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腕的疼仍未消减,肖言琅已松开手,直勾勾地看着戴着半阙银色面具的脸。
片刻后,他推开五福搀扶他的手,无视了五福担忧的轻唤,“主子……”
执意再次走向木轮椅上一动不动坐着的,好似是因身残而无法动弹的男人。
赤莲眉心微蹙,“永乐王。”似是欲言又止。
肖言琅充耳不闻。
之前的冷冽杀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也是视他为无物。
他没有伸出手去,而是在与男人近在咫尺的距离停下,深吸了一口气,“本王对巫歧小皇子略有耳闻,却是不知小皇子有如此身手。本王尚在疑惑,小皇子如此残躯,如何代表一国出使。要一探虚实,并非难事。”
话同二人说的。
戴面具的男人自是一句话都吝啬给出。
赤莲道,“永乐王实在执着,此刻我便是说他就是青冥,王爷可愿信?”
肖言琅好不容易撑起的气势险些就被这一语击破,他转头问赤莲,“二位登门,所为何事?”
“按王爷的计划,若非北羌与巫歧来使,老皇帝是否该对恒南王出手了?”
“你是说,北羌来使,是恒南王的手笔?”话罢,肖言琅扫一眼自始至终没有说话的戴着面具的男人,似想到什么,又说,“是姬子夏。羲族后人一分为二,或可说巫歧国中势力也为两方。王——”
曾经念了多少个日夜的名字,如今说起,倒是有些拗口了。
“其中一方,以王尉风为首。而你口中的小皇子——”肖言琅心中有疑,便只说到此处。他仍不信这便是离晋探子所描述的先皇子嫡子。
若不是,若是偷梁换柱,那此人又将是谁。
肖言琅自始至终看着戴着面具的男人。
这双眼睛——王尉风与王璟澈最相似之处。
他突然说,“小皇子落马困于山林,又遭林间大火。此后幽居府中不见人。如今却愿随团出使。赤莲公子提醒了本王,羲族易容之术足够以假乱真。王璟澈以小皇子的身份活下去,不失为良策。”
他说得很平静,纵横捭阖,无关私情。
赤莲没有说话。
肖言琅从不信死而复生,即使他两次向河神许愿,皆愿亡人复生。
肖言琅也难想通,假死不过三天,青冥死了,是一而再再而三确认过的事情——已经死去的人如何能活过来。
理智如此,可他一直以来都没有接受青冥已经死去的事实。
僵持片刻,肖言琅轻声唤道,“璟澈。”
赤莲微微翕了下眼,抬手轻轻落在戴面具的男人肩上。
戴面具的男人略抬眼皮,看了眼肖言琅。
肖言琅的眼泪顷刻间就落了下来。
然而,王璟澈只冷冷与赤莲说,“事办完了吗。”
与记忆中的青冥一样,问话没有疑问的语气,淡淡地毫无波澜。
肖言琅已然无心思考方才所议之事,他耳边轰鸣,心脉波动剧烈异常。凉河月余,日夜祭奠思念之人,死而复生,他心中有喜有悲,更多却是眼前死而复生之人对他无尽的冷漠与无视。
还有方才冷冽的杀意。
又一场轮回。
他本该去看看心心念念,失而复得的爱人的脸。
可此前被暗器击中的手腕疼得彻骨,疼得钻心。
他如失了生机的枯木杵在原地,直到胸口压不住的气血翻涌,溢出口。
木轮椅上坐的王璟澈,在那一瞬间似乎也有不适,面色微变,皱紧了眉。
五福慌忙扶稳肖言琅,拿帕子给肖言琅擦拭嘴角的血渍。
王璟澈垂下眼,似乎在调整气息压一压心口莫名的不适——自见到兄长王尉风口中说的这个名叫肖言琅的男人,这已经是他无端生出的第二次疼痛不适。
方才是一次,是他以暗器击退肖言琅伸来想揭他面具的手,眼前好似久痛羸弱的男人痛苦得险些倒下时。
此时,赤莲道,“无论恒南王还是姬子夏,北羌出使意图带走一名皇子为质子,与离晋和谈。以如今的离晋国势没有别的选择。”
肖言琅仿若是万念俱灰般,失了神采,喃喃接话道,“赤莲公子希望——”
话一顿,他说,“尉风公子希望本王如何做?”
“永乐王只需成为离晋唯一的皇子随我等回往巫歧即可。”
“不是北羌?”五福惊道。
离晋唯一的皇子,这意思再明白不过。但北羌意图带走皇子为质,怎要回往巫歧去。
赤莲笑了笑,推着木轮椅往外去,“届时便知。”
肖言琅愣愣地看着房门合上,五福担忧地连唤了几声主子,想扶他坐下歇息。
可肖言琅执拗地站着,就如同双耳失聪,双目失明。
五福只能劝道,“或许,或许那根本不是冥——不是璟澈公子。赤莲公子不是也提醒主子,羲族易容之术了得,说不定就是故意,故意……”
“他不记得我了。”肖言琅说。
“主子……”
“他从前也忘记过我,却也不曾这般。”
五福心里着急,却不知如何是好。肖言琅的身体再经不得磋磨,如此郁结痛苦,只会雪上加霜。
“主子,他们,他们就是故意来气您的啊。璟澈公子早不在了,这定是假冒……”
话未说完,就被肖言琅的自言自语打断,“我不怕他失忆,忘却的,我可以再给他新的更好的记忆。但他是对我视若无物,拒之千里。他不再是枭卫,我连将他留在身边的理由都找不到了……”
肖言琅身形一颤,再次吐血,昏了过去。
房外长廊上,王璟澈猝然皱眉,面无表情的脸上隐约露出些许痛苦之意。
赤莲紧张询问,“如何?”
璟澈没答,无端想起肖言琅,回头朝那扇门看了一眼。
“想起什么了?”赤莲问道。
璟澈依旧无话。
赤莲亦不再问了,推着他继续往前走。
到底是小姐的嫡长子,王尉风果真是懂得诛心。肖言琅如今羸弱再不如前,今日一遭,与璟澈见又未见。如今的璟澈再不是从前失忆醒来的青冥,就连他也能觉察不同。
肖言琅怕是已肝肠寸断。
将肖言琅带回巫歧,一面以唯一的皇子牵制国力削弱的离晋,一面,怕也是要借璟澈的手,摧折肖言琅痛苦郁终罢了。
尉风说,“杀了他?岂能让他得这般大便宜与痛快去?”
璟澈或许不理解,但如今的他,从前的他,都不曾在乎是非曲直,不理解也无关紧要。
尉风说,“他曾经那么爱王尉风,都能毫不留情。王氏之人对他那般好,他又是如何对待?这样的人,就该饱受折磨。”
什么都无关紧要。
是人都有过去,有牵挂有纠葛,都有关联与拉扯。
唯独他好似一阵不落地的风。
他人的恩爱情仇又与他何干,他人的痛快折磨,生与死,都无关紧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