簇——
男人的话让我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同时还感到一阵沁入骨髓的寒意。
这是两件事。
首先是男人的发音,和我所“知道”的、苏美尔语的发音不太一样。
他的发音有一种诡异的含混和黏腻,我无法想象一个人类的身体能发出那种声音,因为它甚至不像“语言”,而像是许多湿滑的肉块、互相挤压所发出的声音。
但这又不是我第一次听到,之前在“0713鬼地震”的梦境中,那些挂在“肉树”上的人头发出的声音,几乎和男人的发音一模一样。
于是有那么一个瞬间,男人的声音就像意向引导似的,让我又坠入到那个怪诞、诡谲的场景。
而当我再看到那庞大的、肉块堆积的身躯,挥舞着无数残肢断臂向我走来,我在恐惧之余,还产生了一种怪异的感觉——这次我能听懂了。
不是听懂了“肉树”的呼唤,而是听懂了男人最后的那句话,但仔细想想也不是听懂了,而是约翰森和伊南娜的研究,让我的大脑自动拟出了一个翻译路径——
“he”在苏美尔语中,为第三人称代词、或是动词的前缀;“sa-gig”有医生和治疗的意思,也可作为“治疗疾病的专业人士”的统称。
余下的“du-og”是一个组合短语。
其中“du”有建造、进行某种动作的意思,而“og”的读音没有直接对应的词汇,只能先当做读音相近的“ug”、也就是生命、身体的意思,所以“du-og”应该是“治疗身体”。
如此看来,“he sa-gig du-og”应该是“治疗身体的医生”的意思,而这也符合我们之前“梦想是什么”的语境——但这只是学术理论。
苏美尔语作为一种比较原始的古语言,在语言结构和含义表达的方面,其实并不算非常精确,很多时候都要结合语境、甚至环境进行主观理解。
而我第一次听到“Kakulu-dawa”是在“肉树”、这次听到“he sa-gig du-og”也想起了“肉树”,所以我觉得两者之间应该有某种联系。
简单来说,“du-og”中的“du”不是作“行动”理解,而是作“建造”的含义;“og”也不是“身体”,是作“生命”的含义。
这不完全是我的主观理解,因为我最后对男人说的那句话,用了苏美尔语的停顿习惯,而且还是一个疑问的语气。
Ka-ku-lu da-wa?——为人类推开大门的神?
he sa-gig du-og。——他是建造生命的医生。
“呵……”
两句话在脑海中闪过之后,我不禁古怪的笑了起来。
理智告诉我,这是一组相当离谱的对话,可是在感性、或者说主观上,它又似乎透着一种离谱的合理。
就像那些神话故事中、引人脑补的“神谕”一样,这短短的两句话,仿佛暗示了一个非常非常久远、同时也非常非常颠覆的故事——人类起源。
我是谁?
我从哪儿来?
我要到哪儿去?
三个看似简单的问题,却困扰了几千年来的所有人类。
苏格拉底、笛卡尔、海德格尔……无数的人类中的顶尖智者,像飞蛾扑火一样、在几千年里前赴后继的投入这间三角监狱,可直到今天也没有一个准确的结果。
不过它们的答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三个问题的出现,代表着人类不再满足于生理上的欲望,转而开始在精神上进行探索。
在漫长的时光中不断重构自身、不断对既定秩序的发起叛乱,以求在这不断的追问中,完成向自由主体的终极蜕变。
然而直到目前为止,这场“探索”依然没有尽头、甚至没有看到希望的曙光,人类所能看到的,只有一种西西弗斯式的绝望。
“我从希望和绝望中来。”
红巨星表面的男人如此说道。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完成我的梦想。”
……
我反复咀嚼着这几句话,丛林中的“肉树”如雾影般消散,那颗垂死挣扎的红巨星,还有红巨星表面、长着我的脸的男人再次出现。
“你有梦想吗?”
男人用标准的疑惑表情问道,仿佛我们的谈话刚刚进行到这个阶段。
我看着他,心里仿佛有岩浆在海底翻涌:“我想知道我是谁。”
男人看着我,眼里仿佛流淌着点点荧光:“这是一个伟大的梦想。”
“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也希望能帮到你。”
男人的眉头微微下压,瞳孔失去焦距地定在某处,同时唇角向下、抿成了一条平直的线:“但很遗憾,只有你知道自己是谁。”
我从胸腔里挤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可以告诉我你是谁吗?”
这不是我第一次问对方的身份。
在我第一次“宇宙之旅”、见到这个男人的时候,我问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你是谁”,但他说我不该问那个问题,还指导我应该问什么样的问题。
可是这一次、在我对答案不抱什么希望的时候,男人又露出那种僵硬且抽搐的微笑。
“这是正确的问题——”
男人诡异的笑着,失焦的目光重新聚在我的脸上:“我是你。”
“你是我,但只有我知道我自己是谁……”
我继续咀嚼着这句话,可还没等我理清一个具体的头绪,男人忽然抬手打了一个响指。
啪——
清脆的声音,瞬间跨过几亿公里的真空、钻进我的耳朵。
紧跟着我就感觉精神恍惚了一瞬,再回过神的时候,周围璀璨的星空已然归入无尽的黑暗,只有我头顶方向还闪着一片莹莹的蓝光……
“你醒了?”
【黑镜】的声音在我脑海深处响起,不带丝毫起伏的平直语调中,隐约透着一种谨慎和警惕的感觉。
我几乎没用思考就看向黑暗:“你在怕我。”
“我不怕你。”
【黑镜】的语调依然平直:“但刚才有段时间……我看不透你。”
“看不透我?”
我心思一动隐约想到什么,可还没等我继续追问,外面忽然传来轰隆隆的脚步声,听起来少说也有几十个人!
我不知道外面现在是什么情况,但突然出现这么多人,肯定是在我计划之外的。
摸索了一下发现约翰森还昏迷着,我来不及多想就连忙把他背起来,准备先迂回着出了【巢】再说——可没想到刚出“核心”就被发现了。
透过两根金属柱中间、不足巴掌宽的缝隙,我看到那位站长刚被人叫醒、松绑,而他嘴里的面罩都还没拿掉,就通过缝隙和我对上了视线。
看到他瞬间从茫然转为凝重的表情,我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可是我的身体根本来不及反应。
那位站长一把抢了旁边人的冲锋枪,几乎都没瞄准就朝着我扣下扳机。
砰——
响亮的枪声中,一颗子弹呼啸着向我袭来、在我脸颊划出一道伤口之后,“啪”的轰碎了搭在我肩头的、约翰森的半个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