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遥循声看了看,很想笑一笑,再说些逆反俏皮的话,可今日大概心情太过沉重,愣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大妈一路大铁门,一边着急地开门,一边不住地责备:“这么晚,天都黑了,一个人在外面不怕被拐了吗?”
呵呵,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哪来的人贩子………
遥遥心里暗暗讪笑,但脸上始终僵硬地面无表情。
大妈打开了门上的锁,又开了铁链的锁,费力地将铁链一圈圈绕开,终于开了门,当然怨念的碎碎念也一直没停过。
遥遥一直半低着头,一句话也没有怼回去,待门打开,默默地走了进去。
按照往常,遥遥能和大妈互相掰扯好一阵,一个凶神恶煞,一个嬉皮笑脸,比说相声还热闹,可今天的遥遥好安静。
大妈有些愣了,又急忙一圈圈绕上锁,跟着遥遥的小背影往里走,心里不禁有些担心,不会是遥遥也病了吧?
大妈三步并做两步,追着问:“你怎么啦,哪里不舒服?看你大冷天的到处乱跑,跑出毛病来了吧?”
遥遥也没回答,直直地进了活动室。
大妈也没闲着,口气倒是越来越软了,问:“肚子饿不饿呀,正好大家正在吃着了,还热的呢!快趁热吃饭了!”
小虎已然在给遥遥盛饭了,今天一天都是小虎掌勺,口味倒也不赖。
大壮站起身,好像也想说点什么,可发觉遥遥一身戾气,有什么话也都被憋回肚子里了。
遥遥绕过桌椅,朝角落里拼凑的小床看去。那是逍逍的小床,可是小床上的被褥已被掀开了,里面是空的。
空荡荡的………
竟然是空的?
“人呢?”遥遥猛然回头大声质问,把大伙都吓了一跳。
“谁啊?”阿兵突然被吓得一惊。
“逍逍去哪里了?”遥遥可爱甜美的面孔一瞬间透着狰狞的凶狠,“你们把逍逍带去哪里了?”
这口气,这架势,好像随时准备大干一架。
大妈略微怔了怔,遥遥时常笑眯眯地,即使磨嘴皮子吵架也有一半是嬉皮笑脸的,这样子真的是一反常态,好像她的身躯里住着另一个人。
“他去医院了。”大壮回答道,他也着实被遥遥的反转给震惊了。
“医院?”
“是呀,他一直昏迷着,看着不大好的样子,正好小花也要去医院,就一块去了。”大壮如实陈述了一遍,虽然遥遥的样子吓人了点,但她对逍逍的关心倒是很得大壮的认可,虽然他对逍逍颇多成见,但同是孤儿院的一员,就应当是齐心协力互相帮助的。
“为什么送他去医院?!”
突如其来的愤怒。
没想到遥遥反应这么强烈,难道她不赞成送医院吗?难道她不希望逍逍得到救治吗?
生病了不该送医院?
奇怪的遥遥。
小朋友们都用异样的眼神看着几乎狂躁的遥遥。
“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大妈诧异地问道。如果有能力,当然要接受正规的救治。
“遥遥,逍逍在医院里总比在这里好的。”大壮看似冷静地给遥遥讲道理。
可遥遥的表情却一点也不好,好像逍逍去医院就是去地狱一样。可不嘛,逍逍残缺的魂魄现在是不是更残缺了………
小朋友们都停下了吃饭,齐刷刷地看向遥遥,只是住院而已,难道是遥遥对逍逍的感情太刻骨铭心了所以难以割舍吗?
“你是不是怕一个人住?怕黑?”小虎问。
“你可以住咱们那屋,”小美也难得地关心道,“只是,我们那屋都病着了怕传染……不过也不是什么大病……”
“遥遥呀,”大妈也宽慰道,“逍逍被秦叔叔送去医院了,秦叔叔说能帮他出医药费的,你不用担心了,乖,来吃点东西。”
遥遥瞪着眼,压根儿不理会大伙说了什么,眼里似乎长出根根红血丝,整个人弥漫着戾气。
大妈看着竟有些心悸:这小孩脾气还挺大………
活动室陷入一种死亡的静默。
没人敢说话,连呼吸都凝重起来。
半晌,遥遥终于硬邦邦地开口道:“哪家医院?”
“还还是那家……”大妈说话都有点不利索了,奇怪了,小屁孩闹个脾气,她怕什么………
话音刚落,遥遥“嗖”地窜了出去。
大伙都傻眼了,遥遥又跑了!跑得飞快!
“唉?哎!干啥去?”大妈放开嗓子喊道。
“她……是不是要去医院?”阿兵嘴里吃了一半的饭自从遥遥进来就一直含在嘴里。
“啥?”
果然,遥遥朝着铁门跑去。
“门已经锁拉!”大妈赶忙出来提醒。
小朋友们也挤了出来。
“大晚上的别去了………”大妈真是无奈了,这么急着去找逍逍吗?在医院里好好的又不会丢了,明早再去不行?
话还没说完,只见遥遥闻言立即调转方向,朝院子后面的矮墙奔去。
“她干啥去?”大妈纳闷。
“糟了!她要爬墙!”小虎大喊。
“啥?爬墙?”大妈朝那黑黢黢的角落望去,那墙也不矮呀,她一小孩爬得上去吗?
正当大妈讪笑时,只见遥遥短腿一迈,双手一抬一抓,如小猫一般,一把攀上墙边的小树,再纵身一跳,居然就跳到墙头上了,一个翻身,跳了出去。
真可谓身轻如燕………
“好轻功!”小虎拍起手来。
“哈哈哈………”阿兵配合地笑了笑,他们时常看到遥遥出入这片矮墙,但都不约而同地保密了。
可大妈第一次看到小孩爬墙头,看那熟练程度肯定是惯犯,立时气得不打一处来,加上月黑风高,当即把围裙重重一扔,道:“好你们这群小兔崽子,没规没矩的,爬墙头?哈?”
小虎和阿兵面面相觑,互相摆摆手,指指遥遥,意思是:她是惯犯,我们都很乖的,可没爬过墙头。
小美举着小勺子问:“她都一天没在了,一天都没陪着逍逍,这会儿发什么疯?”
大妈稍稍整理了衣服,道:“你们都在这好好呆着!谁也不许乱跑!”
“妈,您去哪?”大姐问道。
“我去追她!”
大姐闻言立即去帮着开门。
“大妈你从来没追上过遥遥………”阿兵小声说道,伴随着小朋友们一阵窃笑。
“少说两句。”大壮指责道。果然还是大壮懂事,大晚上的一个小女孩在外面跑,不合适不合适。
大妈抄起院边上的三轮车,呼哧呼哧地出了大铁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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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遥一路没命地疯跑,太阳已经彻底落下去了,黑暗笼罩大地,阳神曰魂,阴神曰魄,伴随着日落月升,魂的力量也在慢慢虚弱,魄开始一点点觉醒。
逍逍的魂魄是否还健在,还是说已经魂飞魄散了呢?
血气已知,荣卫已通,五藏已成,神气舍心,魂魄毕具,乃成为人。魂随着神气运动,魄则伴着的精气出入,一阴一阳,一高一低。
逍逍已陷入昏迷,神识不清,《人身通考·神》中有云,神藏于心,心静则神清,魂随乎神,神昏则魂荡。普通人的昏迷伴随着挣扎与抗争,也许是肢体上的,也许是精神上的,意味着魂魄不愿离开躯体。而逍逍太过平静了,神识衰弱,魂魄动荡。
遥遥极尽所能地往医院跑,医院并不算远,但在这样的黑夜中,这一段路变得好长好长。遥遥再一次觉得,实实在在的躯体和轻飘飘的魂魄差别太大了,从前,越千山万岭不过是一瞬的事,不会出汗不会累,还能从高低不同的视角观赏壮丽山河,所有障碍只要轻轻一跃就飘过去了。而现在,跑这么点路,一身汗不说,身体太重了,重得都快迈不开步了,每一次抬腿都觉得腿又沉了一些。
生命之重,大概这就是活着的重量。
直到遥遥跑得魂都快颠出来了,终于看到了医院的大门,高高的楼顶,挂着红红的“十”字,在黑夜中,比任何霓虹都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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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妈踩着三轮车沿途都没看到遥遥的影子,心里咒骂道:跑这么块,连三轮车都追不上了………
过年期间,路上果然人烟稀少,没什么摊点,没什么客人满街的霓虹却依旧闪闪烁烁,也不知是闪给人看呢,还是闪给年鬼看的。
大妈风火轮般地瞪着脚踏,琢磨着遥遥究竟怎么回事,她好像特别反对医院,第一送逍逍去医院时,刚好碰上她,对着玻璃又拍又打,撕心裂肺的样子怪吓人的,今晚的表情更加惊悚了,好像立马就能招来厉鬼一样。大妈迎着风,鼻子都被吹红了,什么鬼鬼神神的大妈并不信,这年头,科学才是依据,神鬼只是寄托,但仍感到背后发凉,毛骨悚然。
“阿嚏!”大妈打了个巨大的喷嚏,抬手摸了摸鼻子,心道:八成是天太冷了………
大妈一路保持着飙车的速度清清爽爽地骑着,顺顺畅畅地来到医院,直奔逍逍的病房。
可是,逍逍已经不在那里了。
秦先生一家也不在了。
遥遥也不在。
大妈一愣,人呢?怎么都不在呢?
遥遥会不会是迷路了还没到医院呢?
大妈心里焦急起来,多事之冬,没个省心的。
正当大妈站在病房窗前发愣时,衣角被人拉了拉,大妈低头一看,遥遥。
遥遥一脸的愤怒悲伤不满焦虑,什么是百感交集,这就是一张百感交集的脸,其中最令人发指的是凶狠。
遥遥恶狠狠地瞪着大妈,硬是把大妈给瞪傻了,有种鬼上身的错觉。
遥遥问:“人呢?”
人呢?大妈也不知道………
“中中中午的时候就是这间,”大妈连声音都抖霍了起来,“可可可能是换病房了,我去问问护士……”
事后她自己回想起这段,都觉得自己实在怂得不行,居然被小孩子吓到了。
大妈问了一圈,终于问到了,原来是医院给逍逍下了病危,然后就转院了。
“转院?”遥遥大叫道:“转去哪里了?”
遥遥的表情太过吓人,以至于护士也被吓得一惊,半晌才道:“那位秦先生办的转院手续。”
“啊,可是那孩子是我们孤儿院的,秦先生怎么能签字呢?”大妈问。虽然大妈相信秦先生不是人贩子,就算是人贩子也不至于贩卖一个被下了病危的小孩,可这社会的阴暗远不止这点,不卖人卖器官的也比比皆是………
“他说……他在办领养手续,还压了证件………”护士一五一十地说。
“领养?”遥遥大喊,“什么是领养?领去哪里养?”
遥遥的眼中布满了血丝,仿佛随时准备着鱼死网破,原本灵动甜美的杏眼现在透着浓浓的杀气,表情狰狞到好像是长出獠牙的小猛兽。
护士见了赶忙找了个理由撤了,一边躲闪一边念叨:“天哪,小疯子又回来………”
护士跑了,静悄悄的走廊上只剩下惨白的灯光,映照得惨白的墙壁暗无天日。
大妈叹了口气,说:“看,小疯子,被你吓跑了吧………”心里暗暗想着,居然真的要领养?领养一个病危儿童?是不是只是为了方便转院救治才这么说的?
半晌,遥遥也没发出丁点儿声音。
大妈好奇地弯下腰,却惊讶地看到,两行清泪顺着遥遥的脸颊哗啦哗啦地流了下来。
夜幕中,寒风狂躁,光秃秃的树枝在狂风怒吼中战栗,摇曳不定,月也冷得躲进了云层。屋里,人们颤着身子,捂着双手蜷缩着,狂风肆无忌惮,凉飕飕的,直灌入每一扇门窗,冲刷着人的衣襟,吹得人心寒。树木“哗哗”直响,狂风卷着树枝树叶挥动,像魔鬼的爪子在乱舞。
大妈直起身子,一瞬间,好像看到明亮惨白的走廊里变得昏暗起来,白惨惨的墙壁上竟渗出大片大片红色的液体,滴滴答答地流淌下来,就像流出血泪的双眼。
大妈心头一悸,使劲儿眨了眨眼,再看去,依旧是惨白的灯,惨白的墙壁,没有半点多余。
为什么医院到处都是白的,
所有绚丽埋葬在白色的墙下,
白墙憨笑着将绝望全都隐藏,
回头望去,空空荡荡,
就像谁都不曾来过,
什么都不曾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