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03年10月20日)
我改用昂语对他们说:不好意思。我叫波历,汉人。
那女的终于站了起来,她的个子以汉华女性论也算中等以上高度了:你叫波历,我们已经知道了。其实我们昨天就知道了。可是你真的是汉人吗?
她说的是一口地道的昂兰口音的昂语。
然后她又说:受累。我叫盎格鲁。昂兰人。
盎格鲁?我笑了,那么他是萨克逊吗?
她说,你怎么知道的?这位男士是我的同乡,他就叫萨克逊。
我想,哈,不知道是谁给他们取的名字,还真够省事的。
我说:可是,你的父母或祖上是东亚人吗?
她说:怎么可能!你祖上才是东亚人呢。
说完,她就走了出去,都不再看我一眼。
我心里有点来气,怎么了?东亚人难道是埋没你吗?我想,看来跟这个女人当同事可不是那么好相处的,她好象有些种族主义观念。至少是有一些。
那个男士这时转过了头来,竟然微笑着说:她不是这个意思。她来自一个岛上,那个岛比较闭塞,不允许跟外族通婚的。
我说:不管她来自哪个岛。
这个男人笑了,也站了起来,并向我伸出手来。他说:我叫萨克逊。别在意,盎格鲁是个善良的人。
我问他:你家上辈也没有跟外族通婚吗?他说,有的,我的祖父是格曼人。
这不是废话吗?这也是欧洲人。我想。
他看出了我的想法,又笑了:我知道你的意思。盎格鲁长得象汉人,他们说我也长得象汉人或者至少象东亚人。其实原来我们并不知道,我怀疑盎格鲁有东亚人的血液,盎格鲁也说她怀疑我的先辈有东亚人。可是我们其实到这里来之前的相貌是完全不一样的,真的就是欧洲人的相貌。
他看我愣着,又补充说:其实不光是我们两个人相互怀疑,这里有不少人问过我们这样的问题。前几天还有一个人问过我呢。
我说:你到这里多少年了?
他说:这种事情在这里是不许交流的。
看我有点不开心的样子,他又补充了一句(从他喜欢补充这一点可以看出,他是个善良的人。善良的人总是怕别人不高兴):其实也没什么,我已经来了十多年了。
十多年?我有点震惊:那你的家人呢?
我终于找到一个愿意跟我说话的人了,尽管我的昂语水平还有点差,语法之类的说话时完全不考虑。
他说:我没有结过婚,可是我跟我的女朋友有两个孩子,一个儿子,一个女儿。我离开他们的时候,儿子三岁,女儿才一 岁。如果你问的是我的父母,我只能说,我希望他们还活着。十多年毕竟是很长的一段时间了。我自己都已经六十五了。
我说:不会吧?你看上去也就四十来岁。
他说:谢谢!不过,这里的人好象都比实际年龄年轻。盎格鲁比我还大五岁呢。受累,这话我本来不该说的。
我说:谢谢你的坦诚。我们都是同事了,我觉得这些事情没什么可保密的。
他又笑了。这个萨克逊还真是一个挺爱笑的人。不是那种大笑或者狂笑,就是一种比微笑多一点声音和嘴角开启度的笑。挺可爱的。我想,他这种笑还真的有点欧美人的影子,让他的昂兰人身份之说多了一点根据。
我说:你们这里研究的是什么?
我真的很好奇,因为他们这里还养着几只猴子,还有兔子,白鼠当然是有的。那几只猴子脑袋上还用纱布缠着。
他说:我们两个人研究的是脑干细胞。
我惊讶了:脑干细胞?这怎么研究?干什么用的?
我想,我没有研究过脑细胞,可是作为生命科学专业毕业的学生,我却也不是完全的白纸一张。至少我知道,脑细胞是不能繁殖也不能修复的。
他说:是的,按照至今的观念,大脑是最不容易操作的,脑细胞本身如果坏死了,都说无法修复。可是,如果是脑干细胞,我说的是多能ips脑细胞,非同源的,就另说了。
他说这些话分明是对我脑子里想的那些话的反应。
但这样的事情甚至我这样的反应在他看来是寻常的。他没有对我的反应作出反应。自顾自地补充式地说:你看到那只猴子吗?你可以问它一些问题。
问问题?我惊讶地反问。
他又笑了,又是那种好心的善良的笑。
我真的对着那只在笼子上面站着的猴子说:你叫什么名字?
它竟然回答我了:我叫阿尔贝特。
我几乎跌坐在地上,是萨克逊扶住了我。这只猴子竟然会说人话?
我说:你几岁了?
它说:三岁半。
我回过头去,看着萨克逊:这是真的?你们都对它做了什么?
这时,门开了,盎格鲁走了进来。萨克逊说:下次再告诉你。
我说:你一定要给我上一课,你不用把研究上的秘密告诉我。
他说:再说吧。今天是第一天,你先休息吧。你的桌子椅子说是今天下午才会送来。
走出他们两个人的房间,我忽然想起,他们居然给这个猴子起名为阿尔贝特,这不是对区长的大不敬吗?这里的人有趣,有趣极了。我一个人在过道里笑出声来。
我没有直接回我的宿舍去。我觉得我应该整理一下这两天发生的事情,用我的喜欢分析和归纳的思维习惯。
首先,这两天的事情让我想起,我到这个细胞滩,这个被山壁和大海环抱的谷地里,一转眼已经快四年了。如果没有这两天的事情,我根本没有去想这件事情。虽然我一刻也没有忘记过我在这里度过了多少日子。但这已经成了一种麻木。因为每天去想过了多少日子是没有意义的,如果每天的日子都是这样的过去。现在发生了一件事情,一个小小的转折,实际上是在原地转身,但总算是个转折。
第二,这里的人似乎很少流动,我在第一研究室里认识的同事们,好象几乎都是一到这个地方就一直在第一研究室。而我却流动了。而我几乎是这里资历最短的人。这事情又透着古怪。
第三,更古怪的是,这里的最高领导陪着显然更高的领导,亲自到我们研究室、实验室来,竟然是为了看我。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情。可是为什么呢?至少说明,我是一个特殊人物。但不会是因为我的业务,这里工作的人每个人的科研水平都非常高,显然是来自世界各地的高级科学家。也就是说,我在某个方面有不同于其他人的特殊性?难道跟更高的领导层有关系?
第四,转换研究室,对扩展一个科研人员的科研视野是极有好处的。这几年来,我已经知道了,我们第一研究室是细胞滩上最“垃圾”的,你可以说它是自由人式的研究部门,也可以说是大杂烩。而滩上的其它几个研究室都各有所精。虽然室与室之间几乎不交流,一室的同事们都说不上来其它室研究的重点领域是什么,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那几个室都有自己的重点领域。那么,把我调到第二研究室来,显然是对我有好处的。换句话说,是对我好。可是为什么要对我好呢?
第五,最让我震惊的是,我进入的这个实验室,这里研究的居然是脑细胞。而且,盎格鲁、萨克逊这两个人做出的事情让我目瞪口呆了,在我看来,他们已经创造了人类科学史上的奇迹。我刚离开自由人式的第一研究室,一脚就踏进了发生奇迹的地方。我的运气也太好了。
所有这些方方面面的现象,都涌向一个方向,都有一个共同的语言,它们在说:我波历或者章程是一个得到特殊照顾的人。我是一个特殊的人。
可是,我为什么会特殊呢?这不是我目前能够想出答案来的问题。
所以我后来什么也不想了。
我坐在当初,也就是三年前,跟娜拉一起坐过而且在那些日子里经常一起坐过的礁石上,大海在涨潮。我只是坐着,看着永远看不厌的大海。
我高兴地看见了娜拉。她在犹豫着。我向她招手。她高兴地奔了过来。
其实我每次看到娜拉都是特别高兴的。娜拉也知道我见到她实际上是高兴的。但由于当初把话都说到了那个份上,所以她每次见到我都表现出一种犹豫来,好象在等待我的批文。其实我认为她的这种犹豫有点象是做出来的。
我又是谁呢?仔细想想,我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我甚至想过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但似乎并没有真的想过要跟娜拉开始。
可是我每次见到她都很高兴,而这次见到她更高兴。因为我跟她有新的话题了。
我想,我今天应该请她到酒吧去好好喝一杯。正好,我也想知道,我调动了工作,是否同时也涨了工资。
当然,我现在都清楚了。在这里,除了超市刷脸报消费额和余额,其它地方的消费还是要刷卡的。尤其是酒吧。另外,每个消费点里都有一个账户查询机,可以在那里查看自己账号上的余额。
为什么超市是个特例,而酒吧、餐馆、美容美发店、桑拿等处却要刷卡,娜拉有一个解释我认为至少有一定道理。她认为:这是为了保护消费者的隐私。
可是超市就不需要保护隐私了吗?我问她,就象我是一名什么考官似的。
娜拉的解释是:是为了防止盗窃。
再说了,她说,你难道不知道吗?这些报消费额和余额的声音实际上是用一种凝聚式声流播放的,就象一个人接听电话时,只有在他身边的人能听到一点这个人接听到的声音,稍远些的人是听不到的。
其实,这些我也是早已知道了的。
我们聊这些有点无聊的话题,经常是由于没有多少其它话题可聊。
而有新的话题,是一件于人于己都有意义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