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石中思忖了一会,又问:你的家就不要了。
李二狗是独生子,父母留给他百多亩地,家业在四方镇附近还是上等的。
兄弟媳妇这么过?黄石中又问了句。
李二狗的两只大眼睛狡黠的转着:我先回去,等村上的人不找了,平静了,我再来接小凤远走高飞。
那你老婆和孩子怎么办?别人能饶过他们?
黄石中自己绝对做不出这样的事,忍不住再问李二狗。
李二狗身子躺了下来,两只手交叉垫在头后,长长的出了口气: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顾不了这么多了。我这次不带小凤儿直接走就是为他娘们,在庄上还能蹲下去。你二嫂自今还是蒙在口袋里,要是知道小凤的事,准得跟我吵。
李二狗话头一转:三弟,弟媳妇今天怎么不冷不热的,这家是你当还是她当?女人当家墙倒屋塌。女人吗,驯服的骡子,皮鞭驯服的马。我只让小凤儿在这待一阵,风声一小,我就带她走。长则半年,短则个把月,我必然远走高飞。
黄石中怔了怔:这山上的马子可不少,你弟妹他们就看了眼馋,顾忌我,没敢下手。小凤长得妖娆,相貌扎眼。又不是你弟妹的事,我可是有点提心吊胆。
李二狗嘿嘿一笑:马子又能怎样?凭五弟的本事,怕谁?放心就是,真出了事,我也不会找你。就是真被土匪抢走,算我倒霉,没走好桃花运。再说,弟妹还不够俊的,马子也没敢来抢她,就非得抢我的小凤?
黄石中嘴咧了咧:净瞎扯,哎呦,你兄弟媳妇喊了,走,回去吃饭。
李二狗不知道,黄石中心里明白,对二兰子,土匪也不是没打过算盘。只是树的影,人的名,他黄石中虽然只在万年闸四方镇附近风光了一阵,可经那帮走江湖的一传说,大名可是在外。
兔子不吃窝边草,吃柿子都拣软的吃,谁愿找个涩口倒嗓子的吃?平素没结死仇,谁愿来找这个茬口,抢人家的媳妇?倒是些土匪里的练家子,有事没事的经常来家拜访。按江湖规矩,水不淌不知深浅,朋友不交不知心。对他十分尊重,逢年过节的倒有些来往。
这话是不能给李二狗说的,他这人的绝招就是打蛇随棍上。一贯办事大大方方的黄石中,心里真的惧怕。现在突发多如牛毛,山头林立,要是碰到个不讲究的,暗夜里砸黑砖,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自古土匪好美人,外来的猫咪不掐白不掐。美女要是让土匪抢上山,狼嘴里掏不出活孩子,事情还真难办。
近处的土匪,可能会看自己的面子高抬贵手,要是远处的土匪呢?土匪真动了色欲念头,那可是琉璃瓶子挂在树枝上,风吹草动,都可能摔碎出事的。
这也是,黄石中还敢留下小风,但不敢打包票的原因。毕竟小凤不是自己的老婆也不是亲姊妹,又是私自出逃,人长的出众惹眼。按土匪的理念,这类的女人大家都有份,就看谁的胳膊上能跑起马!
黄石中担心的是:朋友妻不可欺,小凤跟野男人私逃,本来名声就不好。万一哪个土匪,不!土匪头子动了心,可是有血光之灾的。他黄石中再有本事,浑身是铁,能打几根钉?何况现在是火器时代,用枪说话,谁比试武功?
没料到事出无常,黄石中的万一,还真叫万一上了。
等李二狗一进屋子,二兰子笑着安顿好他。就一把拉住黄石中进了秫秸夹的锅屋:那女的是老二拐来的,这事可不得了。
不得了,又能怎样,朋友找来了,反正不能撵出去。
黄石中冷冷的说。
二兰子青着脸:咱是逃难来的,好不容易找到块落脚之地。自己的牛都放不了,还能揽别人的蠓虫子放。
黄石中脸不变色:已经到这一步了,反正不能让他们回去。他们在这儿住不长,二哥只在这里待一夜,明天就走,小凤留下。
二兰子胸脯起起伏伏:为什么不一起走。
黄石中趴在她耳朵半年悄悄的说,女的是老三的堂兄弟媳妇。
二兰子一下愣住了,好半天才长出一口气。
这女人叫陈银凤,从小娇惯的昵称小风,今年十八岁。
小凤十七岁那年,水灵灵的个人嫁给了四方镇边,大李庄的李玉春。老李家是百十里有名的富户,家主李二爷也是庄里的人头,可祖宗没烧好香,大小两个老婆都是织女星照头。大老婆临老生了个儿,却是人到二十多还流鼻涕的角。
小凤进门一月两月忍过去了,可怜她也是个伶伶俐俐有血有肉的女人,看着别人成双配对的,不由她不想。
到第三个月,她就瞄上了堂哥,也就是人称李二狗的。这李二狗也算的上人尖子,高鼻梁,大眼睛,薄嘴唇身子像个白腊杆。有事没事的还哼几声拉魂腔,弄得一庄的大姑娘小媳妇的眼都好跟他转。
小凤的魂是那天看完戏让他拉走的。那天的社火上,他演的是西厢记里的张生,那风流俏皮的劲让她脸红心热了半天。
这李二狗也是玻璃似的透明。他媳妇虽也是个俊女人,坏就坏在不会风流,整天只知干活带孩子。到晚上床,任男人折腾,自己像床被套。自以为守妇道,可哪能趁李二狗的意。
刚结婚时的新鲜劲刚过,李二狗就在外拈花惹草。如今开门就有个黄瓜扭样的女人,他能放过?
上来他只是唱唱曲子撩拨一下,见这女人有请,越发的上了胆。那天笑小凤在家实在太闲得慌,借故去摘棉花,实则是想想散散心。在大领和中午吃饭歇晌的时候,没惊得住李二狗的眉来眼去,说话调情。趁大家躲避毒辣辣的日头睡午觉,两人便在棉花棵里成就了好事。
自古以来就有,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的说法。一来二去的李二狗和小凤就好的像麻花糖。
谁都知道,这样的好事本不可以一而再,可两个人一个麻姑蚰吃香了嘴。李二狗喜小凤女人的水性,小凤爱李二狗男子汉的烈火。两人不但一而再,且再而三,弄得外边风涌云起。
李二狗上来,不过是想白芋吃多了,想换换萝卜味。他这辈子什么都缺,就是有女人缘,不缺女人!一来二去的倒腾出了干柴烈火,感情就再也分不开手了。
私逃的大头天,两人大中午跑了出来,在大运河岔的的苇子棵里热乎上了。大运河里不时传来船工的号子,清风荡着苇丛微微的摇。事毕,小凤面剂子似的趴在李二狗身上。
李二狗微眯着眼,轻抚着小凤光洁如玉的脊梁背,忍不住喟叹:我也算经历过不少女人,凤儿你真好。你是女人中最好的,为你死了我都不会后悔。
凤儿忙用手捂住他的嘴,身子扭的麻花似的:你坏,我不许你说什么死字。要真死,我去,哪能摊上你。
李二狗甜腻腻的说:好妹妹,上阎王殿,我也陪你,到阴间当两口子去。
油嘴滑舌,能说会道,在漂亮的女人面前,具有喜剧演员的才能。这是风骚男人的基本特征。
听到这里,小凤扑棱爬了起来,理着自己散乱的鬓发:哥,你别说,那老东西这几天老没正眼的看我,我心里好怕……
李二狗支愣了阵,忙坐了起来:你别疑神疑鬼,咱俩偷来悄去的,你别疑心生暗鬼的吓唬我。
小凤挣红了脸:不是,不信哪天你去看看他的眼神……那天,后院的二嫂也跟我开玩笑。
李二狗两道纯黑的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无风不起浪…咱两个就怕要分手了。
话还没落音,凤儿的眼泪就成串的挂落下来:那我就去死……
李二狗给她擦了把泪:别哭嘛……让我想想办法……
第二天夜里,他俩就蹿了出来。
虽然那年小牛儿才三岁,几十年以后他还对小凤有极深的印象:杏脸、凤目,一笑两酒窝。走起路来,细腰霍闪的像根桑木扁担。
小牛儿就喜欢跟她玩,她也特别喜欢小牛儿。走一步带一步的,晚上睡觉都把他搂在怀里。
小凤早上起来根本不要二兰子问,给小牛儿穿衣洗脸的活都包了。时不时的还给小牛儿扎上小辫子,搽上胭脂粉,打扮的活像个小女孩。七八月的天,太阳一出来,满山满峪的蚰子潮水样的喊起来,她便带着小牛儿去捉。蚰子这东西特有灵性,听到点风吹草动就一声不响了,要想逮住它非得在毒日头下红头涨脸的等半天不可。
凤儿为了叫小牛儿高兴,没事就带他上山,粉白的脸都生了层锈。二兰子说怕上山碰到恨乎,凤儿说不怕,死了大人也不能伤了小孩。一个夏天,屋檐下挂满了秫秸篾编的蚰子笼,每个笼子里都有只切牙扭嘴的大青蚰子,那蚰子的叫声搞得低的粗的细的都有,叫起来活像刮风……
窗台上还放了些青青黄黄的香马枫。最忘不了那天,小牛儿慌张张的跑进家,冲着爹娘就哭哽咽的说不出话来。两个大人吓了一跳,忙问他咋啦。两口子半天才弄明白:二大爷坏,把凤姨压在身下还乱啃她的脸。
二兰子忍住笑,用手指了他额头一下:小东西管闲事,你凤姨哭了吗?
小牛儿抹着泪:没哭,她还咯咯的笑。
直到成年后,小牛儿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事后,心里本来就不愉快的二兰子,好好笑话了小凤他俩一回:偷嘴也得注意点场合,别光天化日下只管花开,不知道太阳嗮!
弄得凤儿好几天都脸红筋涨的。
不知不觉的过去两个多月,眼见的就要收秫秫了。
虽说恨乎还在天上转来转去,可有小凤作伴,二兰子那颗悠在半空的心渐渐落了地。
对小凤她原先是看不惯的,跟人跑,坑了别人的老婆孩子总是缺德的事。时间长了,小凤手勤腿勤嘴更勤,把她的苦水一倒,二兰子赔了阵眼泪,两人好的像一个娘的。
凤姨凤姨,俺娘教的歌,你会唱吗。小牛儿拍打着手:簸,簸麦糠,一簸簸到王家庄,王家庄有个王大娘……
这孩子唱的真好听!
小凤满脸带笑说。
她真心的想和李二狗,生个小牛儿一样的俊俏孩子。
被夸奖的小牛儿,喜得两眼滴溜溜的转:姨,我还会唱:小蚂蚱,肚皮黄,从打三岁没有娘,死了亲娘还好过,就怕亲爹娶晚娘……凤姨,你生气了,我不唱了。
小凤揉了把眼,唱!别唱这个了,姨教给你个新的:浇,浇花来,一盆水一盆面浇的小花真好看……
日子平平静静的过去,玉米眨眼就掰完了,秫秫也砍得差不多。玉喜说好几天就来接小凤远走高飞,二兰子夜里已很少做梦了,本以为好运就要来了,谁知这时出了天塌地陷的大祸。
这天二兰子两口子要去拾掇地,小凤没跟他们去。她觉的就要远走他乡了,想上街买点布,做件新衣服。也怪二兰子,心太软没下死劲栏,一见到小凤眼泪下来就答应她上了集,结果就真出事了。
这一带的老古语:女人善养饭,男人善要饭。小凤知道老古语的意思。最终,小凤的事就出在行善上。
刚进涧头集一个小光腚孩拦住了她。婶子行行好吧,俺奶奶快饿死了。集市口的槐树下坐着个半瞎的老嬷嬷,旁边还跪着个岁把的小女孩,四只手向众人伸着。我爹跟奉军走了,我娘也没了。孩子的眼泪掉,凤儿的眼泪也跟着往下掉。她扔了把铜钱,转身走的时候,没注意一个毛胡子脸盯住了她。
当她买好东西回家的时候,那毛胡子脸在两山口拦住了她。小娘们,人长的好,心眼也好,好人有好报,跟老子们上山享清福去吧。那毛胡子脸就是大名在外的江湖人称恨乎土匪头胡三。当时不管凤儿多么的不愿意,如何的拼命挣扎,还是被挟持上山,当晚小凤不情不愿的,被胡三纳为了压寨夫人。
这是后来,黄石中千辛万苦才打听出来的。
当时,就像一阵清风卷鸡毛,小凤突然就没了影踪。
胡三和黄石中没交情。
胡三的山寨距离黄石中住的地方远。
俩人没来往,也没有交情。不过,双方的名头还是大家都知道的。
胡三知道的是:黄石中是功夫了得的,赌博丧家贫雇农。
黄石中知道的是:胡三睚眦必报,杀人不眨眼,一手好枪法!是百把里地范围的大魔王,人称恨乎!只有他往别人头上尿尿,没有人敢往他头上滴水的家伙。
李二狗得信赶来时,小凤不见已五六天了。
这五六天,黄石中家反了狱似得,村上上的平时走得近老少爷们的都来过。一是劝告黄石中不要急,人既然不见了,急瞎眼也没用。二是帮黄石中分析凤儿的去向,一致的意见是可能叫马子给抢走了。不少人推测是恨乎胡三给抢走的,那可是远近出名,连官家也轻易不敢惹的巨匪,绺子是方圆百十里的大拇哥。
劝黄石中找小凤的亲人说说,狼嘴里逃不出活孩子,恨乎爪下救不出活羊。虽说是朋友妻,也不能拿命去顶。
乡亲们走来了后,黄石中圪蹴在门口的青石条上闷头吸烟,外人不在时就倒背着手缩着肩,在门前的空地上打踅。
一连五六天,他又将沟啦洞啦找个遍,附近的庄啦村啦都溜了个遍。有交情的土匪,他都放下身价,腆着脸去打听信息。
黄石中本来就瘦削的脸,颧骨耸了起来,深陷的两只眼睛布满血丝。他身上像长了瘆人毛似的,小牛儿见他就躲多远。
二兰子出事那天只说了句:让你别留她,你偏得留!自己一腚鸡屎没擦净,怎么想起给人家抹桌子去。
黄石中两只眼盯了她足有一袋烟的功夫,直到二兰子脊梁骨麻渗渗的。黄石中才恨恨的走出门,出门时他还狠狠的瞪了二兰子一眼。
为朋友两肋插刀,就是指的黄石中这样一根筷子捅到底,张嘴能看到腚眼子的人,
二兰子从那时起,就知这事不能善了啦。凭黄石中的义气劲,朋友的事就是自己的事,何况还是一个头磕在地的把兄弟。用她二兰子换回凤儿都有可能,宁愿人负我,绝不能让我负人,说得就是这样的犟种。
李二狗进门时,太阳刚没进西山尖,黄石中住的的场屋里,黑咕隆咚的连灯都没点,死绝了人似的。
他略一站定,就听二兰子招呼:他三大爷来了!
二兰子声音嘶嘶啦啦,像几天没浇水的菜园地里,风刮蔫头耷脑的辣椒棵。
李二狗没出声,转过身面对床角一闪一闪的烟袋窝子,沉沉的站在那里的黄石中。
二兰子边手颤颤的划洋火点灯,一边怯怯的又招呼:他二大爷快床上坐。
坐?人都没有了,我能坐得住!
李二狗吼了一声。平时的嘴甜话香的把兄弟,说翻脸不如乡亲社邻。
哎哟,他三大爷,人不见了,咱拼命去找呗,急也没用。
二兰子还是柔声劝道。
火炭不落谁脚面谁不觉的疼,你不见了,老三能平心静气?
李二狗大喊着说。
酒肉朋友的感情只在吃喝玩乐上,作为同林鸟的夫妻,大难到来都要各自飞,何况李二狗这样重色忘义的人!
要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