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书然来于家的时候,于新远刚准备削个梨和他姐分着吃。
眼瞧着这个让大舅提心吊胆了半个月的表妹提着一个大袋子笑盈盈走进门,他果断放下手里的刀,选择自己啃。
这表妹来了,梨还是别分为好。
咬了一大口,嚼吧嚼吧,于新远幽幽开口:“这是到我爸了还是我妈了?”
一旁的于妍玲手一顿,想起最近似乎没怎么睡好的大舅,选择沉默。
贺书然觉得家里这些哥哥姐姐对自己不太友好,不过她坚强扬了扬手里的袋子,开口问道:“姐,大姨在家不?”
于妍玲刚点了点头,还没说话,钟文婷已经听见声响从屋里笑呵呵走了出来,见着贺书然也没忍住开口打趣:
“听说你最近把你大舅折腾得不轻啊?”
“我这名声全叫大舅给败完了。”说着,贺书然幽幽叹了口气。
很好,她决定今晚去陪大舅一起吃个饭,聊聊人生谈谈理想。
钟文婷笑着摇摇头,打开外甥女拎来的袋子,抓了一把榛子出来示意还在啃梨的儿子找个榔头过来,闲聊道:“来回走这一趟,你二姨高兴了吧?”
“高兴是高兴,累也是真累。”
前段时间,钟文敏心血来潮非要去一趟东北,说是想回赵沟子大队看看,李宝来当即收拾行李,买票走人。
钟文姝贺实,钟文南关月,连带着钟文北都是爱凑热闹的,乐颠颠就要跟着一起去。
看着几个上了年纪但极其兴奋的老头老太太,贺书然实在放心不下,再加上那些个兄弟姐妹,也就她有空闲,干脆就一起了。
坐的是绿皮火车,来回快一个月,几人着实累得不轻。
几个老家伙直接回家躺着去了,估摸着得好几天才能缓过来,这下分特产的任务就落到贺书然头上了。
钟文婷挺喜欢吃榛子的,就是上了年龄牙口不太好,怕把假牙崩下来,一颗一颗慢慢嚼。
于新远撬开的已经堆成一小摞,钟文婷也才能吃完一颗。
这倒是便宜了表姐妹俩,一颗接一颗吃得特开心。
贺书然边吃还边给大姨讲这一趟的见闻。
“这要是再往前倒个几十年,要有人跟我说,你二姨还怀念下乡的日子,我是说什么也不信的。”
“下乡”意味着苦,这俩字几乎是那个时候年轻人闻之变色的噩梦。
钟文婷现在都还记得爸妈那时候担忧的面孔,谁又能想到几十年后倒成了别样的回忆,也是稀奇。
钟文婷笑着摇摇头,看向面前这三个加起来足有一百五十岁的孩子,似是透过他们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儿......
她很小的时候就跟着爸妈出了趟远门,据说是送小姑出嫁。
但她其实没有什么记忆了,只是后来和大哥闲聊的时候,听到对方提起过,那一次出远门足足去了半年。
这时间特长,长到大哥一度怀疑爸妈是不是不要他和爷爷了。
大哥说,好在最后是回来了,要是再久一点都记不得爸妈长啥样了。
她当时想开口说点儿什么,背后被人扯了一下,回头看是两个路都走不稳的小丫头流着口水朝自己傻兮兮得笑。
她其实有点嫌弃,但还是努力当了回好姐姐,从衣兜里掏出张手绢,给她们擦了擦口水,然后顺手把手绢递给大哥,让他去给洗洗。
大哥也应该很嫌弃,但还是去洗了,翘着兰花指的那种。
至于刚才,她本来想告诉大哥,小姑的肚子和妈妈一样大,转眼被忘在了脑后。
她晃了晃脑袋也没在意,跟着两个哥哥屁股后面乐颠颠玩儿得开心,没有看见身后奶奶凝重的眼神。
有些事情被无意识忽略了,但有些事情忽略不了。
她大约是属于早熟的孩子,在两个哥哥执着撒尿玩儿泥巴的时候,她敏感察觉到妈妈的情绪。
妈妈看二妹的眼神总是多了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和看三妹的时候不一样。
那个时候还小,更深层次的东西她不懂,但不知为何,她觉得妈妈很累。
尤其是家里的孩子越来越多,妈妈真的很累。
在又一次瞧见妈妈那样的眼神后,她拉了拉妈妈的衣角,小声开口:“妈妈,是不是把妹妹送回去,你就不累了?”
妈妈片刻怔愣的工夫,身后传来两道大喇喇声音:“啥累不累的?送谁啊?送哪儿去啊?”
“二婶你累啊?那我叫我妈来干活!”
她转过头,是脸蛋通红浑身脏兮兮的两个哥哥。
妈妈摸她头的动作一顿,抬头看了看天色,果断抄起墙根处的扫帚:“你们是上学去了还是打架去了!给我站那儿!”
哥俩对视一眼,分头跑,满院子乱窜,吵闹声把屋子里的弟妹都引了出来。
一时间,院子里全是孩子,两个哥哥半点儿都不心虚,随机抓一个弟妹当扫帚,笑得特开心。
她本以为这事儿又不了了之了,但没想到当天晚上被爸妈叫进了他们屋子。
那一晚,她知道了全部的事情,原先模糊的印象也变得分明。
原来二妹是小姑的女儿,原来妈妈真的只生了一个妹妹。
“不要跟任何人说知道吗?”妈妈反复叮嘱。
她点头应下。
这是他们家最大的秘密,她不会跟任何人说。
【那是一九五九年,她七岁】
小北出生没多久,大院里开始搬进新的人家,人来人往的,折腾了好几天。
钟家文字辈这几个就排排坐在正屋门口看热闹。
前院他们不知道,但后院搬来的这三家人,李家和王家人不少,都是一对夫妻后面跟着一串儿崽子,手里都有不少东西。
上面两个哥哥,还有个不知道为啥坐在她家门口的贺实,三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看那架势像是在物色合眼缘的小弟。
“那个太胖了不行,到时候架都打完了,他才到!”哦,是李家的小胖墩。
“不行不行,鼻涕都流下来了,我怕忍不住揍他!”嗯,王家的小儿子。
“诶,他咋那么白?比我还白,不行,不要!”啧,王家大儿子确实挺白。
“那个那个,挺壮的应该能打!”
顺着堂哥的话,她下意识看了过去。
哦,是挨着厨房的那户人家,好像姓于。
于家低调很多,于叔叔蹬着个三轮车,后车篓里是有棉被暖壶,有锅碗瓢盆,车后面还有个咧出一口大白牙的男孩儿。
许是察觉到了自己的目光,那男孩儿也转过头来笑得更灿烂了。
身旁三个急于找小弟的哥哥这个时候已经冲了出去,还挺热心帮着于家叔叔推三轮车,嘴里还不忘介绍自己是谁。
她清楚看见于家叔叔脸上的笑都僵住了,诶诶应着,想说什么又不好张口的样子,还是那男孩儿实在忍不住开了口:
“还往哪儿推啊?这院儿就这么大,我家门口都路过快五回了!”
声音太大,于家叔叔坐在三轮车上尴尬得都快把自己埋起来了。
而其他几个叔叔婶子,连带自家老太太都抱着小北出来看热闹,个个乐得像中午能多吃几块儿红烧肉。
然后就在这么欢乐的气氛下,于家小子和钟家小子的第一道“梁子”算是结下了。
【那是一九六零年,她八岁】
这人一多,那院子里的热闹简直不敢想。
老一辈都是熟人,彼此约着一起散散步,聊聊家中的小辈,相处起来倒是和谐得很。
父母那一辈,就说她妈和李家王家两位婶子,这仨人随意拎出来两个都能争锋相对好久,单出来那一个准保还得煽风点火。
其实主要还是李王两家婶子,毕竟她妈要上班,时间着实有限。
比男人比孩子,连谁摘菜快都要争个高下。
但要是谁家有点儿什么事儿吧,帮忙的时候又属她们最积极。
他们这一辈人才是最多的,一家怎么也得有三四个,凑在一起十多个孩子拉帮结派,一不留神就能打起来。
家里几个兄弟,包括俩妹妹,出去转一圈
但于家独苗苗是个例外。
他不怎么和大院儿里的孩子玩儿,放学回来立马开始洗爷俩的衣服,看着时间就去做饭等着于叔叔回来吃。
于婶子生产后大出血没能活着出医院,于叔叔一个人拉扯儿子长大没再娶,上面没有老人,父子俩相依为命,孩子小小年纪真的啥都会。
缝衣服纳鞋底更是不在话下,她第一次瞧见的时候特别震惊,好奇要了纳好的鞋底来看,那针脚做得比她好了可不是一星半点儿。
那一刻,她的崇拜无与伦比。
两个妹妹听说了这件事儿,也吵嚷着要看,小宝来带着俩妹妹也屁颠颠跟着。
于是乎,大院儿里一群还小的娃娃扒着于家窗户,看大院老大哥纳鞋底。
小妹最是咋呼,开口就问:“海子哥,你媳妇以后是不是啥都不用干啊?”
于成海半点儿都没有不好意思,抬头笑呵呵回道:“那不行,家是两个人的,钱要一起赚,活也要一起做,我什么都会,我媳妇也得什么都会!”
“我妈不是这么说的呀!”
“你们都有妈,我没妈,少数服从多数,所以我妈说得对!”
她觉得哪里不太对,但一回头发现小崽子们都被说服了。
她选择闭嘴。
小崽子们叽叽喳喳:“我们不会呀!”
“回去拿东西,我教你们。”小大人搬了个椅子坐在院子中间,等着教这群崽子纳鞋底。
小宝来和王民义有点儿不愿意,难得默契反驳道:“我妈说儿子不学这些,那是闺女该干的事儿。”
拿东西回来的小妹一听就要挠两个人的脸,被老大哥伸手拦住,掏了颗花生递给小妹,然后转头那他俩道:“那你俩就娶不上媳妇,光棍一辈子!”
小宝来害怕了,哭唧唧跑回家找李家婶子的针线。
王民义觉得没意思跑去找其他院子的小伙伴儿玩。
王家老大也不想学,但他想看别人学,回家拿了王叔叔的报纸,两边兼顾。
东西俩哥哥就是这时候带着贺实回来的,一回来就听见于成海在给弟弟妹妹洗脑:
“爸妈早晚要死,养不了咱一辈子,要靠咱们自己,所以咱啥都得会!”
“儿子也靠不住,你们瞧王民义,连媳妇的鞋底都不愿意给纳,还能指望给爹妈纳?”
“做衣服我也会,改明儿我教你们!”
东西&实:???
三人揉揉眼睛看不懂这情况,笑嘻嘻上前问这是在干啥。
“海子哥教怎么娶媳妇!”小宝来学会了抢答。
也不知道这个年纪的男孩儿是不是对娶媳妇有别样的执着,向来和于成海不对付的仨人竟然也乖乖跟着学了起来。
大院里听完全程的四个老人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一脸复杂守在旁边,生怕谁学不会急眼拿针扎人。
当晚,五号院儿里的大人,下棋的也不下了,遛弯的也不溜了,吵架的也安静了,都缩在自家屋檐下瞧自家崽子纳鞋底。
紧接着,还有扯布做衣服、打补丁、绣花......
李婶子贼心疼自家东西,但舍不得骂心头肉,想骂闺女,但心头肉又护着,最后每天恶狠狠看着于家唯一的大人。
吓得于家叔叔见着李婶子转头就走,徒留王婶子在旁边嘎嘎乐。
总之,毫不夸张得说,大院儿里这一代只要是比于成海小的孩子,那手艺都是跟他学的。
学得好不好另说,反正就是跟他学的!
最没天赋的就要属西堂哥和小妹,两人做的东西真的一个赛一个丑,偏巧这俩人好胜心还强,说他们做的不好还要急眼。
最后,直到堂哥跟着大伯的脚步当了兵,也没能做好一件成衣。
那时候也都长大了不少,于成海也跟着于家叔叔进厂做了学徒工,没再有时间陪着院里的弟妹们玩闹。
学徒工很苦,他累的连扎鞋底的力气都没了,一回家恨不得倒下就睡,那状态和同是学徒工的大哥真不一样。
不过这年头,只要你根儿正,只要你肯干,那一定会有出路。
于成海转正的那一天,她也考上了高中。
就在胡同口的老槐树下,她问他,以后的媳妇真的要什么都会吗。
他收起笑,从兜里掏出一块儿桃酥递给自己,回答得颇为认真:
“等以后告诉你。”
【那是一九六七年,她十五岁】
奶奶是在一个阳光大好的下午走的,小姑也回来了。
这些年小姑也回来过两次,每次都是匆匆来匆匆走,对他们这小辈倒是和好,尤其是二妹,总会得她私下塞过来的小零嘴。
她看在眼里未发一言。
因为知道真相,她一直不喜欢这个会对自己笑得很温柔的小姑,也总是不自觉带上些审视。
审视眼前这个人,值不值得爸妈为她做这么多。
大约是还不太会隐藏情绪,于成海以为她也想吃那些零嘴,拿着钱就去供销社买不要票的零嘴,背着几个弟妹塞给自己。
两个人之间多了点儿什么,但谁也没有挑明。
她笑了,也吃了,一进自家门就对上了她妈意味不明的眼神。
于成海、供销社、林红娟,再加上她手里还有没来得及揣兜里的糖纸.....
她提心吊胆了一晚上,偏巧左右俩妹妹没一个睡觉老实的,她身上没有胳膊那也得有条腿。
第二天她妈啥也没说,早饭多了个蛋。
她愣是做了好半天的心理建设,才在她妈的眼前吃完了这个蛋,然后就得了一句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夸奖”:
“我闺女也长大了。”
可不是长大了,转眼六八年,她也十六了。
这一年事儿特别多,他哥开始相看对象,俩妹妹被自家妈盯得死死的,说什么都要考上高中。
而她自己贪凉生了病,找了老爷子相熟的秦爷爷来看,说病得重,得卧床休养。
就这么躺了一个多月,高一的课程耽误了不少,她妈拍板,重念高一。
重念高一啊,那也挺好,多念一年是一年。
有些心照不宣的事情,她懂。
胡同里走了不少年纪相仿的玩伴,他们都背着行囊,踏上了一条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路。
前路迷茫,而她妈给她挣了一条万全路。
于是乎,别人是高中两年,她因着“养病”成了三年。
她生于阳春三月,满十八的时候还有两个月高中毕业。
而就在她生日那一天,她妈带着家里的户口本,蹬着二八大杠从学校把她薅了出来,一溜烟就到了民政局门口。
那门口,于成海笑得像个傻子等着她。
“赶紧的,快去,我就在门口等你们。”她妈边说边把她往门口推。
懵懵懂懂她进去了,恍恍惚惚她出来了。
她和他进去了,他们出来了。
而她妈,真的就在民政局门口等着,看到那一张红奖状,笑得特开心,半点儿不舍都没有。
也是,都在大院儿里,就是从这个屋搬到另一个屋,多走两步路的工夫。
但她还真挺惆怅的,毕竟那是结婚,是大事儿!
“妈,我结婚了。”
“嗯嗯。”她妈跨上自行车,催促道,“赶紧上来,我送你回学校,海子,你也赶紧回厂子上班啊!”
哦,原来她妈等着,是等着送她回学校上课。
而她的新婚丈夫笑得像个傻子,乐呵呵回话:“好嘞,妈!”
婚就这么结了,没有大张旗鼓挨家发喜糖,就在自家大院儿里摆了一桌。
自家几个弟妹更是震惊得不行,视线在他俩身上来回扫视,几番欲言又止,但在她妈的眼神下偃旗息鼓。
长辈们都是看着他们长大的,知道两个小年轻走到一起,都不意外,笑着真心道恭喜,让他俩好好过日子,明年生个胖娃娃。
“好好过日子,生个胖娃娃”是这个年代最朴实的祝福。
新婚小两口借着夜色掩盖,牵住彼此的手。
他说,要牵着她走一辈子。
一辈子太长,谁也说不清楚,她现在还得读书。
成绩不算多好,但好歹读了这么多年,怎么也得把毕业证给拿到手。
不一定有用,但说出去好听。
也是拿到毕业证这天,她才算彻底明白她妈的眼睛究竟看了多远。
许多人的命运因为这一张毕业证发生了改变。
有门路的人家早就给孩子找好了出路,有顶班的,有结婚的,还有摔断腿的。
竞相奔走,没人敢正大光明哭天喊地,但不知道有多少人的枕头一夜湿透。
她就在胡同口,眼睁睁瞧着,又一批人踏上了他们的未知人生路。
一回头,她妈拎着一只老母鸡走得飞快。
她快步迎上去,接过老母鸡:“妈,啥日子啊?”
“你大嫂不是怀上了,我给炖鸡补补。”她妈声音压低,“还有你,这毕业了,有些事儿也要考虑了,妈也得给你补补......”
【那是一九七零年,她十八岁】
毕业以后的日子真挺悠闲,熟悉的环境熟悉的人,也不用特意去适应。
家里人少,活也不多,于成海也真的就像是当初说的那样,坚持认为家是两个人的家,所有事情都得两个人一起做。
她更清闲了,闲的都不知道该干些啥,左思右想,抓了把瓜子坐在院子里看李王俩婶子拌嘴,也挺有意思。
于成海见状,抽空给她做了把椅子,模样很一般,胜在结实。
小弟羡慕得眼都红了:“大姐,你现在十八,不是八十!”
她很大方分了一把瓜子给小弟,让他好好学习,
“大姐,你高中刚毕业,小学知识肯定还记得吧?帮我写作业吧姐~”
“那我有什么好处?”
“我给你买红虾酥!”
她早就不爱吃那玩意了,也不知道小弟怎么就爱盯着这一样吃。
于是,她摸摸小弟的脑袋,拒绝了。
这样的场景几乎隔几天就要发生一次,最后总是以她给小弟买红虾酥告终。
姐弟俩乐此不疲,一个自认为掩饰很好哄着姐姐给买自己零嘴,另一个也心甘情愿被骗。
于成海见了,就笑着说她以后一定是个好妈妈。
她自己也这么认为,于是在哥嫂询问能否帮着照看侄子时,她应下了。
这年代家里孩子都多,大的照顾小的是常态,但严格意义上来说,大果儿才是她第一个精心照顾的孩子。
小小的一团,见人就笑,带这样的孩子她是心甘情愿的。
老爷子找人给打了个小推车,白日里她推着车,陪着老爷子在大街小巷里串。
只要遇见熟人,老爷子总要停下来让他们瞧瞧,不厌其烦指着大果儿炫耀说这是钟家的第四代,他们钟家是四世同堂。
就这么溜达着,溜达进了七二年。
这一年呐,也发生了不少事儿。
年刚过,她妈察觉出了她的不对劲儿,雷厉风行把他们小两口叫去了医院,一查她已经怀孕快两个月了。
新婚小两口傻愣在当场,满心激动,一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最后还是得靠她妈,千叮万嘱说了不少事儿,之后更是趁着时间还早,去下面县城找了大舅,一只贼肥的老母鸡和一篮子鸡蛋就这么拎了回来。
娘家婆家都把她当个宝,就连才一岁多点儿的大果儿也被耳提面命,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大姑怀里扑。
小孩子懵懂,但还是记得大人的话,那么丁点儿大的跟在自己身后半步都不离,就连上个厕所,这孩子都在门口蹲着,一会儿就问一句好了没有。
不怪大哥的三个孩子,她最疼这一个,将心比心,真心换真心。
她妈瞧着也忍不住感慨,幸好这孩子不像他爸妈。
她没接话,但想起家里这些天的气氛,转了话题:“妈,真的谁成绩好谁顶您的班?”
“没事儿,姝姝没问题。”她妈是这么说的。
她也希望是这样。
人心都是偏的,她若是一无所知,大可以置身事外,但她什么都知道。
更何况还有妈妈。
不只是小妹最惦记她们妈,她也一样。
她没有跟任何人说过,知道两个妹妹的成绩后,她松了好大一口气,提着的心也算暂时放下了。
大约是愧疚,小敏下乡的时候,她其实不止给了暖水瓶,还偷偷塞了钱。
天高皇帝远,她也只能做这么多了。
于成海以为她忧心小敏,变着法找话题安慰她,夫妻俩彼此依偎着,都期待和肚子里这个小生命见面。
那天没下雪,她在有些嘈杂的背景音中捕捉到了格外好听的婴儿啼哭。
她费力看过去,远处被护士抱在怀里的,是她的女儿。
【那是一九七二年,她二十岁】
小玲玲在肚子里营养就很足,在这个年代相当难得。
圆滚滚白胖胖的,小妹最喜欢戳闺女的脸蛋,惹哭了就跑,不哭了又来。
惹得于成海看见小姨子也想学丈母娘去墙角拿扫帚,但又不敢,只能去找贺实问他什么时候把人娶回家。
据说贺实笑得眼睛都没了,直说快了快了,到时候一定请大姐夫好好喝一杯。
俩连襟都很满意。
但真到了小妹出嫁那一天,小玲玲不知怎么的,哭声特别大,把于成海吓得以为是哪里不舒服,等把闺女哄好,忍不住感叹:
“小玲玲也舍不得小姨啊。”
“啊~”
“没事,你小姨肯定三天两头就得回来,随时都能见啊!”于成海说得很笃定,小玲玲配合啊啊直叫。
她瞧着,就觉得特别幸福。
于成海一直特别骄傲,说他们把闺女养得很好。
每每听到这样的话,她都会下意识摸摸自己再也没有瘦下去的小肚子。
她的妈妈,也把她养得很好。
但是这么好的妈妈,总有人想要伤害她。
二十年前是小姑,二十年后是大哥。
后者的威力远远大于前者,也永远无法愈合。
小的时候她就知道哥哥们是不同,舅舅家的是表哥,大伯家的是堂哥,但钟文东只有一个,那是“哥哥”。
但从那天起,钟文东是大哥了,不再是独一无二哥哥,是和钟文西一样排序的哥哥。
她妈看出来点儿意思,告诉她不用这样。
她还没说话,怀里的小玲玲已经攀上了姥姥的胳膊,无意拍了拍,倒还真像是在安慰。
母女俩都笑了,没再提起这一茬。
人最后会怎样谁也不知道,但总得向前看,路一步步走,日子也一天天过。
在自己的人生当家做主,不在别人的人生喧宾夺主
大哥或许会变,或许不会。
她不知道最后结果,但她抱着刚出生的小儿子真心祈祷:
儿啊,都说外甥像舅,但你可不止一个舅舅!
【那是一九七五年,她二十三岁】
小玲玲乖乖巧巧见人就笑,远儿那真是半点都不沾边。
也是于成海惯孩子,不管儿子闺女都是他手心里的宝,他们夫妻俩爱买邮票的爸更是如此。
再加上家里还有还有南北俩舅舅愿意带着,舅甥仨上房揭瓦,招猫逗狗玩得不亦乐乎,让一直秉承着孩子活泼点儿好的老爷子见着都忍不住叹气。
热闹是真热闹,烦人也是真烦人。
但这大约就是小孩子的快乐,他们姊妹当年也是这样,大街小巷,只是那印记随着年龄增长一点点变浅淡,直到再也看不见。
偶尔回首,胡同里还是那番风景,不同的孩子做着同样的事儿,笑嘻嘻从巷尾跑到巷口,一代代就这么长大了。
太短了,好像就是一眨眼的事儿,她就从玩闹的小孩变成了叮嘱慢些跑的大人。
幽幽叹了口气,她摸摸儿子的脑袋,还是坚定让他消停会儿。
不止是她,胡同里几乎所有的长辈都把自家的小崽子拘了起来,尤其是经过五号院儿的时候脚步都得放轻。
无他,七七年了,沉寂十数年,五号院儿里那十人不知承载了多少家庭的希望。
她离了学校太多年,也已为人母,现在的生活很好,没有再去拼一把的想法。
那就祝她的弟妹们,一飞冲天,至此踏上人生更高一层阶梯。
“会如愿的。”于成海这么说。
她点点头,也这么想。
事实也是这样,时隔近七年,她妈最牵挂的两个孩子总算是都回到了身边,弟妹们也真的一飞冲天了。
小北回城的那一晚,她妈笑出了眼泪,她坐在一旁觉得妈妈那些不断多的白发都精神了。
真好,生活会像预期的那样,越来越好。
没多久,厂里重新分配了住房,于家五口人分了不算小的筒子楼。
搬家的那天,她妈特意请了假帮着忙上忙下,一直把他们送到了院门口。
“妈,回去吧,我明儿就带着俩孩子回来。”
她妈站在院门口笑着摆摆手,似乎在让他们往前走别回头。
【那是一九八零年,她二十八岁】
她第二天没回胡同,倒不是不想,是因为上班。
上班和见妈妈一点儿都不冲突,毕竟俩相邻的柜台,一天下来想不见都难。
前景一片大好,本以为一切就会这样下去,结果小姑二十多年前埋下了的雷终于还是炸了。
妈妈躺在医院的那几天,她尽可能坚强,宽慰急红了眼的小弟小妹,也陪着满心惶恐的二妹。
但守夜的晚上,瞧着妈妈紧闭的双眼,她终是忍不住落下泪,颤抖着握上妈妈的手。
妈妈啊,这也是她的妈妈啊。
老话都说,苦尽甘来,年轻的时候把苦难体验一遭,日后人生皆是坦途。
可事实上,若能一帆风顺,那谁愿意去吃那所谓的“苦”?谁又愿意去感激那苦后的“甘”?
这场病之后,她妈办了退休,在家养了挺长一段时间身体。
这样也好,妈妈苦了大半辈子,总得为自己活一活。
于成海总说,父母会年老故去,孩子会长大远行,她和他才是会一起相携到老的伴。
她也曾说,最幸福的事儿,就是瞧着爱自己的人牵着自己喜爱的人缓缓向前走。
可这段路终究是有尽头的。
闺女考上的大学的那一年,老爷子没能再等到来年春天。
她已经想不起老太太走的时候自己是个什么感受,但如今瞧着安静躺着的老爷子,才恍然发觉,人生已经走到了一个得学会告别的阶段。
和年少时在老槐树下送别二哥不同,二哥会回来。
但这一次,老爷子闭上眼,再也没有睁开。
【那是一九九一年,她三十九岁】
老爷子无病无灾算是长寿,他们的那一辈的人也写完了他自己的故事。
如今也轮到了父母这一辈。
他们没了前一辈依靠,也成了世人口中老爷子老太太。
零二年,公爹走了,已经有不少白发的于成海白日里从容招待着来吊唁的亲友,晚上抱着老父亲的遗照,湿了不知道多少张纸巾。
她的海子,从小就没有母亲,和父亲相依为命。
父亲于他,不只是家人,还是精神脊柱。
如今脊柱塌了,于成海真的是个大人了。
她陪着,没说什么安慰的话。
语言太过苍白,倒不如痛痛快快哭一场。
哭过之后就要向前看,就像他说的,他们两人是相携到白首的伴儿。
零八年,自家老太太嚷嚷着要看奥运会。
去现场是不可能了,老太太已经起不来床,他们姊妹几个全都拖家带口搬回了胡同,陪着老太太在新买的液晶大电视前瞧得仔细。
老太太看不清楚,但不妨碍她嘴上絮叨,说当年就该送小北去学体育,指不定还能给国家争个光。
小北连连摆手,说自己要去学体育,那怕不是得英年早逝,然后乐颠颠拿出一张非洲动物大迁徙的照片,贼骄傲:
“老太太,看这儿,获奖了!”
“是嘛,这是哪儿啊?”
“东非,肯尼亚,老太太养好身体我带您一起去啊!”
“成!”
这样的对话发生过无数次,这是最后一次。
【那是二零零八年,她五十六岁】
老太太走后,老爷子消沉了一段时间,被宝来他爸带着迷上了钓鱼,收获不多,但兴趣极大。
大哥老来醒悟,也见天陪着,其他子女也放心不少。
小北终究是有些遗憾的,没事就撺掇老父亲跟着一起出去走走。
老父亲身体还硬朗也捧场,十次能去个六七次,每次都乐呵呵的,不扫兴。
但岁月不饶人,眼瞧着老父亲越走越慢,她知道这是时间快到了。
时间到了,人就没了。
两个孩子搀扶着她,她俯身摸了摸墓碑上的字,一下下。
犹如当年父母拉着她的手,摩挲,一下,又一下。
【那是二零一八年,她六十六岁】
如走马灯般的人生还挺清晰,钟文婷收回思绪,对外甥女开口道:“抽个时间约上你爸妈,还有你几个舅姨,我也想去看看你小舅口里的大迁徙。”
于妍玲闻言,诧异开口:“妈,您想通了?”
“想通了,趁还活着,多出去看看。”
她可没有大哥那么好的运气,一个疫情把她折腾得差点儿丢半条命。
一辈子没离开过这四九城,可不是得趁活着再出去看看。
“正好我最近有空,请个假跟您一起去,不过妈,您得先去做个体检,还有我爸,也得去做体检,没问题才能出门!”
“行,听我闺女的......”
【那是二零二四年,她七十二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