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03年10月20日)
是的,你没有看错,我在这个地方转眼已经待了3年零11个月差10天,将近4年了。尽管我始终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在地球上哪个角落,或甚至在其它星球上,前提是那个星球上也有大海。我们这里有人称这里为海滩。因为这里是某生命科学研究院第二研究所,亦称二区,是专门研究干细胞的,我就把这地方称为细胞滩了。
这个新名词我最早是跟娜拉说起的。
可是这个名称很快就从其他好几个人那里传回到我的耳朵里,就象那飞去来器,我扔出去的,载着别人的语言回来了。
我当然清楚地记得,我来的那天,即牛航飞机出事的那天,是c034年3月8日。如果跳过我处于无意识状态的日子,按我苏醒过来的时候是3月9日计算,现在应该已经是人间的c037年12月底了,也就是说是年底了。而实际上,我和其他所有的人可能已经进入了c038年了。
我对素华和可可、以以的思念已经变成了一种责任,或者义务,不好意思,这话幸亏只是我写给我自己看的,只是写在这本别人可能视为小说、可我自己视为我的回忆录的大脑笔记里。
因为,时间是害人的,它可以磨去许多不应该被磨去的东西。不好意思,包括素华、可可、以以的相貌。它们也变模糊了,甚至有了一些神圣的光泽,有些耀眼的光。一个人如果看到的是身边的人,那么被他注视着的人一定是没有这种光泽的。这种光是一种遥远的现象。
毫无疑问,我的形象、相貌在她们的眼前一定也变得模糊了。她们应该开始她们新的生活,她们有她们的权利。我首先要说的是素华。一个在一架失联的航班上一去不返的人,一个失踪了将近四年的人,当然给了素华以重新开始的机会(不好意思,我想不出别的用词)。
可是,她和她们在我的心里是有一层神圣的光泽的,这是时间带来的。
这却是我当初坚决地要跟娜拉拉开并保持距离的主要原因。
我说的当初,当然是的8月。我记得那日子,我跟娜拉在海边“不期而遇”的日子是新元元年8月4日。
在那个日子里,她真的象那传说中的鱼美人那样,曲着合拢的双腿,扬起金色的长发,在礁石上向我转过脸来,我记得我当时在我的脑海笔记里叙述时用了风力发电让她的脸对我发出微笑的光这样的句子。也许这句子很虚很浮甚至很假,在别人看来,但那是我当时真实的感受。
这么一个形象在我的脑子里被激活,而且是在我跟娜拉淡化关系、拉开距离已有三年多的今天,看来真让人不得不相信世界上有命运这种东西。
昨天,难得露面的我们第二研究所所长兼二区区长阿尔贝特到我们的实验室来了,跟他一起来的是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年人,也不算太老吧,大概六十多岁的样子,但头发完全是银色的,是西方人白发后那种纯净的银白色。
当时,我们的室长维利蒙正好在我们的实验室里,他把我们召集起来训话。跟以往一样,大家都是站着的,他也站着。大家都说不知道他是怎么搞科研的,他整个就是一个猴子屁股坐不住。至于“训话”,这只是我的描述用词,他只是在听我们说这几天有什么研发进展。其实他完全没有耐心听别人说什么,每个人刚说了几句就被他打断,然后他非得说出比每个人多五倍的话来。其实他说的话都很空洞,没有什么内容的,总拿他自己说事,以前我碰到这样的情况我会这样。就是这么个意思。
阿尔贝特和那个满头银发的不太老的老头走进来时,维利蒙正在慷慨激昂:你们能不能集中一点注意力,尤其在领导讲话的时候!
他说这话的原因自然是我们这几个人的目光都投到了他的身后去。
然后他随着我们的目光转过身去。他的转换能力是他身上最让我佩服的物件。他什么也没有说,就让我想起了汉华山城的传统艺术变脸,从一张慷慨激昂的上级的脸变成一张张口结舌的下级的脸,只不过一甩脑袋的功夫。我敢说,在这方面我真想不起来见过比他的功夫更深的。这两种脸的区别是那样的鲜明,鲜明到无法用其它的语言去形容。
可是让我更惊讶的是维利蒙的上级、我们的区长兼所长阿尔贝特的表现。在这三年多时间里,我虽然是偶尔的,但加起来次数也不少地见到过他。一些跟我同时见到他的同事说,他好象对你特别客气。
这当然意味着这个阿尔贝特对我之外的其他人的脸色不是那么客气的。
可是这个阿尔贝特今天这样的脸色却比对那种所谓的客气更上一层楼了。
更奇怪的是,他直接从维利蒙身旁走过,指着我说:这位就是波历。
更更奇怪的是,他旁边那位银白头发的长者不但从维利蒙身旁走过,还走过了阿尔贝特的身旁,直接走到我的面前,伸出手来,对我说:波历你好!
我略有些迟疑地伸出手去。
他的手很热。很有力。这是我的感受。
他问我,怎么样?在这里习惯吗?
我能说什么?我说:还好。到哪里都要去习惯。
他点点头,说:那就好。那就好。
然后他们俩就走了。走得跟来得一样,四个汉华字:莫名其妙。
然后大家都看着我。
我看着维利蒙,我问他:这位是什么人?
维利蒙说:你问我?
然后,我们隔壁的同事冬妮亚跑进来,对维利蒙说:主任,区长说让你去一下他那里。
维利蒙从区长阿尔贝特那里回来后,直接找到我。他说:波历,所长说了,你明天到第二研究室去报道。你今天先回去休整一下吧。
就象我对那个银白头发的长者说的,我莫名其妙说的,到哪里都需要习惯。我已经习惯的最重要的一点是:在这里,没有事情是奇怪的,任何诡异都比正常更正常。
于是,今天上午我就走进了第二研究室的大楼,即楼的一角大大地写着b2的大楼。
我只问了一个人,就简单地找到了室主任。
我敲了一下门,门就开了。一位中年女子在办公桌后站了起来,迎着我走上来,向我伸出手来:欢迎你,波历!我叫海依蒂。
她说,你跟我来。然后就直接带我走出了她的办公室。
在过道上,她只问了我一句话,她是走到一个实验室门口、那门已经自动开启的时候,侧过头来问我的:波历?你在这里有什么熟人?
我差点脱口而出说“娜拉”。但我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换谁都会好奇,虽然最好奇的那个人应该是我。我说:也就是那些同事。
她微笑了一下,率先走进了这个实验室。
这个实验室里坐着两个人,一男一女。我们走进去时,男的抬了一下头,女的连头都没有抬。男的抬完头也就又低下头去。
海依蒂说:两位,我把他交给你们了。
这两位这才转过头来,好奇地看着我,但他们都没有站起来的意思。我观察到的是,男的抬了一下屁股,同时眼睛看着那女的。大概是见那女的没有什么动作,他也就又坐好了。
海依蒂说:他叫波历。你们自己交流吧。
说完这话,这位女主任就转身走了出去。
这个地方的一切都是那样的极简主义。
这时,那女的却说话了:你笑什么?
我没有说我不是笑你们,而是我们笑主任女士。我的回答是:我相信,我见到老乡了。我说的是汉语。
我之所以用汉语说这话,是因为这两个人都是东亚人的长相。也就是说,他们有几分之一是汉人的可能性。
可是这两个人却是两脸茫然地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