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门,便是一阵寒冷的雪风涌来。
白日里戴着面具的巫歧小皇子仍坐在木轮椅上,背对着他们,面朝着打开的窗。即使雪风一瞬间涌入房中,刺骨的寒,也没让男人有任何动静。
乍然间,会以为那不是个活人,而是一样死物摆在了木轮椅上,装成人的模样。
此刻的雪下得更大了,大过在凉河所见的每一场。洋洋洒洒,一层一层地掩埋大地。
肖言琅不知为何,已对这男人是何长相没了一探究竟的念头,就这样站在那儿,看着眼前一动不动,面朝着窗,不知是不是在看雪的男人的背景。
男人身上的大氅已脱了,衣裳合体勾勒身形。
记忆如翻飞的画张,与眼前身影重叠再剥离。
是他。
或许不是。
是计谋。
是计中计……
无论是与不是,就是当做是他。
五福关上房门,刺骨的雪风停了。
赤莲已走到小皇子身边,抬手搭在小皇子的肩上。那巫歧小皇子依旧没有任何反应,若不是赤莲看着小皇子时,脸上稍纵即逝心疼的神情,任谁都要确认了,木轮椅上坐着的大抵是个死人。
“可否容本王同小皇子单独交谈一二。”
肖言琅话一出,五福当即就想反对,却见肖言琅面色凝重,到嘴边的话都咽了回去。
赤莲只回眸看来一眼,什么话都没说,径直离开了房间。
又一阵刺骨的雪风涌入,再停歇,屋内只剩下一个羸弱如将死的人和一个如死人般的活人,以及,一片寂静。
窗外雪落无声,却下得激烈。
这般二人孤处,却静谧无声的场景并不陌生。
再等一柱香,或仍是这般的静。
到如今,仍是肖言琅先开了口,“你想杀我?”
没有回应。
几息过后,肖言琅又说,“是你杀了我的暗卫。”
依旧如是。
“敢问,是何暗器。”肖言琅心知不会有回应,早有心理准备,只管自己将要问要说的说出来便是。
“你不是巫歧国的小皇子。”
……
“王尉风让你冒充小皇子,又故意到我面前来,一定知晓会被我识破。他是想折磨我,想让我在是与不是之间磋磨自己。你也不过一枚棋子——“
话未尽,银丝绕颈扼喉,再紧一分破就要破皮,勒出血来。
吞咽时,喉结滚落,已能感受银丝的锋利与疼。
木轮椅上的男人已转过来正对着他。
没有戴面具。
没有烧伤毁容。
窗外飞雪如鸿,夜色鬼魅。眼前这张面无表情,煞是冷漠的脸,将回忆掀起滔天巨浪,久久不能平息。
窗外的落雪似有了声音,听不见的心跳陡然轰鸣。原以为无论如何,原以为已劝妥了自己,是与不是就当做“是他”,皆罢了。
但就在肖言琅再次看到这张脸,看他手臂上环绕的银丝成为杀人的利器,难过和委屈突然就从他心里铺天盖地般涌了出来。
是他吧。
其实心里还是忍不住会怀疑的。
怎知这不是易容之术助力下的计中计,他最清楚王尉风意欲何为。他轻易死去,怎消王尉风心头之恨。
想来,王尉风被替了身份,成为一个暗人,起因,也少不了他肖言琅的份——他是淑太妃为羲族留下的棋子,曾也是苏岚用以争圣宠,谋害王氏贵妃,谋害王氏一族的棋子。
可看到这张脸,他还是忍不住。
青冥还活着。
就当青冥还活着罢。
他突然也觉得累了,从前将青冥当做“王尉风”的器皿,一个替品,如今将眼前人当做青冥,无法确信的是与不是,与从前竟是殊途同归的可笑。
肖言琅险些没站不住,轮椅上的男人在这时收回了银丝。
“怎么,怕失手杀了我?”肖言琅竟是笑着说的,可知此刻他心中已然千疮百孔,渗着比夜雪还刺骨的冷,冷得疼,疼得他痛苦万分。
“莫不是记起了些什么,舍不得?”明知他全忘了,不可能记得,却还是故意这样说。
原也没想着会得到回应,才会自说自话,说得越发放肆。
但他一时忘记,他疼,那个人也不会好过。
轮椅上的男人微微蹙眉,仔细瞧定能瞧着隐忍之色。
只是肖言琅早被水气模糊了视线。
“你曾说你会成为我的刀,即使失忆,你也会记得这件事。让我只管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但你却忘了,一次又一次地忘……”
这一句,肖言琅说得极小声,他已没了力气,也觉得声讨没有意义,只是,说给自己听听罢了。
喉咙里又涌上来血腥味。
罢了,大抵这身体撑不了多久了。
肖言琅抬袖匆匆抹过双眼,带走即将要氤氲成眼泪的水气,“赤莲公子。”
两息过后,赤莲推门而入,五福趁着房门打开的一瞬,在屋外焦急地看着肖言琅。
很快,房门再次合上。
肖言琅开门见山,“你们是打算给恒南王制造机会,最好是他篡位得手,改朝换代。再带我回离晋拨乱反正。”
“离晋皇帝对恒南王已有戒心,恒南王起兵造反没那么容易成功。”
“由本王成为离晋唯一的成年皇子,襄王的死,是要嫁祸给北羌?”
“王爷聪慧。”
“羲族后人倒是有一念仁心,若是起兵进犯,如今的离晋也未必是对手。”
战火一起,两国百姓便受无妄之灾。
“老百姓从不在乎这天下是谁的天下,只求安稳度日。百年恩怨、王氏血仇,也与他们无关,皆是肖氏皇家的孽债。”
“又何必带本王回巫歧,不若杀之以做了结。”
“好歹王爷体内有一半羲族血脉。”
“这话公子自己觉得可以信服?”
赤莲笑了笑,看了一眼轮椅上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又看向窗外去的男人。
“王爷体内有嫡系子蛊,贸然杀之,蛊母异动,蛊母寄主必遭剧烈反噬,性命堪忧。”
肖言琅一愣。
赤莲歪头轻笑,看着他。
“青……璟澈。”肖言琅喃喃自语,喉咙里血腥气愈加浓烈,拼命吞咽也快要压制不住。
赤莲不再笑,看不出神情是何意,“尉风实在多此一举。在我看来,就算告诉王爷,他死而复生,他活着,也无妨。”
肖言琅听着,视线定定地落在背对他的男人身上。
赤莲说,“他再一次失忆,将王爷忘得彻底,且如今,他不再是枭卫青冥,而是王尉风的胞弟璟澈。他只信王尉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