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枝一眨不眨地看着纪予铖。
看着他卸了身上的力气,脊背塌下去。看着他眼尾逐渐变红,红血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拉满眼眶。看着他瞪着血红的眼睛看着她。
看着他失去光彩,一点点地黯淡下去。
就像是亲眼看着一座高大巍峨的山,在自己眼前,轰然倒塌,变成一堆毫不起眼的碎石烂泥。
又像是亲眼看着一片色彩斑斓的花园,顷刻间尽数枯萎,变成废墟,从此只剩下黑与白。
邢枝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她将他最在意的东西,亲手制成一把利刃,狠狠地戳进了他的心脏。
生命力顺着利刃流出,洒了一地,然后消散在空气中,不复存在。
邢枝感到前所未有的心慌。
想过去抱抱她,但这个想法刚一冒出来,她就想起了李文婷那张苍白惨淡的脸,以及被强制剥离母体的那一堆模糊不清的血肉。
想起纪予铖的那句满是冷漠嘲讽的话。
——“有什么可怜的?路是自己选的,无论什么结果都得受着,怪不到别人身上。”
这句话像一记响亮的巴掌,狠狠地甩在邢枝脸上,火辣辣地疼。
路是自己选的,无论什么结果都得受着,怪不到别人身上,所以,终有一天,她也会沦落到跟李文婷一样的下场吗?
是啊,路是自己选的。
她的路是自己选的,他的又何尝不是呢?
想到这里,邢枝收回了那点恻隐之心,漠然地看着他,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
“邢枝。”
纪予铖轻声喊她,声音又低又哑,存在感极弱:“你把这句话收回去,我就当今天什么都没发生过。”
“不用了。”邢枝靠着墙,倔强地抬着下巴。
纪予铖默默地看了她半晌后,站起身,身形轻微晃了下,慢慢走到她面前。
“你给我道个歉,说你心里有我,说我不是谁的替身,我就原谅你。”
“不需要。”邢枝还是拒绝。
纪予铖指尖蜷缩了下,想伸手抱她,还是忍住了。
“那我们算什么?我又算什么?”
邢枝受不了这种氛围,只觉得是种漫长至极的折磨。
她移开视线,强撑着,作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随便你怎么想吧。”
“一起滚过床单的前同事?或者有过感情纠纷的朋友?床伴?炮友?随便你吧,我无所谓。”
纪予铖微怔,眉头皱起:“邢枝,不要说这样的话,我不喜欢听。”
他拉起她的手,按压在自己胸膛靠左一点的位置,手掌覆上:“邢枝,我这里疼,你哄哄我,好不好?”
邢枝感觉心脏要被生生撕裂开了。
“不好。”她用力咬了下唇:“今天也哄,明天也哄,我为什么要天天哄你?”
她抽回手,往旁边挪了挪,语气冷得没什么温度:“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你情我愿的事,不要搞得好像要天长地久一样,可不可笑?谁也不欠谁什么,清醒点吧,大家好聚好散。”
“别弄得上不了台面,对谁都不好。”
……
睡到后半夜,邢枝从噩梦中惊醒了。
已经很久没做过噩梦了,今天也不知是怎么了,光怪陆离的梦一个接着一个,让人筋疲力尽。
醒来发现出了一身冷汗,鬓边的发丝都被打湿了。
缓了一会儿后,邢枝起床洗了个澡,抱着本书坐沙发里打发时间。
却怎么也静不下心。
千头万绪的念头都指向同一个人。
当时邢枝的脑子很乱,所有的行为都被情绪推着走,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仿佛都不由自己控制了似的。明明才过去几个小时而已,但吵架时的很多细节,她已经有些记不清了。
隐约记得,当她终于忍不住说出那句憋在心里的“上不了台面”后,纪予铖愣怔了好半晌。
眼底神色复杂,从震惊,到怀疑,再到颓丧。
他红着眼,问她:“你说我上不了台面?”
后来,他伸手拉她,作出退让:“我不让你道歉了,也不让你哄我了,只要你保证,以后不再跟那个人私下里接触,我们就当今天的一切都没发生过,行吗?”
再后来,他又一次降低底线:“那我向你道歉,我来哄你,不分手了,好不好?”
邢枝也不懂,当时的她到底是怎么了,明明心痛得要命,为什么还能狠下心说出拒绝的话?
在那一刻,她所有的理智都不存在了,只剩下满腔的怨怼和愤懑,整个人都被情绪裹挟、绑架,什么都不管不顾,不考虑后果,也不考虑他的感受。
她的身体里好像住进了另外一个人,蛮横、娇纵、跋扈、自私、冷漠,听不进话,由着自己耍小性子。
如果当时能冷静下来,更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或许,结果就会完全不一样。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呢?从李文婷做手术开始?还是从听到纪予铖的那句冷漠嘲讽的评价开始?
仔细想想,好像都不是。
从第一次和他有了交集开始,她似乎就变得不一样了。
从前的她,谨小慎微,小心翼翼,万事靠自己,没有耍小性子的资本,也没有让她可以耍小性子的人。
后来遇到他,一切好像都变了。
他一步步地走进她的心里,将她的身心全部占据,给她爱的同时,也给了她安全感。
是他的无底线纵容,给了她底气。
给她反抗原生家庭的底气,给她爱与被爱的底气,同时,也给她肆意耍小性子的底气。
就好像是,她无比确定,无论她怎么闹,怎么折腾,只要回头,他一定会在原地等着她。
他的绿灯永远为她亮着。
这份笃定来得有些莫名其妙,但却无比坚固。
即便闹到现在这个地步,邢枝仍然坚信,如果她肯回头,纪予铖一定还在原地等着她。
或许正是因为有了这份笃定,她才敢如此肆无忌惮。
可笃定归笃定,彼此的身家背景差距在那摆着,就像是横亘在两人中间的一道鸿沟,任凭她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跨越。
先前她的注意力只盯着自己的原生家庭看,觉得这负累无休无止,像缠在脖颈上的一条绳索,漫长又窒息。她不愿意让纪予铖牵扯进来,不愿意看他因为自己而被无限索取、压榨,不想看他被欺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