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离开公司,郁曼成就急着去找罗美娟,几乎是一种倦鸟归巢的心。他想寻找一份母亲的投影,但不能是他现实中的母亲。她正在疗养院里天地不认,而她清醒时似乎也并不偏爱他。他生怕母亲是对的:他是个冷酷无情,自私自利的人,确实配不上家人的尊重与爱。
郁川既然对宁文远早有怀疑,按他的脾气必然会去找她对峙。他的失踪或许也与此有关。他是9号那晚失踪的,不管是遇到危险,还是选择与她合谋,那个晚上郁曼成原本是有机会找到他的。甚至更早些时候,但凡郁曼成愿意开诚布公与他谈谈,事情都不至于到如今这地步。
郁川绝不能死。否则就是他间接害死了弟弟。
到了罗美娟住的小区,郁曼成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毕竟罗美娟承担的压力并不比他小,非亲非故,她也没有义务安慰他。他想找个空位停车,却像是碾过什么东西,下车查看,地上竟然有一道血痕,延长到他的车胎下。
原来是一只死猫,但并不是他撞死的。他把尸体拖出来看,这只猫显然死了一段时间,都发出腐烂的恶臭。他只是没留神碾了上去。
放在平时这也不算件大事,但今天郁曼成满心都是弟弟,总觉得这是个坏兆头。不远处有个孩子正拿着个碗叫咪咪,似乎是下来找猫。
郁曼成于心不忍,过去叫住那孩子,道:“你要找的猫是不是黑的?它已经死了。”他有些紧张地补上一句,“真的不是我撞死的。它刚才就躺在那里。“
那孩子自然是不信,他就领着她去看,瞧见远远的一滩血迹,她终于委屈地瘪了瘪嘴。他以为她会哭,不料她只是轻轻应了一声,就走开了,到对面去喂另一只猫。他有些弄不清她的想法,就问道:“你不伤心吗?”
“伤心是伤心,还有我还有其他的猫。每一只都差不多的。”这孩子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罐头,倒进塑料盆里,轻轻叫了几声,就陆陆续续从草丛里窜出不少野猫来。她说的不错,确实都差不多。
人也是差不多的。郁曼成生出无尽怅惘颓废之心。昨天之前,他还自诩天之骄子,不同凡响,自信能靠着努力就能把握命运,居高临下地对失败者投以冷笑。可今天,青草遮掩了他平素的傲气,微风拂过,绿意化作荒草,他开始想象自己的死后的坟冢。
他一直怕死,到现在才愿意承认。心脏病总是悬在头上的危险,所以他立志要做一番事业,再有家庭。他害怕孤独地死去。可他没有朋友,没有家人,只剩工作伙伴。当真到了那一天,他们致哀的花圈还没选好,就已经忘记了他。
郁曼成走进罗美娟的房子,不知该如何开口,便道:“宁文远戴眼镜吗?“
罗美娟道:“戴啊,以前她不戴,不过买了车之后她就去配眼镜了。她没有近视,只是很轻微的散光,她说开夜车有点危险。”
“是她主动配的眼镜,是吗?“
“对。“
“她的眼镜是不是金丝边,非常轻。”郁曼成拿出林德伯格眼镜的同款图给罗美娟辨认,她也确实点头了。
他近于哀痛,继续道:“她的眼镜非常贵,肯定是出了很大的事才让他愿意配这么贵的眼镜。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他让罗美娟先坐下,才缓缓道:“她应该是开车撞到了何守年,那条路很暗,几乎没有路灯。何守年估计是被撞死了,所以她才能拿到他的身份证。她杀了一个人却没有被发现,心理底线一旦被突破,很容易再次犯案。她既然在放高利贷,就少不了暴力。她手上很可能还有别的人命案。”
“嗯,我想过了,昨天回家我就想清楚了。我有心理准备。”罗美娟说这话时,是少有的斩钉截铁。
“郁川其实早就怀疑她了,他甚至和我提过这件事。但是我当时没在意,我太傲慢。如果早一点察觉,很多事根本就不会发生。我,我到底在做什么……我是个不自知的人渣吗?“
“你不是坏人,你只是很怕,我不知道你在怕什么?“
“我怕自己没有用。我得到的一切都拼命来的,我怕我的手一松,全失去了。可是我不管多努力,想要的一切还是慢慢失去了。”
“你只是太累了,你身边还有说得上话的人吗?去找你身边的人聊聊吧,上次那个小姐是你女朋友吗?我和你不熟,也帮不了你什么。但我知道你是个好人,能走到今天,已经很不容易了。”罗美娟全然以一种母性的温柔安慰着他,他却更觉愧疚。
“我知道宁文远的事情对你打击也很大。你有想法也可以和我说,我能帮的一定帮你。”
“不用了。”罗美娟摇摇头,语气是少有的坚定,“我想通了。文文做了错事,我也有责任。如果她这次能回来,不管判多少年,我都等她,等着她改好。她要是没办法改好,她犯的错我就帮她承担。那些受害的人,我尽量去补偿他们。”
“你也不用这样子。”
“反正我也要退休了。”罗美娟忽然笑了,颇释然道:“真到了那时候,闲着也是闲着。”
郁曼成不知道该接什么话。他原本是站在高处,用一种自以为是的怜悯俯瞰着罗美娟。原来他同情的只是自己幻想中的弱者。罗美娟再困窘,也有面对生活的韧性。真正茫然无措的人其实是他。
罗美娟忽然揽住了他,从后面搭住了他的肩膀,这是一个母亲的拥抱,只是略显生涩。 她应该许久没有抱过宁文远了。 郁曼成很拘束,试探着想推她,却没推开。他也就放任她继续抱下去。一个笨拙的拥抱紧贴着,虽然热得不自在,但多少是一种安全感。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母亲有多久没抱过自己。
罗美娟道:“你回去好好休息吧,慢慢来,事情都会过去的。”
郁曼成闭了一下眼,不知怎么被平实的一句话弄得眼眶发酸。良久,他才道:“你生活上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随时可以来找我。我家里人少,也缺个人一起搭伙吃饭。”
2
郁曼成到家时,夏逸已经先来了。她照例还是给他带了花,去掉花刺,插在花瓶里。他们昨天才见过面,他见到她的一瞬间却有恍如隔世之感。说不准有没有爱上她,但他一切脆弱无助的时刻,都是她陪在身边。
夏逸几乎是一眼看出他的反常,立刻停下手中的事,关切道:“你怎么了?”
郁曼成只简单说了小姜的事,又承认今天和公司的人闹翻,“我也对不起你,本来想给你一个豪华的婚礼,现在看来我能不能赚到钱都难说了。你不想结婚我也理解。”
夏逸确实有片刻的失落,但很快被疑惑掩盖住。她问道:“我怎么在这种时候抛下你?别傻了。我就是很奇怪,这样子不像平时的你。是不是郁川出了什么事?”
“我发现我根本不了解郁川,现在他不在了,我甚至都想不起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以前觉得他吵闹,现在又觉得他不在,家里空得吓人。夏逸,你和他更熟一些,说一些他的事吧,什么都好。
夏逸思索片刻,道:“你一直说我了解你弟弟,其实我也知道的不多,不过有一件事我记得很深,我和他一次看一部电影。他很感同身受,看着看看就哭了。奇怪的是,那不是什么文艺片,而是一部恐怖片。“
“那他为什么要哭?”
“我也不知道,我们一起来看看吧。”
这是一部叫《蒙哥湖》的恐怖片,虽然剧情里有鬼魂,但恐怖的镜头并不多。对郁曼成而言,这又是最恰如其分的恐怖片,因为电影讲述了家人间的隔膜和忽视。
故事并不复杂,一家四口,父母和兄妹,妹妹在水库游泳时溺毙了,全家人都很伤心,不久后他们就发现家里出了很多怪事,父母认为是妹妹的鬼魂作祟。因为妹妹在世时,他们对她很漠视,源于不便明说的愧疚,他们在她死后便格外不安。很快,父母发现那些怪异的录像和照片都是哥哥伪造的,他不希望父母太沉浸于悲伤,他希望他们能早日忘却她,开始新生活。
但其实妹妹确实回到了家里,只是无人在意。她的鬼魂停留在房子的角落,默默注视着所有人。但她的父母不愿再为她流泪,他们飞快地与她告别,把她像便利贴一样从生活中撕去。哪怕鬼魂真的显灵,他们都情愿安慰自己,这只是另一场恶作剧。
而她只是那么看着,看着,一言不发。
夏逸道:“他们看不到她。她已经淹死了,她哥哥还装鬼,夺取父母最后对她的关注,让他们没空再怀念她,她哥哥好坏啊,可是他才是最后的赢家。”她说到最后时已经忍不住哽咽,再去看郁曼成,他依旧一言不发盯着屏幕,却泪流满面。
电影还在继续。全家搬家前,母亲去找人通灵,想最后确认女儿的灵魂是否回到家里。故事穿插着进行。
母亲道:“我推开门,走进卧室,里面没有人。我女儿不在。”
女儿道:“我推开门,走进卧室,我看到我妈妈在里面。”
母亲道:“是的,我很确定,她不在。”
女儿道:“我看到我妈妈了,但是她看不到我。”
电影已经放完了,客厅里没有开灯,屏幕里的亮光照出郁曼成脸上的泪痕。他早就泣不成声了。夏逸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能默默等待。
忽然,郁曼成擦干眼泪,起身把灯开到全亮,道:“我不能成为这样的人。我不能像这电影里的父母一样,发生的事情假装没有发生,活在自我安慰里。我是对不起郁川,一直忽视他。但现在还来得及。我可以补救。“
“我想要重新开始。所有的事,我都想要重新来过。夏逸,你能不能帮我补救。我现在不方便离开本地,你能不能帮我做一些事。”郁曼成拿出一张名单,分别是五张身份证的复印件,他上交前还留了一手,“这上面都有他们的名字和地址,你能不能帮我去他们家打听一下,问一下他们的身份和工作。不知意外的话,这些人都已经失联了。”
“我的带薪假还有五天,时间够吗?不够的话,我把周末再算上,就有一周。那我明天就出发。”夏逸答应得很爽快,“不过你帮我和我爸妈保密,要不然他们又要多想。”
“真得是太感谢你了。我以后会补偿你的。”
“不用补偿,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我们都要结婚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不要再说这么生疏的话。”夏逸办事雷厉风行,请了一周的假,立刻就订了明天早上八点的动车票。她不能多留,还要回去收拾行李。
她一走,房子又冷清起来。郁曼成习惯性打开电脑收邮件,想看看公司对自己有没有新的发落。确实有一封新邮件,是晚上九点发的,发件人是宁文远。
打开后一句话就是:“郁曼成先生,你好。当你收到这封邮件的时候,我应该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