了心上,他意识到不是自己脑子出了问题,而是真的有一股神奇的力量选择了他。
许时青想换商城里科技相关的资料,那需要很多积分,他需要完成任务。
“也不全是。”许时青下意识避开了谢崇岳的目光,他不太会撒谎,所以含糊道:“为了一些东西。”
一个定居京城的大学生,大少爷,来偏远山区的小村庄,能为了什么东西?
谢崇岳挑起眉,他没觉得许时青在骗人,主要是这家伙是不是在撒谎,全写在脸上。
“哦,那需要我帮忙吗?”谢崇岳说:“毕竟是一家人嘛。”
他说完这话后,自己也惊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要多管闲事。
许时青没发现这一点,他眼睛亮起来,冷静平淡的表情褪去,那张脸一下子鲜活了起来。
“好。”他很高兴的道:“你愿意帮我那真是太好了!我在这个村子都不认识什么人……大家都很忙碌,上门问这些事情感觉很打扰……”
“……”谢崇岳意识到什么,问:“所以你总是提着东西去人家家里,就是因为这个理由?”
刚开始人家还以为他对自家姑娘有意思,不然非亲非故,干嘛上门。
青年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说:“对啊。”
谢崇岳哭笑不得,心里莫名松了一口气。
“你有没有想过,你和他们什么关系都没有,还送那么贵重的东西,很让人误会吗?”
“?”许时青困惑的皱起眉,他对贵重没什么概念,对钱财也没有执念,只是觉得要麻烦别人,就要给付报酬,就这么简单。
其他的什么也没想。
谢崇岳轻轻叹口气,说:“算了,之后别随便带着东西上门,知道吗?”
“我怕你被他们绑了去成亲。”
许时青从他的神色里看到了认真:“好、我知道了。”
接着,他问:“那我要怎么办呢?”
谢崇岳懒懒的屈起一只脚,搭在石头上,道:“看我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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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又过去了一个月,谢崇岳毕竟是乡里街坊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再加上他很会人情世故,所以许时青这段时间知道的东西,比他过去两个月打听到的,多得太多。
进度条从5\/100变成了20\/100。
积分全被他拿来换商城里不同学科的教材了。
入了夜,从村头到村尾,黑黝黝一片,四周的山体就像是某种不知名的吸光物体,远远看,比夜色暗沉,像是凝固了一样。
村子里通电,但这个年代电费还是个比较昂贵的东西,所以蜡烛在农村依旧畅销,因为便宜,有些人,连蜡烛都会省着用。
太穷了,不得不精打细算的过着日子。
许时青点的灯蜡烛是他自己上集市买的,林母看见了,倒是没说什么,只是看神情,显然觉得他是在浪费。
农村的床挂着蚊帐,床底下放着行李箱。
蜡烛照亮的范围有限,许时青在桌前学习从商城换下来不久的化学资料,笔记做了小半本,又复习了一遍,才头疼的合上本子,解了衣服去床上休息。
他才盖上被子,外头就传来一阵很嘈杂的声音,脚步声、说话声,跟炸开了锅一样。
许时青:“……”
被知识砸了几个小时的头更疼了。
记忆里,许时青上大学学的东西和理科一毛线关系都没有,所以他现在学化学、物理这些东西,真的全靠硬读,教材会写。
主打的就是一个非学不可。
好在商城换的教材,有赠送的题库,还能出卷子检验他的学习成果,再加上他会在跟着谢崇岳去县里的那段时间,顺路去一趟图书馆借相关的书反复验证自己学的东西。
所以不至于形成一个闭门造车的局面。
扣扣扣。
谢崇岳直接打开门,熟悉的这段时间,他清楚许时青不是个太纠结细节的人,所以相处起来也没太多顾忌。
“李叔的女儿死了。”
他脸色很不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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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叔是别的村迁过来的人,他媳妇是许家村的,所以有人也说他入赘,可能在原来的村子里混的不怎么样。
早些年,还有人好奇他原来是哪个村子的,后来他老婆死了,只留下个女儿,就没人探究这个单身父亲的祖籍。
乡里人都同情他,寡夫带着个拖油瓶,饶是李叔当时年轻英俊,也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他,即使有,也很难接受有个已经认人的女儿。再加上李叔从来到许家村后,逢年过节没回老家过,也没见有哪个亲戚来看他,大家私底下猜测他约莫是没什么亲人,或者说有和没有无甚区别。
于是更没人探究一个孤苦的人的过往,太伤人。
女儿跟妈妈姓,叫许玲,是个很勤快的女孩子,跟她爸爸住在横贯村子的一条小溪边。
许时青跟着谢崇岳到达现场时,屋子里的哭嚎像是骤落的雷雨劈打香蕉树的叶子,再多的吵闹声都盖不过去。
周围人都在吵,说些什么许时青听不清,大多人普通话说不好,只会当地的方言。这也是为什么许时青来这里三个月,却进度缓慢打听不到什么东西的缘故。
他这些日子都花费在和他们拉近关系上了,此刻有人看见他,用蹩脚的普通话说了句发生了什么,许时青匆忙的点头,走进去,听见李叔嘶哑的声音喊道:“张玉英!你不得好死!”
那是张婶的名字。
许时青脚步一顿。
四周安静了一霎,然后又吵闹起来。
一堆语气激动或者平静,或者幸灾乐祸的本地话。
许时青虽然这些时日学了些,但他们语速一快,他就又听不懂了。
谢崇岳脸更沉了,他凑到许时青的耳边低声道:“你呆在这里,不要轻举妄动,我进去看看情况。”
现在确实不是他一个来没多久的人随意走动的好时机,许时青没有反驳,看着男人挤进人群。
李叔说着带着方言的普通话,不知道里边人又说了什么,他一下子语气激动,骂了起来。
“……”方言和普通话的发音很多八竿子打不着关系,村子与村子之间有时候都互相听不懂。
许时青听了半天,确定自己一个字都没听明白,顿时有种天崩地裂的感觉。他抿了抿唇,神情和四周人的映衬下倒没什么违和感,都是阴沉、烦躁、不好看,一种风雨欲来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