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年的旅途中,半大的少年们都有了不同的成长。
还未到京城,坐在马车上还有些怅然的几人便遥遥看见了早早等在城门口的家人。
“爹爹。”
较为活泼的李君雅率先探出头去挥手。
胡子花白的尚书大人摸着胡子,激动的看着自己唯一的女儿,热泪盈眶。
“乖乖!”
马车缓缓停下,温淮卿刚下车,就被靖王捏着耳朵提到旁边教训去了。
“父亲。”
宋知礼在姿容儒雅的中年男人面前恭敬站好,低垂下头。
“还知道回来?”
宋大人冷哼一声,拧过头去,眉眼中藏不住的怒容。
“不知道还以为你不是我宋府千金,是公主府的人了。”
宋知礼垂着头不说话,安静的听他训斥。
一回到京城,她又变成了那个背着枷锁的宋氏嫡女。
“为父是让你同京中贵女打好关系,但没让你整日和公主府那两个刁民混在一起。”
宋大人越说越气,一甩衣袖,声音都高了不少。
“天天和那两个刁民混在一起,你看看你现在哪里还有点我宋府嫡女的样子?浑身市侩气息!”
宋知礼眉头微皱。
“父亲。”
“他们是知礼的朋友。”
宋大人冷笑一声。
“朋友?这京城中哪有什么朋友可言?离开不过一年,你就学会顶撞长辈了?”
“宋知礼,你的礼法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宋知礼抬起头,定定的看着宋大人,不疾不徐的开口。
“并非顶撞。”
“云初和流年都是我的朋友,请父亲尊重他们,也尊重女儿。”
“尊重?!”
宋大人怒极反笑,高高扬起手。
“宋知礼,你以什么身份向为父讨要尊重?若是没了宋府,你便什么都不是!”
“宋大人。”
清冷的女声自马车内传来。
沐云初扶着顾黎走出来。
顾流年跟在两人身侧,小心的为顾黎披上大氅。
“这一巴掌打下去,你的手可以不用要了。”
顾黎微扬起下巴,冷漠的落下一瞥。
“殿…殿下…”
顾黎一出现,一年前被她带人冲入府中用刀比在脖子上的场景,又一次在宋大人脑海中浮现。
他嘴唇哆嗦了一下,再无之前在宋知礼面前的气势,悻悻的放下手去。
“我教训家中子女罢了,就不劳殿下挂心了吧?”
顾黎自马车上走下,站在雪地中。
“是吗?”
她抬起手,一名暗卫立马跪地出现,恭敬的举起佩剑。
顾黎抽出剑,安静的雪夜之中,长剑出鞘的声音格外清晰刺耳。
“那本宫想杀不长眼的狗东西,大人也没有异议吧?”
被剑尖对准脖颈的宋大人宛如被扼住了咽喉。
他张张嘴。
“殿下…”
你杀其他人,他当然没意见,但问题你要杀的不长眼狗东西是他本人啊!
宋大人不住给负手站在旁边的傅昭然使眼色。
希望这位场上唯一一个权势不输于顾黎的丞相大人能帮自己解个围。
傅昭然全然没有接收到他的求助,正细细的打量着顾黎。
求助无门的宋大人不由脸色灰败下来。
这京城中谁不知道顾黎是什么样的性子?
没人敢触她的霉头,他也不例外。
“宋大人。”
顾黎轻勾起嘴角,剑尖又朝前了几分。
“有意见吗?”
“臣…臣……”
宋大人支支吾吾的,不知该如何回答。
在宛若杀神一样的顾黎面前,全然失去了威仪。
“殿下。”
宋知礼轻声开口,乞求的望着顾黎,微微摇头。
不论如何他也是生养自己的父亲,就算平时严苛,略有不公。
她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受难丧命。
顾黎看了宋知礼一会,用剑挑起宋大人的下巴,似笑非笑。
“希望宋大人没忘记本宫曾和你说过的话。”
顾黎收起剑,神色冷淡。
“若是有任何不满,来找本宫。”
“本宫还能瞧得上你一分,为难自己的孩子算什么东西?”
她最讨厌的便是自己无能,却责怪孩子,在孩子身上找成就感的人了。
“听明白了吗?”
悬在脖子上的长剑移开,宋大人松了口气,捂着脖子连着后退数步,面色难看的点头。
“上不了台面的小市民?”
顾黎把长剑丢给暗卫,剃剃指甲,算起了另一个账。
“祸从口出,宋大人如此瞧不起本宫的孩子,总得付出点代价。”
她抬起眼,看向傅昭然。
“丞相以为呢?”
终于被注意到的傅昭然走上前,在宋大人期盼的目光下,赞同的点点头。
“身为朝廷命官,却对不尊皇室,宋大人确实该长长记性。”
他在顾黎五步远处站定,声音清冷。
“臣会按律法处理,殿下放心。”
顾黎满意的点点头。
“知礼。”
宋知礼抬起头,对上顾黎看过来的视线,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握紧。
“殿下。”
“人总要做出选择,才能变成更好的自己。”
顾黎声音平淡,眼眸中带着些许暖意。
“只要你需要,本宫愿意为你提供所有帮助。”
“你很聪慧,也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枷锁不单是他人给予,也是你给予自己的。”
宋知礼眼睛有些干涩,半晌后才呐呐的应声。
“知礼明白,谢谢殿下。”
顾黎这话不单是在告诉宋大人,她是宋知礼的后盾。
也是在提醒宋知礼,不要被困在他人和自己所设下的枷锁之中。
宋知礼眼眶有些发热,在眼泪涌出的瞬间,她连忙低下头。
泪眼朦胧间,她的拳头紧握,心中已是做出了选择。
李君雅被母亲拉着站在旁边,无法上前安慰宋知礼。
“殿下。”
李大人适时的出声,缓和尴尬的氛围。
“臣命人备了宴席,为殿下接风引尘,不知殿下可否赏脸…”
顾黎挥手拒绝,眉眼间已有些疲态。
沐云初扶着顾黎的手回到马车上,离开前朝宋知礼使了个眼色,无声安抚她。
公主府的马车缓缓驶离,宋大人才彻底放下心来,痛斥出声。
“简直猖狂,目无礼法!”
李大人默默的后退一步,和他保持距离,全当不认识他。
“王爷难道不这么觉得吗?”
宋大人拧着眉头看向靖王。
“别。”
靖王伸手制止他把自己拉到他的阵营,划清界限相当利落。
“本王可是十分乐意淮卿能同殿下一同游历的。”
“走了,浑小子,下次看见这种没眼色的人记得离远点,听明白没?”
他扯着温淮卿的领子,拽着他离开,还不忘小声叨叨。
听的宋大人脸色愈发难看。
“傅大人…”
一直目送马车远去的傅昭然回过神,神色冷淡。
“宋大人,若是真有不满,可以上书弹劾。”
“何必在背后嚼舌根?”
宋大人闻言只得悻悻的闭上嘴。
上书弹劾?
他敢吗?
别说皇上根本不管这事,顾黎那个女魔头要知道了,不得把他头拧下来当球踢?
“父亲。”
傅昭然和李氏一家相继离开后,整理好情绪的宋知礼抬起头,望着他,语气难得的强势坚定。
“我想同你聊聊。”
-
羲和64年。
顾黎已将权势完全交还给顾辞,彻底成了甩手掌柜。
终于将所有权利握在手中的顾辞在面对朝臣时,才意识到以前的顾黎都为他做了些什么。
他像块海绵一样不断的吸收着各种各样的知识,不断的充实自己,努力让自己变得更优秀,成为一代明君。
“傅爱卿。”
某日,正批阅奏折的顾辞冷不防说道。
“你以前并不是诚心辅佐朕。”
傅昭然抬起头,并不意外他能发现。
他放下手中的书本,大大方方的承认。
“是的。”
顾辞闻言,心情有些复杂。
“现在呢?”
傅昭然望着他,微微一笑。
“那要看陛下能做到什么样的程度了。”
他只侍奉有能之主。
顾辞批阅着奏折,沉默不言。
“陛下会如何做?罢免臣的官职吗?”
见他不说话,傅昭然反而好奇起来。
顾辞缓缓摇头。
五年的历练,他成长的飞快,也意识到为什么两年前顾黎和傅昭然总说自己太稚嫩天真了。
他捏着毛笔,认真的写下一字。
“不。”
“你有才能,也有手段,大齐需要你这样的人。”
“以往朕确实太过愚昧,现在也仍有许多不足,但总有一日,朕会让你心甘情愿的臣服。”
傅昭然怔愣片刻后,不由重新审视起顾辞来,这才发觉他变了许多。
他莞尔一笑,轻声感慨着。
“殿下真是将您教导的极好。”
有抱负,有理想,有胸怀,虽然起步晚了些,但假以时日,他必然会有所作为。
“是的。”
提到顾黎,顾辞不禁有些怅然。
他抬起头看向窗外,低声喃喃着。
“好久未见皇姐了。”
羲和70年。
顾流年在十五岁那年入仕,一举摘得桂冠。
经过五年的努力,成为京城新贵,隐隐有能和傅昭然相较的趋势。
在顾流年入仕后的第三年,顾辞放宽科举制度,重用新人,淡化门第关系,清除了不少依靠门第的无能官员。
羲和71年。
在顾流年和傅昭然的支持帮助下,顾辞不顾群臣反对,重设科举制度。
自此之后,科举不再有性别门第限制,只要有能力者,不论女子还是平民皆可入朝为官。
同年,宋知礼拒绝了宋父安排的联姻,作为京城贵女第一人,率先参加科举,打败一众男子,摘得冠首。
殿试结束后,几人难得的小聚片刻。
宋知礼如十年前一般笑容灿烂。
在朋友们的包围之下,她高举起酒杯,向来沉静的眉眼间难得流露出豪迈来。
“谢谢你们。”
她声音哽咽,脸上是这几年从未有过的轻快。
沐云初和李君雅一左一右的摁住她的脑袋,笑着拥她入怀中。
“你最应该感谢的是你自己。”
宋知礼靠在她们怀中,泣不成声。
随着年龄的增长,家族里的压力剧增。
她每日挑灯苦战,不理会旁人的言论,尽可能的充实自己,完善对世界的认知。
她今年已经二十有余,成为了京城的‘大龄剩女’。
父亲视她为耻辱,早早想将她许配出去。
但她始终相信自己,相信她的朋友们。
相信她能够依靠自己走出宅院,去除枷锁,自由的做自己。
现在。
她终于有机会证明自己,成为大齐第一位女官,风光无限。
但这其中的艰辛,只有她的朋友和她自己知晓。
“知礼。”
沐云初捧起她的脸,向她以往安慰自己那样安抚着她。
“你看,现在你自由了,可以尽情的展现你的光热。”
宋知礼破涕而笑,她的身边,是已经成为大人的朋友们,皆是目光温柔的望着她,支持着她。
羲和73年。
大齐飞速发展,经济不断提升,百姓生活得到了巨大改善,万事皆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但在今年年底,外敌来犯,边境战火纷飞。
这几年大齐的商业、农业、畜牧、手工业等飞速发展,军事方面却远远落后于其他产业。
大齐的士兵几乎节节溃败,不过短短小半年时间,已有数十座城池失守。
承袭了靖王爵位的温淮卿主动请缨,挂帅出征。
同月,沐云初在这年告别了顾黎,召集了教内人,前往边境。
羲和75年。
半年的征战,沐云初同温淮卿一起收回大半城池,被封为骠骑大将军,领兵征战。
教内的杀手们则成为了沐云初手下独有的斥候,侦测敌情,刺杀敌军。
沐云初就像是为战场而生的,在战场上,她的光热再也难以掩盖。
她与温淮卿,作为这个世界的男女主。
现在如同兄弟一般作战,携手击退敌军,收复一座又一座城池,并在羲和76年底开始反攻。
羲和77年初。
新春之际,顾黎彻底病倒了。
她身体的颓势几乎无法掩盖。
“殿下。”
顾流年告假数日,每日守在顾黎床前,广寻名医,希望能够治好她。
在看着顾黎又一次咳出大量鲜血,昏迷不醒时。
“我该怎么办…”
已经位极人臣的他像是个孩子一样蹲在顾黎床前,无助的喃喃。
“流年。”
夜半三分时,顾黎醒了。
她瘦的几乎只剩下一把骨头,面上难得出现几分红润的色彩。
“殿下。”
顾流年连忙扶着顾黎坐起身,忙前忙后照顾起她来。
顾黎抬手止住了他的动作,轻咳两声。
“不必麻烦了。”
“他们呢?”
顾流年望着她,神色有些许颓然。
“君雅和知礼已经来了。”
“姐姐和淮卿还在边境抗敌,赶不回来了…”
顾黎笑着点点头。
“战事要紧,无碍。”
“让他们进来吧。”
她闭了闭眼,声音很轻。
“今日便是我的最后一日了。”
“殿下说什么呢,您一定可以长命百岁的!”
顾流年有些激动,声音都不自觉拔高,垂在身侧的手紧握。
顾黎笑着望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他们都知道他的话是不可能的,顾黎的身体衰败的彻底,已经没救了。
顾流年颓唐下来,沉默的走出去叫人。
等顾黎再睁开眼时,屋内满满当当的都是人。
不光是宋知礼和李君雅,连顾辞与傅昭然都来了。
一同来的还有靖王和李大人,他们候在外面,没有进来打扰。
“这么多人?怪不好意思的。”
顾黎咳了两声,难得开了句玩笑。
但屋内气氛格外沉重,没人笑的出来。
他们皆是哀伤的望着顾黎。
“好了。”
顾黎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胸腔翻涌的气血。
“别苦着个脸,尤其是你,顾辞,你不应该高兴才对吗?”
她死了以后,可就没人能够逼着他学习帝王之术,也不用再担心她篡位了。
已经成为人人歌颂的明君的顾辞眼眶通红。
他扭过头去,紧抿着唇不说话。
“真好。”
顾黎弯弯嘴角,笑起来。
“你们都长大了,实现了梦想。”
她一个个看过去。
“知礼,努力的同时也要享受生活,爱护自己。”
“君雅,若是被淮卿欺负了,便找云初帮你揍他。”
宋知礼红着眼眶,强忍着泪水,她身边的李君雅已经忍不住小声啜泣起来。
“顾辞,你很优秀,姐姐为你骄傲。”
顾黎看向顾辞,眉眼柔和,温声说出原主想对他说的话。
话音一落,伴随着一声轻盈的道谢,一直萦绕在顾黎心间,属于原主的情绪彻底消散。
顾辞没忍住抹了抹眼泪,声音发闷。
“对不起,姐姐。”
顾黎摇摇头,温柔的看向顾流年。
“流年啊。”
“要照顾好自己,别太早来见我,明白吗?”
顾流年紧紧握住她的手,低垂着头,眼泪一滴一滴的落下,砸在手背上,溅出朵朵泪花。
几句话说完,顾黎的气色迅速衰退,眼神也逐渐灰败下去。
“云初也是…”
“一定要幸福啊。”
在第一抹朝阳升起的瞬间,顾黎喃喃低语着,缓缓闭上了眼。
朝阳洒落屋内,落在顾黎的脸庞上,渡出圣洁的光晕。
而她已无了生息。
“殿下!”
李君雅再也支撑不住,跪倒在地,掩面痛哭。
宋知礼捂着眼睛,紧咬着唇无声哭泣着。
顾流年无声的落着泪,小心的将顾黎搂入怀中,为她梳理着头发,声音嘶哑低沉。
“再见,母亲。”
傅昭然复杂的看着这一切,心中同样悲痛难掩。
他从未掩饰过自己的心思,但也知道他和顾黎不可能。
像他这样的人,权势远大于一切,顾黎也从未将他放入眼中。
哪怕是弥留之际,也未曾看他一眼。
傅昭然压抑着心中的悲切,推开门大步走出去。
与此同时。
边境。
沐云初捏着酒壶坐在山上,手中的信纸被风吹的呼呼作响。
“沐云初,要抱一下吗?”
眼眶通红的温淮卿向她伸出手,抑制着悲伤想去安慰自己的好友。
沐云初转过头,眼神空洞悲切,她缓缓的摇了摇头。
“不了。”
她支着手,站起身,迎着朝阳,将壶中的酒尽数倒在地上。
“殿下希望我永远快乐自由。”
“我会的。”
她一字一句,格外坚定沉重。
风吹来,温柔的卷起她脸侧的长发,落下冰凉的亲吻。
她下意识抚上脸颊,只摸到一片湿润。
沐云初仰起头,看着天际烈火般的朝阳。
“我会的,殿下。”
她哽咽着,重复自己的话,一遍又一遍,最终像个孩子一样的嚎啕大哭。
“一定会的。”
【世界脱离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