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里,刺鼻的消毒水味,伴随而来的是一股阴冷的气息,无端的恐慌侵蚀着来到这里的人们。
“你真的打算收养这孩子吗?”秦夫人问。
秦先生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封信,递给了妻子,说:“这是钱叔生前寄给我的最后一封信,钱叔说,他的孤儿院里有个孩子患有免疫系统疾病,想寻求救治,应该就是逍逍。”
秦妇人修长的手指缓缓打开信封,展开信纸,这是老式信纸,纸面较薄,上面印着红色的横向分隔线,钱老的字迹汪洋恣肆、苍劲有力,透满了焦虑和关切。
“钱叔你也是认识的,他跟父亲是挚友,也是看着我长大的。钱叔自己就是很好的医生,当初父亲重病,也多亏了钱叔。没想到钱叔突然就去世了,我还是来迟一步。这个孩子是钱叔最后的托付,我想尽可能去救治他。”
秦夫人读了信,重新折叠好,小心地放进信封,缓缓地叹了口气,说:“可这孩子的病并不乐观。”
“我知道,如果这里条件不够,我就带他回去,去找这方面的权威,总之,尽人事听天命。”秦先生眉心微紧。
“真的吗!”小女孩突然插嘴道:“小哥哥真的能来我们家吗?”
秦先生对着女儿笑了笑,并未回答。
“好吧,”秦夫人说,“就按你说的办吧,尽人事,听天命。”
秦先生感激地看着妻子,一手握住妻子的手,微微点点头。
“太好了!我有哥哥了!有人陪我玩了!”小女孩开心地拍起手来。
秦夫人微笑着对女儿做了个禁声的手势,小女孩赶忙懂事地捂住嘴,却也掩不住满满的笑意。
秦先生打趣道:“小哥哥身体不大好,你可不能欺负小哥哥哦!”
“我保护他!”
秦氏夫妇相视而笑。
不远处医生朝他们走来,秦先生急忙站起身。
秦夫人带着女儿依旧等在病房外,小女孩一个劲儿地朝病房里看,恨不得立即进去举办一个欢迎典礼。
“天天,如果以后小哥哥跟我们一起生活,你要学会分享哦!”秦夫人说。
“我知道的,我的东西就是他的东西,有我的份就有他的份!”小女孩笑盈盈地说,看来觉悟很高。
“天天真是懂事的孩子!”
“妈妈,我有哥哥了,妈妈又多了个儿子了,”小女孩学着妈妈的样子抚了抚秦夫人盘起的长发,说:“妈妈生了天天就不能再生弟弟妹妹了,但有了小哥哥,我们家就不缺弟弟妹妹了!我一定不会欺负他的,妈妈不用担心!”
秦夫人原本还对收养一个重症儿童并不赞成,只不过不想一盆冷水泼给丈夫而已,可听完女儿的话,不禁眼中一热,抱了抱女儿,会心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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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儿院里,大姐给小花读故事,小花躺在小床上半眯着眼,小朋友们趴在窗子口聚精会神地听。
这是牛郎织女的故事:传说,织女是天神,而牛郎是凡人。一次,织女在人间游玩嬉水,被路过的牛郎捡走了衣服,两人因此结缘,一见钟情结为夫妇,并生下一男一女。但是,人神恋爱是违反天条的,玉帝命令织女必须离开牛郎。牛郎在看到妻子被抓走后,便马上用扁担挑起一对箩筐,将一对儿女分别放入筐内,去追织女。眼看就快要追上了,一条大河忽然挡在了他的面前,这就是王母娘娘划的银河。王母娘娘见他们感情真挚,便破例让他们每年七月七日通过喜鹊搭桥相会一次,后来,这一日成为了民间的七夕节。
大姐干巴巴地把故事读完,看了看小朋友们,大家好像没什么反应,是这种民间故事不对胃口吗?大姐略有沮丧地看了大伙。
“讲完了?”小虎问。
“讲完了呀。”大姐说。
“哦………”小虎好像很不满足。
“银河是什么?在哪呀?”阿兵问。
“银河在天上,是天上的星星变的。”
“天上?能看见吗?”小虎好奇起来。
“能看见,不过现在城市灯光太亮了,把夜晚都照亮了,很少能看到星星了。”
“那他们每年只能见一次吗?”小美问。
“是呀。”
“牛郎会老的,织女是神仙不会老,几十年后牛郎都老得螚当织女的爷爷了吧哈哈哈哈!”阿兵打趣道。
“………………”大姐汗颜,现在的小孩思维如此缜密,关注的重点也十分奇特,她自己小时候听这样的故事完全不会想这些………
“这只是个故事,”大壮及时给予解释,“人和神不能在一起的!就像人和妖一样!”
“谁说不行,”小美反驳道:“白娘子和许仙就在一起了,最后都成仙了呢!”
“那也只是个故事………”大壮坚持自己的认知才是科学的。
“大姐,你觉得呢?”小美也坚持自己的观点,于是寻求大姐给予解释。
“这…………………”大姐捧着故事书竟哑口无言,她一个性格孤僻的高中生对着一帮无厘头的小朋友们实在头疼得很,但这么一剖析,这个故事本身也很无厘头………神话嘛,自然是不能深究的………是不是得换些科普故事来读………
大姐半天也没给出个解释,反倒憋红了脸。
“还是遥遥的故事好听!”窗口传来小虎的一声叹气。
“对呀,遥遥去哪了?”阿兵也跟着问。
“一天也没看见她了,”小美说,“是不是去医院陪逍逍了,他们总是粘在一起的。”
“遥遥姐姐没去医院。”小花回答道。
“没去?那她在哪?”大壮问,口气中似乎有些担心。
“该不会跑出去玩了吧!她经常跑出去!”阿兵笑着猜测。
“哈哈哈哈………”小朋友们哄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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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遥沿着小路,转了两个弯,来到了外公外婆的小区,遥遥心想,也许这是最后一次见他们了,在她飘荡漫长岁月里,是外公外婆温暖了她冰冷的心。临走前,她还想再远远地看一看他们。
遥遥熟门熟路地找到了外公外婆的单元楼,他们就住在一楼,大舅曾说是为了老年人上下楼方便特地换了一楼的房子,后面还有个小院子,方便外公摆弄花花草草。两室一厅的房子,半旧不新的家具,繁而不杂的摆设。
遥遥躲在窗外,静静地看着,太阳透过窗子照进来,照得沙发暖暖的,看着很温馨。
客厅的高台上依旧放着遥妈妈的遗照,只不过妈妈的遗照边上还多了一张遥遥的遗照。
看来车祸本身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结果也是正向的,遥遥一家全体埋葬在车祸里了,而她这个窃取尸体逆向而生的假遥遥只在特定的认知中被认知,比如孤儿院,但除此以外的人和社会,均已没有遥遥这个人了。
一切都复原了事情原本的样子。
本该如此。
只是,仍有一些人,比如陈强一家,原本高风亮节,仕途良好,前景非凡,却在纷繁的漩涡中,遭遇了本不该经历的流放。
总有些事,无法再回到原本的样子。
遥遥暗暗叹了口气,看到外婆正从屋里走来,手上点着一炷香,稳稳地插在香炉里,看着相片里的妈妈,伸手抚了抚相框,无声而叹。
外公也走了过来,手上端着个饼干盒,拍了拍外婆的手臂,说:“吃点点心。”
这是遥遥之前再熟悉不过的那个很老式的饼干桶,里面放着各种饼干。曾经,外公总是打开盒子让遥遥自己挑选,遥遥就会伸手进去,像摸彩票一样摸出一小袋饼干,甜甜地笑,刚好对上外公慈祥的眉眼。
可现在,外公外婆一同坐在沙发上,无声地吃着点心,空气中凝结着一股凉气,也许是冬天特有的寒意,也许是一种寒凉的心境。
遥遥在窗外站了许久,直到天色渐渐暗下去,直到周身被冻得有些僵硬,直到手冷得发红发紫没了知觉,才一步一缓地离开了小区。
遥遥一个人慢慢地走在空荡荡的大街上,过年期间,白茫茫的城市四处张灯结彩,似乎变得有年味了,但这样的城市里,年味中也带着突如其来的冷,到处都是关门的商铺,无人的街道,整座城市都透着孤独,往常繁忙的地铁也空无人烟,走在街上,有时甚至半天见不到一个人。
天色渐暗,太阳逐渐耗尽光辉,向西沉去,沉下去才好修养生息,取而代之的灯光逐渐亮起,霓虹闪烁,五光十色,人间的烟火湮灭了天上的繁星,却又不知是亮给谁看。
不远处就是朝阳孤儿院,遥遥稍顿了顿,今日,大概是她生而为人死而为鬼的最后时日,不论是人生还是鬼生应该都是终点了吧。她能够漂浮于世,全都因为他,天道轮回生死有命,但凡异于常理的都会被常理吞噬,跳出因果的终还是要被因果的风沙淹没。
神给予人类柔弱的躯体和无上的智慧,人类的用神赐予的智慧探寻世界的广袤,可不知不觉间,探索变成了贪婪无知和自私,人类侵犯了万物,亵渎了神灵,神实行制裁,他违背神的意志确是为了救人性命,可神却是在救世,亦或者制裁自己。
不论如何,在遥遥心中,他命不该绝,更不该遭受神的清理。
他的一缕精魂,必须要还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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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先生紧锁着长眉静静地听完医生的话,沉默地看着医生交予的各种诊断结果,最后竟是一张病危通知书。
秦夫人抱着女儿远远地看去,即便不问也能看得出逍逍的情况并不乐观,估计凶多吉少,扭头看了看重症室里晕躺着的漂亮孩子,平静的就像睡着了,浓密纤长的睫毛好像随时能抬起来,露出美丽的眼眸,再看去,也许这孩子已经逝去了。
秦夫人略有哀伤,即便她与这个孩子仅是今日浅缘,但任何母亲都无法看着一个孩子就这样无人问津地死去,哪怕素不相识,也心生悲悯,总会不知不觉地想到,如果同样的事发生在自己的孩子身上,会是怎样的沉重,几近悲痛欲绝。而这个无亲无挂的孤儿之所以看上去如此轻描淡写,并不是他的生命无足轻重,只是因为无人疼惜。
正当秦夫人哀思的时候,秦先生疾步走了过来,严肃地交代:“我立刻就给他办转院,他情况危机,手续方面应该可以通融的,”
秦夫人眨了眨眼,掩去眼中的一丝动容,配合地点了点头,道:“我明白,手续我来办,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越快越好,争取今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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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遥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孤儿院,冬日日落早,这会儿天已经黑下来了。
遥遥觉得心里总有些颤抖,可能是在外公外婆家外面站得久了被冻的,但一阵强过一阵的心慌该怎么解释,可能是害怕吧。虽然她已经做了足够的心理建设,也确实两袖清风没什么牵挂,也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但面对实实在在的死亡免不了平添许多恐惧和担忧。即便心意是坚定的,但脚步依旧是沉重的。
大铁门紧闭着,上了锁,推不开,遥遥已经决定舍魂了,于是也不想再去爬什么墙头,反正就算被大妈臭骂一顿也没有下次了,便干脆摇晃起门上的栏杆,摇的铁门“哐当哐当”直响,在这静谧的黑暗的新年傍晚,显得极不和谐,格外刺耳。
遥遥一下又一下地摇着铁门,心里暗暗好笑,厉鬼敲门是不是也这样?这才像是她这个鬼该有的行为。如果她死了,会不会又变成鬼了?哦,不,她本来就是靠着一缕精魂漂浮的鬼,如果连最后的魂魄都没了,那就是没了吧,没有轮回,没有来生,彻底没了。
还没自嘲两下,就听大妈爆着粗大的嗓音骂了出来:“遥遥!别跑!我知道是你!好你个遥遥!去哪里玩了到现在才回来?天都黑了你看见没,天都黑了!你再不回来我都要去报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