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营地中篝火燃起,火光映照四周帐篷,营地中一片安静。江易秋屏退左右,唤阿煊至军帐中,独自与他对谈。
她坐于主位,神色如常,话语却依旧隐晦试探:
“你既称愿效力于军中,想来也是有抱负之人。那不知家中可有别的亲眷,也曾随兄长从军?“
青年微微一愣,答道:
“我并无随兄长从军之事,自幼丧父丧母,幸得一位恩人,才有今日,生平与这个兄长没有任何干系。”
江易秋心中更觉讽刺,暗中观察他的神情,见他言辞间无甚异样,不动声色地沉吟道:“既然如此,便暂且随行吧。”
阿煊绽出一个得逞的笑,颔首,随即拱手退下。
这阿煊似乎与他兄长的性子不是一路。
帐外嘈杂声不断,她心中竟说不出是轻松还是失落。静静凝视阿煊离去的背影,心中暗自感慨——上天既送他到此,为何又要将他兄长的身影隔在远方。
严淮屹对幼弟的无尽牵挂,在这阿煊冷淡的话语中显得格外讽刺、格外遥远。
“老天真当无情。”她低声叹息,眉眼处是两世生死间的疲乏与无奈。
辗转至瑾州,方才落脚便闻风传来,蓬莨军早在沿途布下岗哨,似早知她一行动向。
县城外,她命人停下休整。车外风声渐紧,夜色沉寂,凭窗凝望荒原千里,心思已然游离。
不觉间,自袖中掏出几封信来,手指微微摩挲着信纸,犹疑片刻,虽早已读过数遍,她还是一封一封拆开。
信封轻薄,带着侍卫熟悉的气息。信纸边角被细细裁整,字迹清晰俊朗,行字一丝不苟,好像在每一个词上都倾注了心血。
显然是严淮屹亲手所书。
这些信也是他托人悄悄送来的。她心中明白,若非他暗自筹谋,根本无法在沿途这般风声紧迫之地将信件稳稳送到她手里。
即便如此,江易秋一封都未回过。
冷冷将他的小心试探抛诸脑后,只当不曾见过这些信件,然而,每拆开一封,她却又忍不住去想象他执笔时阴郁又纠结的模样,像一头死守住自己心思的困兽。
信中,侍卫以惯常的谨慎小心道歉,语气透着难以掩饰的焦虑与惶然:
“秋儿,我知你心中恼我,此行西北,一路风沙凄冷,害你受苦,皆因我先前行事说话有疏漏之故,令你陷入此般困境。此等罪责,实难言免,若我不在你心中便罢,若我尚可得你一线宽恕,日后必以命相偿……”
好一个“若我不在你心中便罢”,好一个“若我尚可得你一线宽恕”。
看到这字句时,她忍不住轻轻哂笑。
严淮屹一向话少,却在信中不惜笔墨,字字讨好,语句沉重而压抑。她几乎能想象得到,写下这些话的他是何等别扭纠结,神色分明克制着,笔下却又竭力表露温情。
轻叹一声,心中那一丝怅然一晃而过。
半月未理他,于是这信件越往后,内容愈加复杂,每一字句既显出他的试探,又带着难掩的情绪波动——严淮屹竟渐渐开始用一些情话,只是那情话字字慎重,甚至有些笨拙,好像被人捆缚着,不得不挤出这样几句:
“秋儿,若你容我再度靠近,来日太平,我必护你左右,再不叫这乱世风沙近你分毫。愿在你身后,陪你共踏山河,无论山高水长,定护你无虞。”
江易秋眼角含笑,将信缓缓卷起。这封信中那略显僵硬的情话,让她心中莫名升起几分怜惜。
严淮屹的本性,她自是知晓,一颗细致隐忍的心,从不轻易暴露内情。平日里沉默寡言,却也因此,偏偏他字里行间透出的讨好才显得格外诚挚,甚至笨拙得让人心软。
只不过,他似乎故意避开了父母死在地牢一事。
除却情意,他在信中小心翼翼地流露军情,为她一行人行程铺路。
江易秋一路走来,几次险些遇伏,却因严淮屹的情报而提前避开。信中,他细细道出蓬莨军的布防之地,仿佛唯恐她踏错一步,便无退路:
“蓬莨军数万人留守安县,瑾州防备更重。我随大都督入驻瑾州,若你行至此地,务必经由南侧破墙而入,切莫从东北处关隘冒险。”
信封之中躺着他那张破旧的皮质地图。
瑾州的风更透着几分肃杀,江易秋的军马已在此驻扎数日,这几日忙着夺取县城、救治附近百姓,还有搬运粮草之事。
营帐内,她正在读严淮屹新送来的信件。
这些信件从未直接交到她手中,而是由舒儿暗中处理,再偷偷递来。舒儿一向细心谨慎,除了她与程远之外,几乎无人知晓这些信的来往。
然而,那阿煊却总喜欢在她读信或者他们谈话时凑上来。
阿煊是严淮屹的亲弟弟,虽年少他三岁,但面貌上与他颇为相似,尤其眉眼间那股倔强和固执,竟有六分像极了严淮屹。
初时,江易秋对这位“兄弟”并不太过信任,毕竟严淮屹性情十分孤僻。虽客气待阿煊,然无甚深交;程远、舒儿等人也多是敷衍一二,不曾放在心上。
可谁知,阿煊加入军中还不过半月,却像长在这队伍里的人一般,走到哪儿都与人打得火热。他性格爽朗,又不拘小节,天生大大咧咧,与寻常兵士也没甚架子,三言两语便能与人拉近了关系,恰似潇洒自在。瞧他夸耀自己武功高强的样子,能和程远辩得有来有回、不分上下。更有甚时,还亲自跑去县城中给百姓们帮忙,直至子时才灰头土脸地回营。
阿煊和严淮屹截然不同。若说他讨得众人青眼,那也并非毫无缘由。
有一次,江易秋与谋士们商讨军务,阿煊也不知从何处闻风而至,竟冒冒失失地凑了上来。
程远本要拦他,却听他大咧咧笑着,言道:
“公主殿下这大军事务这么繁忙,我虽是粗人,也愿听些见闻,保不准能替公主殿下分忧。”
话语虽不甚讲究,却着实令人无法拒绝。江易秋微微一笑,心想他不过是个单纯的,何必过于严苛,便随他去了。
阿煊于是便端正坐下,一副虚心请教的模样,听江易秋与谋士们细谈如何在瑾州布防,又如何应对蓬莨军的伏兵,倒也不言语,只是时而点头,时而若有所思。
每当阿煊笑嘻嘻地凑上来,她便忍不住想,也许阿煊真的可以信任,毕竟,他是严淮屹的亲弟弟。
渐渐地,阿煊在江易秋一行中更是混得如鱼得水。他与舒儿、玉莲这些女子尤为合拍,没几日便熟络起来。
舒儿是个机敏的,平日少有人能打动她,但阿煊总有法子惹得她发笑。玉莲性子直爽,见阿煊时常帮忙处理琐碎杂务,便也乐得与他玩笑两句。程远虽常对阿煊存疑,但也因阿煊平日里毫无戒备、行动如常,渐渐放松了警惕。
又过了几日,程远虽对阿煊长得像严兄弟却十分活泼的样子不大习惯,却因他不避艰苦,又处处热心助人,心中对他戒备渐消。偶尔夜巡归来,程远见阿煊仍在营中打点,便故作严厉地训道:“夜深莫留营外,当心巡逻出事。”阿煊不以为意,反笑嘻嘻应道:“程兄放心,我力气不大,但应对寻常小事却不在话下。”程远见他这样没个正形,摇头不语,然心中隐隐多了几分纵容之意。
不知不觉间,与蓬莨军几番交战,瑾州东南部几个县都已入了江易秋的掌控,唯有被蓬莨军占据的主城,打头刺探情报的哨兵是如何也进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