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摇了摇头：“据小老儿所知，大部分都是自愿的。”
“至少我们这的王员外是这样。”
“王员外心善，给租户们定的租子极低。”
“这么说吧，若是自己种地，一年的收成，官府就要收去五六成。”
“而王员外，只要三成的租子。”
“若是遇到收成不好的年景，他还少收，或者免租。”
“您说，这样的大善人，怎么会巧取豪夺呢？”
程武手指轻点桌面，问道：“听老人家这么说，江南本地的佃户，对于那些士绅地主，不仅没有怨念，反倒感恩戴德咯？”
老者自嘲一笑：“那些士绅老爷，个个名下良田千亩，咱老百姓要说没有怨念，肯定是假的。”
“可这怨念大多是羡慕嫉妒。”
“谁让人家身上有功名在身，不用交税呢。”
“还有......”
说到这里，老者面色一变，赶忙打住话题。
心中恨不得给自己一个耳光。
暗自后悔自己嘴上没个把门的，什么话都往外说。
程武温声笑道：“老人家不必惊慌。”
“还有一个原因，您不敢说，我替您说出来。”
“佃户心中的怨气，恐怕不是对着那些士绅老爷，而是冲着官府的。”
“是不是这样？”
老者有些踌躇，嗫嚅着不敢回话。
谢淞恨声道：“这不是逼着耕农将手里的地卖给那些士绅吗？”
“不向那些肥得流油的士绅收税，却逮着那些靠着几亩薄田糊口的耕农收税，恨不得抽干他们的血，这些狗官！”
老者愣在了那里，他还是第一次看到有官人自己骂自己的。
“老人家，这里不用你伺候，下去休息吧。”
程武对老者温和的说道。
老者退下后，谢淞还在那里愤愤不平。
“将军，您说这叫什么事？”
“朝廷里那些官员，平日里张口就是天下苍生，闭口就是黎民百姓。”
“可你看看他们干的事情。”
“自己的家族占据良田万亩，却半分的税收都不交。”
“反倒是将赋税压在了平头百姓的身上。”
“逼着他们将田产卖掉。”
“而且那些被逼着卖掉田产的人，却并不怨恨那些买地的士绅。”
“反倒是怨恨起官府来了。”
“这世道......”
“将军，奴婢现在算是彻底明白您的心思了。”
谢淞已经明白了程武要做什么。
可程武现在却变得迷茫起来。
他前世毕竟只是一个普通人，穿越到这个世界，军旅和沙场让他快速的成熟起来。
可即便再成熟，遇到沉疴顽疾，他的解决之道，并没有高明多少。
即便有着后世的思维，看似经验更为先进。
奈何他遇到的问题，是张居正都无法彻底解决的顽疾。
张居正是谁？那是几千年才出一个顶级权臣，绝对的超级猛人。
如果是他都解决不了的问题，那就算后世之人有着上帝视角，也无法轻松解决。
他犯了一个穿越者都会犯的问题。
太小看古人的智慧了。
按照他后世所接触的经验。
原以为佃户和士绅地主，是两个尖锐对立的阶级敌人。
只要勾动佃户心中对于士绅地主的怨气和不满。
自然会对士绅地主造成极大地压力。
底层的不满，加上自己所掌控的司礼监所代表的皇权。
想兵不血刃的让士绅地主做出让步，还是十分简单的。
如此，天下的读书人也不好说些什么。
你们不是口口声声为苍生请命吗？
那我程武就是在为天下的贫苦百姓做主啊！
你们读书人还能说些什么？
可眼下这么一看。
和佃户对立的，竟然是官府，是自己......
难不成要带着佃户和士绅地主，推翻朝廷不成？
“佃户和士绅，已经成了寄生关系，共同对抗官府。”
程武心中苦笑。
自己想要解救的，和自己想要对付的，竟然成了队友。
“这件事情果然不容易。”
“眼下当务之急，是减少耕农身上的赋税。”
“若是以往，这么做肯定不行。”
“国库本就缺钱，减少赋税无异于自掘坟墓。”
“可眼下自己刚从倭国带回亿万白银，国库充裕，自然可以减轻赋税。”
他侧身看向谢淞，嘴角微微开阖，以传音入密之术说道。
“谢公公，你立刻向京师传信。”
“让曹公公以圣上的名义，拟定一份旨意。”
“通令全国各地衙门，减免耕农的田税，并且要严令各地衙门，不得巧立名目，私设税种。”
“叮嘱他，一定要以圣上的名义下发。”
“最好不要经过内阁审议，否则我怕他们会使绊子。”
谢淞微微点头，起身走到了外面。
锦衣卫中，一个精壮的汉子，手中拿着一个木匣，也紧跟着走了出去。
不多时那汉子回到屋内坐下。
过去半盏茶的功夫，谢淞也回到程武身边坐下。
“将军，已经安排妥当了。”
对方做事，程武还是十分放心的。
当下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只是面无表情的望着屋外的春雨，目光有些阴沉。
这春雨来的突然，去的也快。
众人刚喝了两杯茶，外面的天空便已经开始放晴。
“这雨看着快停了，咱们走吧。”
程武站起身来，伸手入怀摸了一下，随后神色一怔。
没带钱。
但马上就露出释然之色。
如今自己的身份，出门已经不需要自己带钱了。
瞟了眼谢淞，对方立刻从怀中掏出一个银锭。
约莫十两，放在了桌子上。
“官人，这太多了，小老儿实在受不起！”
老者一直在不远处站着，随时准备添茶。
眼见谢淞给了这么多银子。
朴实的本性让他本能的推辞。
“收下吧。”
谢淞清冷的说道：“大过年的，打搅你们了。”
说罢跟着程武走出了客栈。
老者还想再说些什么，但被谢淞有些冷峻的气质给摄住了。
也就不敢再推辞。
锦衣卫们鱼贯而出，找到自己的坐骑翻身上马。
蹄声阵阵，百余人的马队向南一路疾驰。
“将军，咱们去哪？”
纵马疾驰中，谢淞有些好奇的问道。
“一路向南！”
程武目光直勾勾的看着南方。
“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咱们去苏州杭州转转去。”
谢淞恍然道：“是奴婢愚钝了，那里是我大明的粮仓，将军定是要去看一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