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文东心绪复杂瞧着拎了一大堆水果来看自己的外甥女,脸上的笑险些维持不住。
贺书然觉得好笑,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块给大舅递过去,才开口:“大舅,我来看看您还不欢迎啊?”
“欢迎欢迎,哪能不欢迎。”
贺书然觉得大舅很不实诚,嘴上说着欢迎,可那咬苹果的力道,她都怕假牙被崩下来一颗。
为避免这事儿发生,贺书然干脆盯着大舅吃苹果。
钟文东心里更发毛了。
他一直觉得这个外甥女有点儿邪乎,跟谁聊天谁就活不长了。
他家老爷子,还有爹妈,跟这孩子聊完天,年都没过完,人就没了。
跟死亡通报似得。
钟文东觉得自己身体还挺好,应该还能再活个十年八年,可偏这外甥女一来,他就开始担心自己活不过今晚。
要不是这些年和小妹处得还算可以,他都要怀疑是不是小妹派闺女过来折磨他的。
想到这儿,钟文东觉得嘴里的苹果不好吃了,然后毫不客气指挥外甥女:“去给我买只烤鸭。”
要是活不过今晚,就托梦给小妹,说她闺女今儿买的烤鸭自己都吃了,一口都没给她留!
贺书然不太懂大舅的脑回路,但她是个孝顺的孩子,愿意满足长辈的一切合理要求。
于是乎,并没有多爱吃烤鸭的钟文东不仅收获了一只片好的烤鸭,还有一碗煲得正好的老鸭汤。
大约是老鸭汤味道太好,又或者是气氛烘托到这儿了,钟文东朝外甥女招招手,待后者做到身边后,开口道:
“你那小本儿呢?”
天地良心,贺书然今天真的就只是顺路来看看大舅,没想其他事儿,但是既然大舅这么配合得话.....
贺书然笑眯眯从衣兜里掏出不离身的小本子,翻开新的一页,写下了“钟文东”三个字。
钟文东瞧着很满意:“你大舅我记性不好了,要是漏了啥没讲的,然然你就给提醒提醒。”
“成。”
“你写完得先给我看。”
“行。”贺书然还是笑眯眯的,“第一个给您看,您同意了我再给其他人看。”
钟文东笑摇摇头:“照实写就好,就是我想第一个看。”
不用刻意放大什么或是隐瞒什么,他想讲讲他这一生,若是后人愿意看看这些文字,那也算是一种回忆了。
若是没人愿意看,那至少有过那么一个人,在这个与平常无异的午后,认真听过他的故事。
他出生在五十年代的第一天,是钟家闻字辈的第一个孩子。
小时候的记忆不算多,只记家里院子很大,人也很多。
有自家长辈,还有来来往往的陌生面孔。
他不喜欢那些陌生面孔,这些人每次来奶奶都会哭到晕倒,爷爷也会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很久很久。
他问妈妈,那些是什么人。
面带疲态的妈妈没有多解释,摸着他的头,说他长大以后就懂了。
那个时候还小的他的确无法共情大人们的心绪,但是“长大”是一个让小孩子听着就充满期待的词。
于是他每天乖乖吃饭睡觉,和弟妹一起堆泥巴,就这么迎来了人生的第一场离别。
小姑要结婚,全家分成了两拨,一拨去临省送姑姑出嫁,一拨则守在家里。
妈妈说,爷爷一个人在家太可怜了,他可不可以在家陪爷爷吃饭说话。
妈妈的语气里面全是对自己的信任,让他觉得自己是个能给爷爷撑起一片天的好孙子,那感觉简直不要太好。
事实上,陪着爷爷的生活的确很好。
爷爷有钱,还大方,他的嘴巴感受到了爷爷满满的爱。
吃吃喝喝,玩玩乐乐,就这么过了好几个月,他快乐得要忘记爹妈的时候,人回来了。
一个妹妹变成了三个妹妹。
妈妈可真厉害!
他趴在炕沿上看着睡熟的两个崽子,这样想。
【那是一九五五年,他五岁】
两个妹妹太小了,不会走还爱哭,一点都不好玩儿,他还是喜欢会跑会跳还会笑叫自己哥哥的大妹妹。
当然要是妹妹愿意陪自己撒尿玩泥巴就更好了。
但是妹妹不愿意,他也不能强迫,只能缠着妈妈给自己生个弟弟。
妈妈让他滚,爸爸拿起了爷爷的拐杖。
行吧行吧,妹妹也不是不行。
大约是上天看见了他那颗虔诚的心,翻年就给他送来了个弟弟。
只是代价有些大。
那个素未谋面的三叔再一次让全家陷入悲痛,与之如来的是尚在襁褓中还不知父母意味着什么的堂弟。
他其实也不太懂,但想想也觉得那是很可怕的事儿。
“跟你说个秘密啊。”钟文东又喝了一口老鸭汤,才缓缓道,“我小时候一直怕你三舅,跟他说话都底气不足。”
年纪小总是相信鬼神,再加上他确实无数次祈求想要个弟弟,真害怕是因为自己才让堂弟没了父母。
不敢跟任何人说,只能时不时去屋子里面前转悠转悠,确定堂弟还活着才能放心。
这一举动,落在长辈眼里那妥妥就是关心弟妹的好哥哥,这个抱着他亲一口,那个摸着他的头就夸他是个好孩子。
这大概就是心里有鬼吧,他还真成了个好哥哥,包括但不限于妈妈忙的时候顺手给身边的妹妹喂一勺饭。
当然,还有跟着大伯母回来探亲的堂弟,也会被他顺手塞一勺。
他可真是个好哥哥!
小孩子嘛,忘性也大,有了同龄的新玩伴,就什么都忘记了。
兄弟俩一起撒尿玩泥巴,分吃一颗糖,绞尽脑汁想尝尝爷爷的核桃。
“我和你二舅就想吃那核桃,就撺掇你大姨趁着老爷子不注意给偷了出来,我找了块石头还没来得及砸,老爷子拎着扫帚就追出来了,宝贝的呦......”
最后的结果就是兄弟俩被抽了一顿,而当事人之一的妹妹,眼泪汪汪的被他们兄弟俩护在身后。
这样的场景发生了无数次。
就这么的,兄妹三人手拉着手长大,妹妹还是不愿意和他们一起玩泥巴,但可以和哥哥一起数蚂蚁。
蚂蚁来了一窝又一窝,他们一点点长高,身后的小尾巴也越来越多。
双胞胎姐俩连带着小南也被忽悠着去偷核桃,老爷子还是会操起扫帚追出来,只不过脚步慢了很多。
三个小的分头跑,一个个小短腿都倒腾得飞快。
而他们三个大的,躲在奶奶身后拍手叫好。
等到爷爷反应过来看向几个罪魁祸首,兄妹三人对视一眼就往胡同里跑,那里有接应他们的小伙伴。
热闹得不行。
后来,大院里搬来了好几户人家,妈妈也有朋友了,真好!
而他们家的东西南北也终于在这一年齐整了。
【那是一九五九年,他九岁】
爷爷说要给他们改名字,闻变文,他以后叫文东。
这倒不是什么大事儿,反正叫法都一样,哪个字不重要。
他这边不在意了,倒是同院的于成海也不知道脑子是不是有问题,一个劲儿问他为什么要改名。
他嫌烦了,让他去问别人。
然后就看见这人跑去找他大妹妹了,两个七岁的孩子说着说着就开始笑。
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
张张嘴刚想说点什么,外面隔壁胡同的贺实已经开始大声喊人,他高声回应就拉着堂弟跑了。
“当时没觉得有什么,现在想想啊,就属我和你二舅最傻!”
同院的于成海和宝来,隔壁胡同的贺实,这仨人就差住他们家了!
可惜他们兄弟俩当时还傻傻以为贺实为他们兄弟俩马首是瞻,于成海因为融不进他们的小团体把大妹妹当做了突破口,至于宝来...
肥嘟嘟一个,跑得又慢,兄弟俩眼里压根儿没他。
这谁能想到,就是这仨人,后来......
行吧╮( ̄⊿ ̄)╭
小孩子嘛,总想当那个头头,再加上他又是小团体里年纪最大的,自认大哥的位置是自己的。
可堂弟不这么想,为了当头头,愣是去东北跟那些部队里的叔叔学了几招,回来全用在了他身上。
贺实也没打过他。
至此,叫哥是不可能,但头头的地位是定了。
“我现在真后悔,怎么当时就没留心看看身边的姑娘,只顾着跟你二舅争大哥的位置。”
也因为这,身边那些姑娘,除了自家仨妹妹,就连同院的几朵花他都没记住长啥样。
对外团结,对内挑衅,白天上学,晚上逗狗,就这么又过了好几年。
等到堂弟被部队特招走了,他又开始担心贺实谋朝篡位,结果后者被挑中去训练了。
三个人只剩了下自己,他得给自己找新的伙伴,转头就发现于成海已经开始跟着于叔叔学技术了,乖宝宝王军义更是捧着本书看得认真没空理自己。
这大概就是寂寞吧。
他决定也给自己找点事儿做。
当兵?
先不说他能不能过关,单说那训练的苦,他就不一定吃得消。
看书学习?
对不起,打扰了。
学门技术?
似乎是最好的路了,这么想着也就这么做了,他跟在老爷子身后进了厂,拜了个师傅。
厂里的人都知道他和老爷子的关系,明里暗里对他都照顾不少,再加上年纪轻学什么都快,在厂子里也算如鱼得水。
但说忙也忙,忙到他很少再想起曾经在胡同里招猫逗狗的时光。
直到一年后,奶奶去世,他再次见到了当兵的堂弟。
堂弟抱着奶奶的照片哭得伤心,他默默坐在旁边陪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一下下拍着堂弟的背算是安慰。
堂弟走前的那晚,他用自己的工资买了两瓶酒,招呼上贺实,他们要叙叙旧。
夜已经深了,他们坐在胡同口的老槐树下,听着扰人的鸣蝉,你一句我一句说着小时候,说着这两年各自的生活。
明明都还是十几岁的年纪,但似乎都已经长成了大人。
他们三人是三条线,那一晚是纠缠最深的时刻,此后就会慢慢朝着自己的人生线延伸。
哪怕还会见面,但再也不会勾肩搭背,也不会再有相交点了。
只可惜那个时候的他,尚且年轻,不明人生。
【那是一九六七年,他十七岁】
满了十八以后,周围的人就热衷给自己介绍对象,不是自家闺女就是媳妇家的侄女。
他知道,这是因为老爷子,也因为他家条件确实不错。
按部就班,的确是他的生活。
不过他也不排斥就是了,读书工作娶妻生子这个约定成俗的顺序在他这儿也是这样。
于是十九岁这一年,他和师父介绍的王家姑娘成了家。
家里腾了间屋子做他们夫妻的新房,两个弟弟过上了哪儿凉快哪儿待着的生活。
新屋子,新被褥,新柜子,还有一对新人,他的新婚生活就这么开始了。
【那是一九六九年,他十九岁】
成家的生活其实挺好的,他和妻子的感情一开始也很好,两个人一起上班,一起下班,嘴馋了就去打打牙祭,吃饱了再去小公园散散步。
明明是合法夫妻,但没人看见的时候总爱做贼般拉拉小手,那种刺激感现在想来都忍不住带上笑。
但途经胡同口的老槐树,总要被眼尖的三位婶子打趣。
年轻脸皮薄,最后总要被闹个大红脸。
那时候胡同里的人都知道,钟家大儿子和新娶的媳妇感情好得不得了,怕是过不了多久,钟家就要添人口了。
可不是这样,婚后两年,妻子生了个大胖小子。
全家都围着看,尤其是老爷子,稀罕得不得了,他这个亲爹除了晚上睡觉,愣是碰不着自己亲儿子。
不过看着家里人都这么喜欢儿子,他真的很开心。
钟学升啊钟学升,可得给你老子争点气!
这就是他新婚那两年,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
他本来以为以后的日子也会一直这样,但他忘记了人都是贪心的,尤其是安逸久了,便把很多事情都当做了理所当然。
妻子是这样,他...
也是这样。
家里工人多,白天都要上班,能有时间照顾儿子的就只剩下了老爷子和嫁在同一个院的妹妹。
妹妹自告奋勇说她白日无事,大果儿可以交给她照顾。
刚开始的时候,夫妻俩还有点儿不好意思,毕竟妹妹是成了家的,哪怕还在一个院儿里住着,但一直帮娘家哥哥带孩子也不是回事。
夫妻俩商量一番,决定每月多给他妈些钱,让她留意着要是有瑕疵布或者其他什么难得的玩意儿就买回来给妹妹,也算是他们夫妻的感激了。
那样的日子实在太安逸了,全家都在帮着他们夫妻俩看孩子,就连院子里的几个婶子有事没事都爱来逗一逗那孩子。
也是因为这样,夫妻二人从最开始的不好意思慢慢变得不在意,最后更是在妹妹怀上孩子后变成了不满。
大约就是被偏爱久了的人受不了哪怕一丝的忽略。
“你大姨年轻那会儿可瘦了,尤其显怀以后,肚子就显得特别大,你姥姥姥爷担心得不行,还特意找了在县城那边的亲戚,买了几只老母鸡,隔几天就给你大姨炖一只,还真就给补起来了。”
妻子怀孕的时候待遇也不差,但绝不到这种地步。
导火索大约也就在这儿,众人不患寡而患不均。
不知道在第几锅鸡汤后,妻子终于没忍住酸意,在饭桌上脱口而出:“还得是亲妈惦记亲闺女,儿媳可比不上啊。”
众人脸上的笑意都收了,小妹放下筷子直言不讳,语气里都是讥讽:
“嫂子有意见啊?有意见找你亲妈去啊!”
妻子的脸涨红了,不甘反驳:“我就是随口一说,文姝你别多想。”
小妹向来不吃亏,言语犀利:“那嫂子您也挺厉害啊,这随口一说都能让一桌子人吃不好饭,那要是认真说上两句,咱全家怕是都得看您眼色活了,是吧大哥?”
乍然被提起,他甚至不敢去看小妹的眼睛,只听见自己的声音说:“都是一家人,少说两句,婷儿你怀孕辛苦,有啥想吃的别客气跟大哥说。”
说着,起身给大妹又盛了一碗汤。
“谢谢大哥。”大妹笑着喝了那碗汤。
那一晚,他们夫妻俩爆发了结婚快三年来第一次争吵。
准确来说,是妻子单方面的抱怨。
妻子在抱怨父母的偏心,在抱怨弟妹的区别对待,在抱怨饭桌上自家男人没帮着自己说话。
他沉默着未发一言,只想起了五岁那年,父母送小姑出嫁带走了更小一些的大妹,独独把他留在了家里。
为什么要把自己留在家里呢?为什么不能带自己一起去呢?
那一晚,他恍恍惚惚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可终究没有勇气开口问父母一句,只一个人反复咀嚼心里的涩意,任由隔阂一点点滋生。
但是他妈什么都不知道,第二天早上堂屋里他们夫妻的早饭,每人多了一个鸡蛋。
妻子在没人注意的时候呵笑一声:“看吧,这是心虚了。”
他没由来一阵烦闷,开口应付:“快吃吧,再不走就迟到了。”
“你别嫌我说话难听,是你妈偏心,不信等我再怀一个,看看你妈对我是不是跟你妹一样,就是偏心!”
他把鸡蛋黄挑出来喂给了还懵懂的儿子,三两口吞下蛋清,甩下妻子快步走了。
心很乱,乱到他也想知道结果是什么。
大儿子快两岁的时候,妻子又怀孕了,他抱着只有自己才知道的心思给爸妈报了喜。
他爸拍拍他的肩膀,说了一番意味深长的话,最后提了一句奶奶留下的手表。
那一刻他觉得无地自容,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手腕,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
他妈瞧着挺欢喜,给县城的舅舅去了电话,第二天表哥送来了两只老母鸡。
汤很香,肉也入了味,大儿子吃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他抬头对上小妹的眼神,后者朝她扬起一个笑,只是那笑...
“姝姝你马上要嫁人了,到时候大哥送你出嫁。”说着,他给小妹盛了一碗汤。
“行啊。”
小妹妹没喝那碗汤,顺手递给了啥也不知道的小弟。
小弟一脸受宠若惊,根本没察觉兄姐二人的暗流涌动。
他就像是个懦夫,关上房门没理会妻子让他倒杯水的话语,把自己蒙在了被子里。
这一蒙,就蒙到了妻子生产那天。
王家打着关心闺女的名号,赶着妻子快生产的时候上门,事后也没个人来医院露一面。
他妈气狠了,拉着他狠骂了王家一通,尤其在知道他们夫妻俩花了四百买下了那个工作后,更是脸起红了。
他其实知道,他妈是怕他们夫妻俩被王家拖累了脚步,也是心疼他这个大儿子。
可是他做了什么了呢?
非但没有给他妈吃定心丸,反而是说出了那句现在想来都恨不得给自己两拳的话:
“您能不能别管我们了?”
【那是一九七三年,他二十三岁】
“那场面被你妈撞了个正着,后来好长一段时间都没给我个好脸色。”
岂止是没有好脸色,直接都把他当做仇人看待了。
也能理解,小妹这一辈子最喜欢的事儿就是围着他们妈转悠,谁要是动他妈一下,这孩子绝对是第一个冲出去的。
妈妈是小妹的逆鳞。
他碰了这个逆鳞。
甚至在碰了以后不知悔改,反倒因为他妈的退让沾沾自喜,以为自己是那场母子博弈中的胜利者。
殊不知,他这一副嘴脸,在几个弟妹眼里都是笑话。
以至于后来哪怕和弟妹修复了些关系,也始终存了一条愈合不了的疤痕。
“所以你说这人是真奇怪,面对算计自己的人,扬着笑脸没个脾气;倒是对真心为自己好的恶语相向。”
百般忍耐一退再退的王家,真心付出却落的一身埋怨的爹妈......
随着年龄增长日渐成熟的钟文东,时至今日,瞧着对面和小妹的极像的外甥女,语气满是感慨和前所未有的轻松。
换句话说,他终于能直面自己年轻时候的所作所为,明白了很多年轻时候想不通的道理,那大概就是:
仗着长辈的心软而有恃无恐。
他笃定了他妈苍白脸色背后是一颗会软的心;笃定了他爸哪怕深夜叹息,白日里也依旧会拉他这个大儿子一把。
事实上他赢了,但也输得一塌糊涂。
那晚沉默寡言的父亲说的话字字诛心,打在他心上成了终生抹不去的烙印,就像是那块被他从大舅哥手里要回来的手表,上面的白色划痕丑陋且刺眼。
他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了害怕,怕爸妈真的撒开手再不肯提点半分,怕转头发现身边再无一人。
他恍惚想起十七岁那年胡同口的老槐树下,三个初长成的男人酒后畅谈,堂弟说他以后就在部队,保家卫国,守着边疆;贺实说以后就回他们这一片当个公安。
他说不清以后,只告诉两人,自己过得挺好。
过得挺好吗?
他不知道,接下来的几年只能努力缓和和父母姊妹的关系,远离王家,想证明自己也算过得挺好。
但他妈看着他的眼神依旧复杂,好几次欲言又止后还是没忍住给他掰开道理细讲:
“东子,日子是给你自己过的,我和你爸还能看着你几年?和你媳妇要是过不下去那就离婚,仨孩子咱们养;你要还想过,那就拿出点儿想过的样子,对你媳妇没好脸色,转头还要你媳妇照顾家里,没这样的道理。”
“家是你们夫妻俩的,跟我和你爸还有王家关系都不大,那是你的家!你好好想想你还要不要那个家!”
他张口想说点儿什么,话到嘴边发现自己是最没资格指责妻子的人。
沉默着回到家,妻子正在洗小儿子的沾满泥巴的脏衣服,见他回来嘴上开始絮叨:
“瞧瞧你那几个弟妹,谁把你这个大哥放在眼里了?合伙挣钱也不带你就算了,我想让老二老三住一晚都不乐意,我看以后这些人发达了压根儿就想不起你这个大哥......”
进门的时候没关严实,吹进来的风直直冲向他的头,让他愈发清醒。
耳边是爸妈和妻子交替的话语,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良久,他不再犹豫,关上门走到妻子身边,接过还能看见泥印子的脏衣服用力搓了几下:
“小兰,咱们不看别人了,就咱们夫妻和仨孩子把日子过好行不行?”
妻子的声音戛然而止,半晌后起身拿着暖壶往盆里倒了些热水。
“行。”
水温一下暖了起来,他长舒了一口气。
好好过日子吧,哪怕是得过且过,他想好好过日子了。
【那是一九八一年,他三十一岁】
“你妈有句话说得挺对,我们这些兄弟姐妹全都因着有爹妈联系着才能冠上一个姓,要不然走到街上谁认识谁啊?”
贺书然觉得她妈这话单纯针对大舅,但这个时候她还是孝顺点儿为好:“我妈还说过这么有哲理的话呢!”
“可不是,你妈那道理一套一套的,那么大点儿的时候就会抱着长辈的腿撒娇。”说着,钟文东抬手比了比,又看向外甥女,“你倒是和你妈不一样,你像你二姨。”
“我妈也总这么说。”
钟文东笑笑,眼神看向远方,沉浸自己的回忆。
说白了,兄弟姐妹一场,都是缘分。
夫妻缘分亦是。
那段夫妻俩暗自较劲,总想着对方先妥协的劲头被卸下来后,他能清晰感觉到,时隔多年,两人的心终于再一次齐了。
但这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儿,毕竟镜子破了圆不了,感情淡了他也不知道能不能回到最初。
妻子也应该不知道。
此后的几年,夫妻俩倒是没什么争吵,安心过着鸡毛蒜皮的小日子。
大儿子跟着几个姑舅做生意,脑瓜子灵光,小南走哪儿都带着。
顺便提一嘴,这孩子是个大学生!!!
二儿子高不成低不就,没考上大学,跟着他进了厂,好歹学了门手艺能养活自己。
小老三倒是出息了,成了他们钟家第一个研究生,对得起“学志”这两个字。
只可惜老爷子没能等到这一天。
要是看到了,那得多高兴啊!
老爷子啊...
钟文东眼眶有些发酸,不愿意让小辈看见自己这副样子,微微抬起了头。
有时候想想啊,他这一生也真是窝囊。
他这一辈子到底是没立起来,偶尔被打个鸡血,硬气那么一回,转而又开始听之任之,得过且过。
就像每每王家人上门,夫妻俩默契选择装傻充愣,重话没有,逢年过节的孝顺倒是还有。
他没敢跟他妈说,不过想来他妈知道也不会说什么。
就这么的,把王家老两口熬走以后,他松了好大一口气。
还差点儿在老丈人的葬礼上笑出声。
他妈一直说他太过守成,守成到愚蠢的地步。
“说到底还是那句话,因为爹妈在,所以不怕,身后有退路。”
可爹妈总有不在的一天。
他妈走的那一天,比起几个弟妹的伤心欲绝,他满心都是迷茫。
甚至看着那静静躺着的老人,他一度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于是乎,想妈想得睡不着的文东同志抱着一瓶白酒,带着几件换洗衣服找上了他爹,打算来个父子俩人的缅怀时光。
万万没想到的是,下面的几个弟妹,包括小南都不约而同带着酒上了门。
第一天,父子几人说说聊聊,没人哭,脸上都带着笑。
第二天,风尘仆仆赶回来的小西也加入了他们,他带来的是东北老乡自家酿的粮食酒。
第三天,他爸烦了,不偏不倚把人都赶了出去,酒留下了。
“爸不爱喝酒,他...”白发满头的大妹面含担忧。
“没事儿,让爸喝吧,我在外面守着。”他回道。
他确实没有回家,坐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墙角那些花开得正好。
只是种花的人不在了。
他没法再控制情绪,抱着头嚎啕大哭。
他最终还是成为了一个没妈的孩子。
【那是二零零八年,他五十八岁】
两年以后,他退了休,孩子也都算是长成了,都有了自己的小家;妻子也突然喜欢上了旅行,跟着老姐妹到处跑。
他跟着去了一次,然后被嫌弃碍眼,不乐意带他了。
正好,他也不愿意去,乐得轻松。
但这人就是不能闲着,闲着容易作病。
于是乎,他也买了根钓鱼竿,跟在老父亲和宝来他爸屁股后面见天往城外跑,来不及回来就找个餐馆改善改善伙食。
鱼没钓到,钱花不少。
别说,三个加起来两百多岁的老男人处得挺好,笑得脸上褶子都多了两条。
日子轻松快活,但终究抵不过岁月无情。
父辈那些人一个个没了踪影,宝来他爸没了以后,老父亲再也没去钓过鱼,爱上了熬粥喂老黄狗。
要是赶上老父亲心情好,他也能蹭上几口。
他爸手艺好,也舍得下料,味道是真好。
他坐在老父亲身边,抱着碗吸溜,偶尔说两句话,一坐就是大半天。
几年前没能成的场面,终究在几年后实现了。
后来他抬头看了看太阳,再低头时身边没有了大黄狗的身影,桌上也在没有泛着热气的绿豆糕。
【那是二零一八年,他六十八岁】
“大舅,您现在过得好吗?”
钟文东面上笑呵呵的,但过了许久才缓缓点了点头:“也算挺好吧。”
运气好当然也算好。
爸妈不曾怪罪,姊妹并未疏远,夫妻感情也算和睦,工作顺利,孩子不啃老,以及...
没打疫苗一次也没阳!
也算是应了年少时候说的话,他过的,也算挺好。
贺书然落下最后一笔,笑问道:“大舅您还有什么愿望吗?”
“你这孩子,老是问这种问题!”钟文东脸上的笑又挂不住了,“就不能盼我点儿好?”
“我当然盼您好,就随口问问。”
“我现在只想活过今晚。”幽幽叹了口气,钟文东抬手看了看手表,时针指向数字五。
嗯,还有七个小时。
他没打疫苗,疫情都熬过来了,想多活几年不过分吧!!!
【这是二零二四年,他还活着的七十四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