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鱼姣搁在膝上的面颊微微蹭了蹭,偏过头看向朝瑾,
“与先皇一道发现此处,岂不是许多年了。”
朝瑾应了声,带着几分惆怅似的,干脆整个儿躺下,悠哉悠哉的直面星穹,
“平清三十七年,算来,十二年了。”
听到平清三十七年长鱼姣有一瞬间的失神。
十二年。
这么巧。
朝瑾发现这处海角天涯时,正是她断了腿的时日。
血色氤氲的往事又不受控制的席卷,如连绵不断的浪潮冲击的长鱼姣险些窒息。
霎时苍白的面色因为朝瑾躺下的姿势,并未及时发现,长鱼姣却自虐一般,对十二年前的朝瑾生出了兴趣。
在她最痛苦时,朝瑾呢。
是何等快意潇洒。
“十二年前的事,可以说给我听吗。”
朝瑾微微挑眉,对长鱼姣的好奇心显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问当下问从前?
还是十二年前这么久的事。
这可为难住了朝瑾。
许久没听见朝瑾的声音,长鱼姣不自觉又将脸往膝上埋了埋,声音有些发闷,
“太久了,不记得了吗。”
幸福总是不容易被铭记。
恨啊。
恨才能叫人,刻骨铭心。
朝瑾觉得有些不对劲的坐起身,但长鱼姣只是抱着双膝,埋着脸,叫朝瑾想窥她面色都不能。
冥冥之中,朝瑾做了此生最正确的决定。
用心的,穿过月色,仔仔细细的回想当年。
倒还真叫他想起了一件事。
朝瑾点了点长鱼姣的肩头,待她抬头才意味深长的对她说,
“姣姣相信,千里眼吗?”
无厘头的话让长鱼姣蹙了眉,朝瑾也是被自己逗笑了,勾了勾唇,佯装不在意的伸手握住了长鱼姣的手。
“平清三十七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除了这片山樱林,只有一件事叫朕迄今想来还觉得奇妙。
那年春猎回京城后不久,先皇便带着朕佯装商户,往陵城微服私访去了,那日下了小雨,渡口雾气蒙蒙,因着商船气派,许多百姓都垫着脚瞧我们。”
长鱼姣听着朝瑾的话,不知为何心跳忽然加剧起来。
不自觉的直起身,探究的看着朝瑾。
她亦在此时节去过渡口,烟雨蒙蒙,人声鼎沸。
周围人谈论了什么?
是商船华丽,罕见至极。
是船头立着的少东家,俊美无双。
朝瑾还在继续,带着迄今都没想明白的几分疑惑,
“偏偏那么多人,巧不巧,朕却一眼瞧见了一个小乞儿。
断了腿,匍匐在周遭围绕的人群里,黑漆漆的一小团,连那小乞儿是男是女都瞧不清,朕却偏偏觉得他很了不起。”
“了不起?”
长鱼姣的声音艰涩,发着颤,漂亮的眼睛里藏着如那年烟雾般朦胧的雾气。
朝瑾陷在回忆里,并未转头看她,只是郑重的又重复了一次,
“是的,了不起的小乞儿。
朕从渡口上商船时尚未见到他,上了商船才在人群里看见他一点一点的往前挪,直到商船启行,他已经被不知道踏了多少下,却依旧很了不起的爬到了人群最前头。”
渡口往来总有许多富商会施舍些船上留下的干粮。
他们在水面行了几月,厌恶那些干巴巴带着海水腥咸的饼子。
但那些饼子可以救她的命。
所以她要努力,再努力的往前爬。
“然后呢......了不起,所以你可怜他了吗。”
朝瑾摇了摇头,
“不,朕,只是给了他一个选择。
朕解了贴身的玉从船头扔上岸。
天命定他成为乞儿,朕觉得了不起,便想遮一次天,看看他是否能抓住机会,逆天改命。”
朝瑾生在皇权之巅。
所谓的可怜,可悲,都无法令其心生波澜。
他认可那个小乞儿的了不起。
于是不将自己放在救世主的位置上。
只像上天无意识的眷顾一次。
一块从天而降的玉,碎在人群。
生还是死,由那个小乞儿掌握。
长鱼姣眼中已经蓄满泪水。
原来是他。
原来是朝瑾。
那时的她一无所有。
生命,尊严,自由,一切,全都容不得她选择。
爱她时唤她珍珍,弃她时将她困于囚笼。
身份由不得她选择。
来去由不得她选择。
人人用怜悯的眼神看她。
用无奈的声音告诉自己的孩子,
“看,她多可怜。”
只有那个傲慢的恩人。
散漫的从船头,掷下一块玉。
成色极佳的玉佩在她身旁碎成一片又一片。
大块些的被那些身强力壮的人捡走。
剩下细碎的玉皮,和被人遗落的碎玉。
是她挪着断腿一点一点拾起。
无人在意的黑色络子成了唯一陪伴她多年的物件。
靠着那些碎玉求得一些药,治了腿。
长鱼姣一直觉得,她实在了不起,是她救了自己。
是她用染满了血的手掌在粗糙的地面一点点寻找出碎下的玉。
在绝望中,给了自己一次选择的机会。
是拼尽全力的找出碎玉,治好自己,活下去,还是麻木的,就这样日复一日的腐朽。
每找到一片玉,就好像终于让自己选择了一次。
最后拢在手心的,是她千疮百孔的尊严。
也是那一日,在捡起一片片碎玉的那一日,让长鱼姣彻底燃起了心里的火。
她会活下去。
她一定能活下去。
终有一日,她会让弃她如敝履的郁家人,生不如死,悔不当初。
却原来,那次选择不是上天对她唯一的眷顾。
是朝瑾。
是朝瑾给了她选择。
在她一无所知的时候,朝瑾看见了她最狼狈的模样。
可他说。
了不起。
“朝瑾。
我好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