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元斌从小不学好,没考上高中,只读了个中专,好在还有一身力气。先去厂里打了一段时间的工,后来又去了跑过运输。不过长途运输苦闷难熬,他很快就迷上了赌博,先是赢过五万块,然后就输了二十万,其中十万还是他找家里借的。他想着一本翻盘,就铤而走险把货车上载的一批枸杞偷偷想拉去卖了,但他还没找到买家,就被公司发现,多亏他父亲前去下跪求情,又赔了一笔钱,总算没让他留案底。工作到底还是保不住了,但峰回路转,家里的一套老房子竟然拆迁了。
钱不多,但账户里也多了三百万现款。蔡元斌也准备收心,跪在父亲面前痛哭流涕。改了,他以后肯定会改。他也确实规矩了四年,工作也不必再找了,只要安心待在家里每个月都零花钱。虽说无聊,但也清闲。但去年底,有老同学聚会,他开着新车去炫耀,同学们多是羡慕,问他在哪里高就。他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只说在家啃老。这下他就从骄傲成了笑料,连一个月挣三千的同事都不拿他当回事了,至少那还是自力更生。同学会开到九点,原本几个相熟的人还约好去唱歌。蔡元斌的父亲却打电话来,一个劲催他快回家去。
同学们都笑着起哄。有人道:“你还是听话些,不然当心你爸停你零花钱。”
蔡元斌气得面红耳赤,但还是灰溜溜逃回家了。他想挣钱,可是打工太辛苦,辗转难眠时他还是忍不住开了网赌网站。小玩一把不算事,他劝着自己,把账上的三万块都投了进去。
仅仅过了六个月,他就已经欠下五百万。这类赌博网站一般把服务器架设在国外,国内警方无从抓捕,但是借钱给赌客的高利贷都会把追债工作外包给国内打手。蔡元斌根本跑不了,很快就被三个男人堵了门。
蔡父对儿子又痛又恨,却也无济于事,要想补上这个窟窿只能卖房,还不如干脆报警,一了百了。蔡元斌却坚持不肯,就算抓到高利贷,他也一并要拘留。他拍着胸脯,强装镇定,道:“没什么可怕的,爸,他们也就是吓唬吓唬人。不敢真的做什么,大不了我们搬家,他们还能追到外地去吗?”
蔡父是将信将疑,但他到底老了,遇到事情就显软弱来。他可以抽自己儿子耳光,却害怕和外头人有冲突。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宁愿相信儿子有主意。
头一个月,追债的手段确实轻飘飘的,无非是打电话,泼红漆,门口堵着垃圾。他们都忍了过来,接着就没动静,好像事情过去了。
谁知道这才刚开个头,接下来就不客气了。一天蔡元斌没有按时回家,电话也打不通。到夜里,就有人开回蔡元斌的车,送回一个塑料盒子,里面有两根手指,还送了句口信,道:“凑满八百万,打给我们,我们就把人放了,24小时里手指还能接回去,晚了我们也没办法。敢报警,你这辈子都别想见到他了。随便挖个坑把他埋了,你自己去找吧。”
岳进在审讯室听完蔡父的讲述,叹了一口气,道:“你儿子都是赌鬼了,他的话你也敢信,一开始你们就该报警了。有一句话他们是说对了,24小时内这手指接不回去就完了。从昨天到现在,已经过去一天了。”
蔡父是急得泪流满面,道:“那怎么办啊?我真的知道错了 ,警察同志。你们帮帮我儿子吧。”
“我们肯定会想办法去救你儿子的,有要你配合的地方会和你说的。你呢,就先待在这里,反思反思,你是怎么把你儿子惯成这样的。爱子如杀子,好好想想吧。”
走到楼下,岳进也有些累,所有的线索都扯在手里,乱糟糟的。唯一的好消息是那具尸体显然不是蔡元斌。无名尸的死亡时间至少在一周以上,可蔡元斌前天还出现在小区监控中。而且尸体的手臂上有肌肉,生前是个挺结实的人,蔡元斌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赌鬼。
夜已经深了,天上悬着一个苍凉的月亮,轻又凉。岳进抽着烟拍了张照片,发给自己妻子,道:“你看诶,今天的月亮又大又圆。”
本以为妻子睡了,不料她的回复很快,道:“还行,没我们以前一起看的月亮美。”
岳进愣了一下,只能回一句是的。当年他们约会时,他太忙,看个电影都要选夜场,散场时已经十一点半。他送她回来,走在空旷无人的街上,无话可说。她一直是个冷淡的人,话很少,是月亮在人间的一个投影。
眼前就要送她到小区了,岳进急得抓耳挠腮,总要说些什么吧,要不然下次见面都约不出来。他抬头,忽然鬼使神差,道:“你看天上的月亮,多漂亮啊。”
她真的抬头去看天,盯了一会儿,忽然笑道:“没想到你这人还挺浪漫的。”
再后来他们就结婚了,他后来很庆幸,好像那天晚上的这句话成全了这桩姻缘。他也想搞搞特殊,觉得他们的感情有点冥冥中天注定的意思。所以他很不愿意离婚,每次妻子提这事,他都装聋作哑。
毕竟不甘心,他们都没犯原则性错误,又有一个孩子。虽然问题是出在孩子身上,可也不至于要离婚。他明白妻子的心情,孩子得了这个病,这辈子只会更坏不会好转。她想放下一切重新开心。可他就是不甘心,凭什么啊,他一辈子没做过坏事,忽然有个智障的儿子,简直像是扶老人过马路时被花瓶砸中头一样。不甘心。
妻子现在又提起了约会时的事,或许是转机。孩子的事可以先不提,至少可以不用离婚。岳进小心翼翼道:“我这几天有个案子,比较忙,你晚上不用等我,家里有要做的事你先放着,等我回来弄。”
“好。”
“警局旁边有家新开的烧鹅店,他们说挺好的,等我回来的时候给你带一只,吃不掉的话,分一半给你爸妈。”
不料妻子回复道:“知道你最近忙,你不用抽时间和我聊天,我等你忙完了再说,离婚的事情是该慢慢聊。”
岳进放下手机,抬头看天,月亮旁边一丝云彩都没有,依旧无悲无喜。唉,月亮才不管人间的事呢。
高利贷绑架欠债人算是涉黑涉恶案件,案情紧急,局里一声令下,成立了一个特别小组,派了一队人去看监控。另一队人则负责守在蔡家,与嫌疑人交涉。上头怕岳进对经济犯罪的经验不足,还特意从经侦科借了个能人来。
这人叫闻谦,是个刚满三十的年轻女警。
岳进一看到她就犯嘀咕,刑侦和经侦间算是有积怨。
经侦科主要负责经济犯罪,诈骗、洗钱、高利贷都归他们管。因为外勤跑得少,重案要案又多,经侦科的人升起来总是很快,但门槛也高,不少人都是研究生入职,和出外勤的大老粗说不到一处去。干刑侦的则是风里来雨里去,一样看不上这些坐办公室的,嫌他们只会纸上谈兵。
闻谦道:“上一轮扫黑除恶,基本把本地成规模的大型高利贷组织都清理过了,也抓到了蒋耀祖,拘留了他手下二十多号人。但一些中小型的组织听到风声都提前跑了,很多人出去避风头。剩下底层打手没有经济来源,很多都会抱团再成立一个讨债集团,重操旧业。不过他们的文化水平较低,基本没有法律意识,只会暴力收债。蔡元斌的案子看起来很像是这种情况。”她是个小个子女人,剪短发,说话的语速很快,但岳进嫌她说的都是废话,她简直是把自己当普通群众,前因后果还要解释一遍。
岳进忍住不耐烦,道:“嗯,那你按照你的经验看,应该不该主动联系他们?”
“肯定要联系,越快越好,人质受伤了,情况不明,拖得越久越危险。我去和人质父亲沟通。”
闻谦找到蔡父,指挥道:“他们留了一个号码给你,那你就打过去,说今天有两个人来看过房子,愿意出五百万来买。但是他们要找银行贷款,你没办法立刻收到钱,至少要等五天。现在去银行大额转账也要填表格,很容易追查到收款人,搞不好银行柜员还要报警。你问他们能不能缓一缓,你手上有五十万现金,没存银行,也没告诉过你儿子。你带着这笔钱和他们交接,就当作定金先给他们,让他们给你看一眼儿子。你想先确保他还活着。”
熬到第二天早上七点,蔡父如约拨通电话,说了这一番话。对方似乎有点疑心,道:“老头你不要耍花招。你是不是叫警察了?”
闻谦已经提前安排好说辞,蔡父佯装不悦,道:“我要是叫了警察,至于再打给你们吗?我儿子是不是死了?你们把电话给他听,不然我不给钱。”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很快就传来蔡元斌的哭喊声,“爸,你救救我啊,爸。我好痛啊。”
蔡父心急如焚, 闻谦却隔着桌子朝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慌,继续按计划来。蔡父只能道:“不对,这是不是录音,我儿子都断了两根手指,不可能精神这么好。我一定要见他一面,大不了我们就拼命。”
“好了,好了,老头你烦死了,这样吧,你现在出来,带着钱。交钱的时候你就能看你儿子一眼,我给你指路,给你二十分钟先到朝安路,然后等我的电话。”
“我眼睛不行,现在开不了车了,能不能多缓五分钟,我马上去叫出租车?”
“一分钟都不行,二十分钟不到,你自己看着办。”电话立刻就挂断了。对面不敢聊太久,估计也怕警方通过电话定位他们的位置,但其实这些时间已经够了。信号定位到城北的一处停车场。
蔡父吓得哆哆嗦嗦,不敢独自去交钱。闻谦安慰,道:“没事,已经和他说过了你会叫车,我们会派个人假装司机送你过去。对方不会起疑的。”
岳进则皱眉,看不惯她的越俎代庖,接下来的行动都由他来指挥,安排司机的计划也是他定的,怎么闻谦倒成了掌控全局的那个。他不着痕迹把闻谦拉开,又让曹巡给她倒杯水。闻谦还没来得及接过杯子,岳进已经拉着蔡父到一旁交代接下来行动的细节。
临出发前,闻谦有些不高兴,凑近岳进低声,道:“至于这样吗,岳队?”
“至于什么?”岳进笑着和她装傻。
另一组也有了进展。手机号码结合监控图像,已经确认了两名绑匪的身份。一胖一瘦,胖的叫洪子安,之前做过保安,后来主动辞职。瘦的叫薛全,外号叫猴子,五年前入室行窃有了案底。调取沿路监控,那天是洪胖子先拦下蔡元斌,把人哄骗上自己的车,然后开回住所。蔡元斌一路毫无反抗,可能是用了迷药。半小时后,薛猴子也赶来住所汇合。后来开车回蔡家送手指的也是他。看来两人分工明确,洪子安才是那个指挥的人。
有信号的停车场离洪子安当初做保安的小区很近。停车场的东侧有间休息室,蔡元斌很可能被关在里面,暂不确定有几人看守。岳进拿着地图做布置,这次行动匆忙,人手紧缺,不得已连新手曹巡都算进去。可罪犯又是老手,他们行动时要格外谨慎,先确保蔡元斌的安全,再控制住两个嫌疑人。
停车场一共有三个出口,东西北各一个。岳进把曹巡安排在西侧的出口,有用,但也不准备拿他派大用处。就算嫌疑人真的要逃,通常也不会跑向最远的西面。他让曹巡跟着出来,也就是想让他见见世面。
岳进伪装成租车司机,载着蔡父开到朝安路的十字路口。电话迟了一分钟才打来,对方问道:“你坐出租车来的?车牌号多少?”
蔡父刚要回答,岳进立刻朝他摇头。一般搭乘出租车,客人都是记不住车牌号的。这也是对方在试探他。蔡父会意,大声道:“师傅啊,你车牌号多少啊?我家里要来接我。”
岳进同样大声报出了车牌号,又道:“你要这里下车还是要往里开?前面有监控,我不好开,要不你这里下来?”
“我这箱子挺重的,我拎不动,你还是再往里开一点吧。”五十万全部装箱,大概有十二斤重,一个老人拎着重箱子确实容易惹人怀疑。对方显然也想到这点,指挥道:“让司机继续往前开,到前面左转,开进停车场去。”
岳进放缓呼吸,下沉肩膀,让身体像收音机一样调好频。当前的情况还算顺利,一切都按他的设想发展。等车开到停车场,应该会有人来接应,到时候他会假装车费有问题,下车进行理论,一旦他靠近对方,就立刻将其制服。同时另外两个警察已经装成迷路的游客,靠近休息室问路,一旦确认蔡元斌的位置,他们立刻就开始突袭。
车停稳,远远就见有人朝他们走来。是个瘦子。薛全走到车边,主动拉开车门,装作很亲热的样子要去搀扶蔡父。蔡父却直接把手提箱给他,自顾自往旁边走了两步,道:“我腿麻,让我缓缓。”
这是约好的行动口号,岳进也开车门下车,对着薛全嚷道:“喂,你们谁付车钱啊?”
薛全抬头一愣,岳进抓着这个空隙,一个箭步绕到车前。 薛全有觉察,伸手进兜要掏刀。岳进却抢先一步攥住他手臂,单手上铐,先把他上身压在车上,再用腿抵住他膝弯往前动。薛全用力挣扎了一下没挣动,右手依旧在藏在衣兜。
“把手伸出来!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岳进呵斥道:“反抗是没用的,你现在把刀掏出来就属于袭警,从重判。我再说一遍,把手伸出来,举过头顶。”
薛全没动,肩膀绷紧了。时间变得异常慢,几乎凝固住。终于,他的手慢慢从口袋里伸出来,顺从地举了起来。时间又重新开始流动,岳进在听到手铐咔哒一声时,觉得已经过了几十年。
对洪子安的抓捕也很顺利。休息室有窗,两名警察透过窗户看到洪子安在外间休息,地上还有散落的纱布。里面的门紧闭着,桌上却有三个食盒,蔡元斌应该就关在里间。
一位警察敲门,故意用方言问路拖延时间。趁着洪子安分心时,另一名警察绕后闯入休息室,一脚踹开里间的门。蔡元斌就被绑在椅子上,还有意识。。
洪子安见势不妙,扭头就跑。警察在后面只差几步路,边追边道:“警察,别动,再跑我开枪了。”
洪子安自然没停,可他实在太胖了,还没靠近出口,外套下摆被后面的警察一拽,整个人就重重砸在地上。警察顺势按住他上手铐,道:“哟,我这都没开枪呢,你怎么就倒了。”
洪子安摔得头破血流,倒在地上也放弃挣扎,道:“这不显得您枪法准嘛。”
人质解救成功,两个嫌疑人同时落网,不是自夸,也全亏他临场经验丰富。岳进刚要松一口气,东面忽然传来一声枪响。
他怔了怔,意识到曹巡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