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白菁菁对宁文远很不错。她这样无所事事的富家太太,有钱有身份,自尊却是起起伏伏的。这些年她自认为家庭做了许多牺牲,又是照顾孩子,又是料理家事,吃穿用度全帮丈夫料理周到。但年荣海并不感激她,当年他追求她是费了一番苦功夫,可到了手,看得惯了,也就不过是寻常了。
丈夫的忽视尚且能忍耐,可她儿子小年正七岁,是最叛逆的时候。她稍微唠叨几句,小年就扯着嗓子怪叫,不时上蹿下跳,基本是只猴。还是宁文远来后给孩子立了规矩,家里才不至于变成动物园,
宁文远年轻美丽,学历好,当老师也颇有一套,说一不二。上半小时的课就休息十分钟,做错的题目隔一天就要重做,中途不管小年怎么闹都不理睬。可她再有本事,到底也是个清贫的家庭教师,白菁菁在她身上找到了当女主人久违的快乐。
第一个月,白菁菁一个劲给宁文远送衣服。起初是她穿过一两次的旧衣服,后来干脆连不喜欢的新衣服也全给了她。宁文远兼职上课时,能见白菁菁的机会不多。可她一从银行辞职,转为全职家教,与白菁菁低头不见抬头见,也有些招架不住她的热情。
宁文远原本称呼白菁菁为白老师,她不爱听,后来就改口为女士。白菁菁笑着道:“你叫我当女士,那我当老板,听起来我很老一样,以后私底下就叫我名字就好了,我对你和对别人不一样。你别看保姆做的时间比你长,可是她到底没文化,我和你这种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才比较有话题。”
宁文远讷讷,有些不知所措。可白菁菁已经自来熟起来,笑着叫她文远。但宁文远对她始终淡淡,私下里反倒和保姆更亲近。这家的保姆是个五十岁的老妇人,做事麻利,性格泼辣,白菁菁嫌她粗鲁,宁文远倒觉得她爽快,不止一次道:“要是我妈像你这样就好了,现在我总怕她被人欺负。”
保姆道:“个人自有个人福,你妈做好人,以后会有福的。你别担心她,快吃快吃。”她就忙着给宁文远塞点心吃。白菁菁要做甜点,自己不会动手,就让保姆做好后给她拍照。每个月总要来一次,保姆也多了个心眼,额外多买些食材,多出来的就给和宁文远私下分了。她待宁文远也像对半个女儿,见她清瘦,总担心是没吃饱饭。
宁文远塞得腮帮子鼓鼓的,一嚼一嚼,有些艰难下咽。这天年荣海正巧下班,在外面看见她,便打趣道:“怎么家里来了只小仓鼠,挺可爱的。”宁文远吓得急忙起身行礼,年荣海就笑得更开心的。
雇家教的事,年荣海原本是不关心的,可见宁文远是个意料之外的漂亮人,他便留心细看了她几眼。她不是惊天动地的大美人,那样的人像白菁菁老得快,她是典型的江南美人,细笔勾勒的眉与眼,修长的一段颈,宛若仕女图。 最妙的是她身上那股学生气,温开水般一眼见的到底,温雅清润。
年荣海笑了笑,对她有些赏玩的意思,道:“宁老师看起来挺斯文的,比上次那个好。”他又问了她的工作经历,听到她曾经在银行做事,便道:“那你也算在金融业做事了,那你知不知道黑天鹅事件呢?”
“黑天鹅是美国的投资人塔勒布提出来的,指的是那些极罕见,但难以预测的事,但一旦发生就会带来天翻地覆,难以预料的后果。”
“不错,你挺有见识的。”正巧白菁菁走出来,年荣海便笑着朝她道:“她的书不是白读的,不像你,全还给老师了,上次问你黑天鹅。你说这电影挺好看的。”
白菁菁被驳了面子,显然不高兴,道:“你回来吃个饭,话还这么多,菜要凉了。”她对宁文远的态度也泛凉,阴阳怪气道:“宁老师这么大的本事,过来教我们小孩,倒确实是屈才了。”
宁文远急忙告辞离开,在玄关换鞋时,不用回头她也感觉白菁菁盯着自己,如芒在背。
没几天,小年的小考成绩出来了,比上次提高了有十分,白菁菁赏罚分明,也给宁文远发了丰厚的奖金。这笔钱有一万多,宁文远过意不去,又想和雇主搞好关系,就从里面抽了两千,给白菁菁买了瓶名牌香水。
不料白菁菁对这礼物反应冷淡,似笑非笑道:“我的香水很多,平时也用不着这些东西,我先帮你收着。你还是要多用心在教我儿子上。”
宁文远琢磨不透她的心思,又或许她只是在撒气。那天年荣海又和白菁菁拌嘴,无非也是件小事,白菁菁使唤保姆把一本原版书收好了,年荣海找不到,以为书丢了,就又花几百买了一本。白菁菁知道后嫌他浪费钱,他便回嘴道:“书值多少钱,你少买一件衣服就都有了。你看不懂的东西,就都觉得没意义是吧。”
白菁菁怒道:“是啊是啊,你现在嫌弃我了,我当年也是名牌大学生,要是不辞职嫁给你,现在也能当个高管呢。”
“你想多了,你看那个小家教,学校比你好,现在不也就这样。出去挣钱哪有这么容易,那当然还是结婚容易。”
“我算是看出来,你就是看上她,是不是?”
“这都什么和什么啊,你想多了,就不能就事论事嘛。”
他们吵起来是不管不顾,丝毫不在意宁文远还在房子里,以为她在二楼不会听见。但她授课途中出去倒了杯水,基本是听了个全程。
其实年荣海在外面是有女人了,宁文远有一次撞见他把丝巾礼盒装进包里。白菁菁的疑心倒不是无端,只是找错了人。但凡她用常理揣测,就该想到,年荣海常年不在家,回来又有好几双眼睛盯着,就算宁文远要与他暗通款曲,一时也找不到机会,他的问题显然出在外面。
宁文远自然不会提醒白菁菁,她只想平静地做完最后几个月。家教到底不是个正经工作,写进简历也没大帮助,她依旧四处投着简历,计划上完一个学期的课就走。只是面试了几家公司,她都不算满意,也说不出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她能吃苦,肯用心,不善交际,也没有关系,一心想挣大钱,却不知道该做什么。
本以为日子还能挨下去,可白菁菁没几天就找上宁文远,道:“我有个侄子人不错,正好单身,我听说你也没男朋友,要不去看看。”
宁文远几番推辞,可白菁菁却极坚持,甚至撂下话,道:“你不同意,那就是不给我面子了。”
到底是寄人篱下,宁文远只能硬着头皮答应周末见一面。
白菁菁笑道:“你们最好在有电梯的地方见面,不然他行动不太方便。”
“什么意思?他坐轮椅吗?”
“你见了就知道了,也不要以貌取人,人品好才会重要。他很有才华的,是学艺术的。”这便算是默认了。
宁文远被带到白菁菁侄子家去。先接待她的是男方的父母,他们问了许多古怪的问题,几乎把宁文远当成一块肉,希望她结婚后一年内就怀孕,必要时要接受试管。接着正牌主角出场,他不但是坐在轮椅上,还足有一百八十斤,一张口,话都说不利索。
原来这人的毛病是真不小,他是高中就送去美国,在美国迷上了笑气,吸食过量后半身瘫痪被丢回国。他父母对他已经没了信心,只要找个好生养的年轻女人,趁着他们尚有余力时,再生个孙辈。
知道内情后,宁文远气得几欲哽咽,道:“这里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也不是这样的人,是白老师让我过来,我才过来的。”
男方母亲淡淡,道:“你再好好考虑下,白菁菁说你挺缺钱的。”
第二天宁文远依旧上门教孩子,但小年很敏锐,已经看出她在家里的地位不同往日,吵着要休息吃点心。宁文远不同意,他就忽然道:“我妈说你要勾引我爸。”
“哦。”
“妈妈昨天和爸爸大吵一架,妈妈都气哭了。爸爸说她有病。”
“这和我没关系。”
“有关系的,妈妈说男的就喜欢你这种装清纯的。你当我妈妈也好,你比我妈聪明,还比她更脾气好,你给我多发点零花钱,我给你在爸爸面前说好话。”
“不要说和上课没关系的事。你要好好用功读书,别胡思乱想。”
“我为什么要用功读书?你读书这么好,现在不也就过来教书嘛。读书有什么用啊?”
宁文远顿了顿,道:“不是读书没有用,是我读书没有用,读书就像是彩票,我中奖了却没地方兑换。可是你不一样,你的起点已经是许多人的终点。”
回去之前,宁文远和白菁菁打了个照面,没说什么。白菁菁也装作若无其事,道:“那你不喜欢,我就帮你回绝了哦,其实我是真的觉得不错。”
宁文远笑道:“不了,是我配不上你侄子。他们家里人阶级比较高,我会有压力的。”
“那就算了啊,也是啊,门不当户不对也不好。”白菁菁满意地点点头。
宁文远总算明白了,白菁菁未必是真的想要撮合这段姻缘,更像是给她一个警告,让她清楚自己的身份。白菁菁或许是太喜欢看宫斗剧了,索性就把自己想象成宫里的妃子,宁文远不过是她手下的宫女,她发发善心给些赏赐,却不能助长她攀龙附凤的心。于是她便轻巧一挥手,将这小小宫女许给太监当对食,也算给一个教训。
她咽不下这口气,却也无从发泄,唯一想到的办法就是多找一份兼职,多赚些钱。她又在网上找了留学机构的工作,每天晚上九点后给留学生辅导作业和修改文书。这活还算简单,只是她越做越不自在,她接待的都是英美的留学生,多是的二世祖,拿着家里的钱花天酒地,完不成学校的作业,就找她来代写。穷人的文凭是敲门砖,有时门锁紧了,砖头就敲碎了。富人的文凭则是铺盖,往上一躺,就能安稳睡大觉。
忙起来的时候,宁文远一天只睡五个小时,只坚持了两个月,她就轻减许多,白天也忍不住哈欠连天。这天她睡过了头,到年家上课时白菁菁也不在,保姆说白菁菁本来要找她谈事,但约了私教做瑜伽,等不及便先走了。
小年的功课不算多,宁文远很快就辅导完了,按理她也能走了,但白菁菁还没有回来, 她只能在扶手椅上耐心等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手撑着头,她竟然盹着了。睡得浅,她朦胧中感觉有人站在面前,立刻惊醒,就要站起身。
对方立刻扶着她坐下,笑道:“你不要怕啊,倒把我吓一跳,一下子站起来会头晕的。”来人是白菁菁的朋友,之前来过一次,宁文远没和她打过交道,只记得她说话的声音很柔,不急不躁,显然是个好脾气的。
“你先睡吧, 菁菁还没回来。我小坐一会儿就走,要是没碰上面,你和她说一声,我来过了就好。我也没什么要紧事。”
宁文远道:“等白老师回来,能不能和她说一声我在。我不会睡太久。”
“好的,你放心。看你最近挺辛苦,是不是还要赶地铁回去?多休息休息。”她说完就带上门走了。
又小憩了片刻,宁文远听到客厅有动静,想来是白菁菁回来了,保姆也悄悄过来叫醒她,道:“别让太太看到你在睡觉,不然她又觉得你在偷懒了,你也别出去,现在在聊你呢。”
宁文远不明所以道:“在聊我什么?”
保姆只是摇了摇头,一副怜悯的过来人表情。宁文远悄悄凑到墙角去听,白菁菁正翘着二郎腿在客厅吃点心,背对着她,说得很兴起, “夏逸,有件事我要和你说一声,现在这个家教不行,我准备换一个新的,别怪我不顾你的面子。”
夏逸道:“怎么了?宁小姐有什么问题吗?不是你要名校毕业生吗?”
“她在教书的事情上还行,不过总感觉心思不正,整天在人面前笑眯眯的,不知道是不是要勾引我先生。她做事很不懂分寸,不知道家教问题还是居心不良。”
“你也不要这样说啊,可能有些误会吧。”
白菁菁听起来在娇嗔,道:“诶呀,你不懂,你没结婚,已婚女人的预感很准的,反正我不喜欢她,她最近也开始给我偷懒了,整天懒洋洋的,没开始那么用心了。”
“好吧,我给你留心着。”她似乎已经发现了宁文远,摸着头发有些坐立难安。
白菁菁道了谢,又随手拿出个香水礼盒给夏逸。宁文远心头一颤,这正是当初她送的礼物。她闭上眼,不愿再看。可白菁菁的声音还是一味往她耳朵里钻,道:“这香水里给,是那个小家教给我的。我才不要她的东西。谁知道哪里买的,都不知道是不是正版的,不过就算是真的,拿我给她发的工资给我买东西,还蛮好笑的。你拿着吧。”
夏逸颇为难道:“这我也用不上啊,你留着吧,毕竟她的一番心意。”
“又没让你自己用,你送给家里的保姆啊司机啊都行,我本来想放在网上,不过嫌麻烦,给保姆呢,又怕她看见了要多心。”
恨意铺天盖地,宁文远咬了一下手指,眼泪才没夺眶而出。真心错付,她已经习惯了,可她更委屈那瓶香水。两千五一瓶的香水,她自己都舍不得用。一万二的奖金,她存了六千,房租三千,剩下的三千元可以给母亲,而不是拿来当一个荒唐的笑柄。穷就是罪过,在白菁菁眼里,她做什么都是身为下贱,心比天高的注脚。
夏逸临走前,假装要去洗手间,却悄悄溜进房间找到宁文远。她像做贼似的把香水一塞,悄声道:“你自己收着吧,我上班不能用香水的,一看就很贵,给我来浪费了。你拿回去孝敬你妈妈,或者卖掉都好。本来就是你的东西,你自己处理吧。”
夏逸自然是个好人,可宁文远刚要道谢,她又补上一句道:“菁菁她是骄纵了些,麻烦你多担待了。她也是个可怜的人,她父母没教过她精神独立。丈夫和孩子就是她的天,她怕天塌了。”
宁文远抿了抿嘴,不做声。夏逸是再好的人又怎样,到底还是白菁菁的朋友,她沾不到什么光。
夏逸走后,白菁菁进客房拿东西,本以为是空房间,却见宁文远端坐着。她拍拍胸脯,略带心虚,抱怨道:“你怎么在房间里都不出声啊?吓了我一跳。保姆没和我说你在啊。”
宁文远笑道:“不好意思,是我让阿姨别说的,您不是在和朋友聊天嘛,不打扰您了,我正好也在准备教案。您不是有事要找我吗?我一直等着呢。”
白菁菁道:“也没什么事,就是和你说一声,我们家最近也不宽裕,我想从下个月起,每月给你减一千五的工资,你能接受吗?”
“可以啊,我能接受,现在就业形势也不好,工作是难找,再说我也很喜欢小孩子。”宁文远笑意更深,却只低着头,并不正眼看她。
回去之后,宁文远找了张纸,写上白菁菁的名字,一下又一下拿笔戳烂,低声道:“去死,去死,去死。活人有贵贱,死人可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