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三号,星期五,中国南方传统的中元节。
中元节在中国传统意义上代表的是鬼门关打开,传说中一些死去的人会通过鬼门关来到他们曾经生活过的世界,看望他们的亲人朋友子孙后代,这个时候活在世界的人会烧香祭拜,准备很多供品让来看望他们的祖先带回去。
霍家祖先来自于中国南方,即使已经离开家多年可他们依然延续着家乡的传统,为了把传统发扬光大,霍家祖先还在文莱建立了祖庙,他们把先祖的牌位从家乡带到了祖庙,但凡大的节日都会请来法师,霍家人的当家人每逢大节日都要祖庙祭拜。
随着祖庙建立,霍家的生意越做越大,霍家人把他们的财富归功于祖先的庇佑,所以在几大节日中就数中元节最为隆重。
今年的中元节,霍家从台湾请来了很有名望的法师,霍老先生更是在三天前就从新加坡打来电话叮嘱霍正楷这几天里不能近女.色,戒烟戒酒。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霍老先生的关系,还是霍正楷的愧疚还在作祟,三天前,倪海棠接到姚管家的通知,她这次要陪着霍正楷到祖庙祭拜。
八月十三号,星期五,康桥发誓这一天和平日里头没有什么两样。
所有所有按照日常按部就班,起床、梳洗、早餐、连同她和倪海棠霍小樊坐的位置,甚至于早餐的分量,一切一切就像是那只放在随身听里循环的单曲。
也只有在当倪海棠不再了的时候,康桥才骤然想起,原来每一个别离都有着特属于它们的前奏曲。
比如,这个清晨她跑步回来看到那只掉落在地上她叫不出名长相普通的鸟,它死了。
在它身边还有被啄得乱七八糟的鸟巢,很显然夜里猫头鹰攻击了它的窝,不知名的鸟奋起反抗。
死去的鸟的体积也就猫头鹰的三分之一大,康桥在心里还想着怎么那么傻,可以飞走啊,当康桥想把鸟的尸体丢到垃圾桶去时,她明白了一切,明白了它为什么不逃跑。
连毛都没有长齐的雏鸟被自己的母亲保护在羽翼之下,甜甜酣睡。
康桥给动物协会打电话,动物协会的人带走依然还在酣睡的小鸟,吃早餐时康桥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倪海棠。
倪海棠看了她一眼,那一眼之后目光又落在霍小樊身上,没有说什么。
沿着回忆的线,再回想这一刻,康桥终于读懂了自己母亲看他们的那一眼,那一眼分明包含着:如果是我我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有些的人,天生不善于谈论爱和情感。
离别的前奏曲里还有关于出现在倪海棠鬓角的那根白发。
“康桥。”坐在化妆镜前的倪海棠叫住正在检查倪海棠包的康桥。
文莱已经连续几天没有下雨了,这也导致了这几天天气温度的飙高,今天文莱天气的温度又破了昨天纪录。
康桥走到倪海棠身边。
倪海棠昨天有点中暑,这导致于她脸色不大好,她把手中的耳环交到康桥手上:“帮妈妈带上。”
康桥接过耳环,那是一双被设计得就像是扣子的祖母绿耳环,在康桥帮忙倪海棠戴耳环时听到她自言自语说着“真奇怪,也不知道怎么的这耳环老是戴不上。”
“你昨天中暑了,会没有精神很正常。”一边提醒着康桥一边去拿另外一只耳环。
倪海棠没有再说什么。
另外一只耳环也戴好了,日正正午,光线特别强烈,强烈到康桥想忽视倪海棠左边鬓角的那根白头发都不行。
在康桥的心里,倪海棠是漂亮的,不仅漂亮而且气质典雅,只要她不开口往那里一坐,一定不会有人会把她和交际花联系在一起,更别提她曾经是村妞一枚,她有时候比那些名门家的女孩看起来更显得像模像样。
所以,康桥从来没有把倪海棠和白头发联系在一起。
“怎么了?”倪海棠问她。
倪海棠有多爱美康桥是知道的,要是让她知道她头上长白头发心里一定会郁闷得要死。
她得偷偷的把那根看起来很碍眼的白头发拔掉,手不动声色的落在她鬓角上,刚刚想发力,倪海棠淡淡的一句“不要去动它”让康桥停下动作。
手从鬓角垂落,叫了一声妈妈。
“嗯。”倪海棠应答着,淡淡笑开:“那根白头发让你觉得刺眼,难受吗?”
康桥点了点头。
倪海棠侧过脸来,看着她。
“这世界绝大多数的女人都会成为一位妈妈,而每一位妈妈都会老去。”
那个时候的倪海棠在康桥的心里很像她的外婆。
“这是你外婆告诉我的。”
怪不得,康桥再叫了一声妈妈,这次的那声“妈妈”自然得宛如从肺部里挤出来的呼吸,稔熟亲昵。
“我前几天就看到它,说实在的我那时心里很郁闷来着,我在想啊,那根白头发肯定是为你和小樊操心操出来的。”
康桥下意识间狡辩:“我和小樊从来都不惹事。”
“就是操心你们哪一天给我惹出一堆事来,惹事了还可以解决,要是吃亏了怎么办?”倪海棠一一细数:“康桥你太笨,我总是觉得你走在路上会随时随地掉在别人给你设下的陷阱里,就像霍莲煾那次……”
听到这里康桥下意识揉了揉脸。
“还有,小樊,我总觉得我们小樊是不是得了什么病,就是智商那块……”
康桥皱了皱眉,很不高兴的叫了一声妈妈。
这时倪海棠才反应过来:“其实妈妈没有那个意思,也没有往那个方面想,你也知道在你们面前妈妈懒得动脑子,总是有什么说什么,不要把这个放在心里,其实妈妈是希望小樊快点长大,那个孩子总是谁对他和颜悦色了就以为谁对他好,这个世界上笑里藏刀的人多的是,妈妈是希望小樊快点长大,长大了谁的笑里藏着刀刃?谁的笑容里藏着蜜意?他知道他明白。”
那些,康桥懂,她也希望她的小樊快点长大。
倪海棠似乎还想说什么,康桥提醒她现在时间差不多了,还有十五分钟司机就来了,看了一眼钟表倪海棠又自言自语开了,说也不知道怎么的今天她想说的话很多。
那就是那支离别的前奏曲。
离别的前奏曲里还有关于一名母亲那种潜藏在心底里的牵挂:小樊快点长大,康桥能聪明一点。
倪海棠站了起来,走向椭圆形的全身镜,全身镜里前摆着康桥给她准备的鞋,藏蓝色的,差不多四寸高。
穿上鞋,问了一句“康桥,妈妈好看吗?”
倪海棠一直把她的美丽当成是武器,她总是怕有一天她的武器不好使了,她总是不厌其烦问康桥“康桥,妈妈好看吗?”以此来获得信心。
把带有流苏设计的包交给倪海棠,目光转向镜子,描着精致花纹的镜子里,身着乳白色无袖旗袍的倪海棠宛如民国佳人,眸光艳涟。
点头,喃喃说出好看。
是真的好看,平日里头康桥对于倪海棠孜孜不倦提出的“康桥,我好看吗?”时回答大多都是敷衍的。
可今天的妈妈是真的好看,特别的好看,具体好看在哪里康桥也不知道,只是单纯觉得今天的倪海棠和以往不一样。
一点半,阿巧说车开来了,阿巧还说霍先生也在车里。
倪海棠推开窗户,康桥也跟着她来到窗户,透过窗户,康桥看到立于车前的霍正楷,霍正楷穿着白色西装,脸朝着她们。
这天的霍正楷形象也是鲜明的,摆着西装配礼帽,英俊潇洒,是那种只需要站在那里就可以让女人们为之倾倒的英伦绅士。
他朝着她们招手。
“我走了。”倪海棠和康桥说。
康桥点头。
跟着阿巧一起来的霍小樊很忽然冒出了一句“妈妈真好看。”
小家伙的话让倪海棠心花怒放,她拍了拍他的脸并且把他松开的衣袖整理好,外面的车喇叭又响起了一声。
“妈妈走了。”
“妈妈小心一点。”康桥拉着霍小樊立在窗前。
秀美的颈部支撑着松松挽着的发鬓,旗袍下摆在空中划出一个优雅的弧度,四寸高藏青色中跟鞋跨过那道门槛,手包长长的流苏在拐角处跳跃灵动,风情无限。
那一刻的倪海棠把康桥看呆。
她走了。
看着房间门,没有来由的康桥感觉到心里空荡荡了起来,总感觉到她好像还有很重要的事情没有做。
很快的康桥想起她忘了给倪海棠准备好的小风扇,是那种可以拿在手上的迷你风扇,祖庙没有冷气,今天会有很多人会到祖庙来听台湾法师讲课,到时候肯定会很热。
拿起小风扇康桥快步朝着倪海棠追去,就像是在捉迷藏一样,拐过那个拐角,脚刚刚踩到笔直的长廊倪海棠的身影刚刚消失在长廊尽头,再跑,直长廊走完,她看到了倪海棠的身影消失在芭蕉林那处,康桥再跑,穿过芭蕉树下。
然后,她看到白色的劳斯莱斯的车门刚刚关上。
后车玻璃印出倪海棠和霍正楷的背影。
“妈妈。”康桥喃喃叫着。
车子缓缓开走。
别离的前奏曲最后写满了怅然若失:就差一步,总是,就差那么一步。
两点半,康桥坐上通往学校的班车,今天学校有植树活动,在植树活动中康桥见到长时间不参加活动的韩棕。
比起之前韩棕看起来精神好了一些,他冲着康桥笑说办公室的冷气让他想念汗流浃背的时候,他说以后他会抽出时间参加植树活动。
后来康桥才知道,韩棕之所以出现在这里不是因为办公室冷气,而是他听从了心里医生的建议,多抽出时间参加公益活动,这样有助于他走出阴霾。
一切和平常没有什么两样,植树期间韩棕一直把康桥当成小妹妹般照顾,他挑重的活干,铲土浇水,康桥负责把半米高的树木扶正。
四点四十分,十棵树种完八棵,正要种第九棵树时康桥的手机响起。
康桥永远铭记那时的铃声,没头没脑的,让人忽然间就那么吓了一跳。
接起手机,那个莫名其妙的女孩声音,配合着极为吵闹的电话背景让康桥还以为是哪个马大哈拨错了手机号,而且这个马大哈有可能处于某场事故现场,因为康桥从对方的电话背景中听到警车声音。
“你是谁?你能不能把话说清楚一点?你是不是打错电话了?”对方说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话让康桥有些不耐烦了,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听到类似于血啊刀啊简直是糟糕透顶。
“康桥。”对方倒是叫出她的名字:“我是何小韵啊。”
何小韵?康桥想起来了,她是认识这么一个人,何小韵是康桥的同班同学,斯里巴加湾华人挺多的,黑头发黄色皮肤人种就占据了班级里的五分之一名额,何小韵就是班级里的五分之一,因为她祖籍也是海南,所以康桥和她走得比较近一点。
“有什么事情吗?”康桥问道。
“我见到霍莲煾了。”何小韵告诉她,只是声音里兴奋的样子。
这个花痴,何小韵是她们班级里喜欢霍莲煾的女孩之一,正因为这样康桥没少受到她的骚扰,何小韵已经不仅一次提出想到康桥家玩了,可她的要求总是被康桥一次次拒绝。
这下倒好,自己制造机会了。
今天霍莲煾也会跟着霍正楷到祖庙祭拜。
“如果是要和我说这些话,挂了。”康桥一边讲着电话一边看着正在拆第九棵树包装的韩棕:“何小韵,我还得去种树,我要挂了……”
“不,不。”那边急急忙忙喊了起来:“康桥别挂,我也看到你妈妈了。”
“嗯。”再淡淡应答一句,何小韵是典型的八卦女生,这一类女生总是知道很多的小道消息:“所以呢?”
“康桥……”对方一副欲语还休的语气。
知道很多小道消息的女生还喜欢故弄玄虚,康桥冷冷说:“好了,如果你再这样的话我真的要挂断电话了。”
与其说是急着去种树到不如说是害怕吧,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害怕何小韵会带来坏的消息。
“康桥……”何小韵声音听着有些哆嗦:“我看到有人拿着刀,刀……看着是往霍莲煾爸爸那里去的,可……可也不知道怎么的就冲着你妈妈的那里去了,然后……刀刺中你妈妈,你妈妈流了很多的血。”
那一个瞬间,那个蓝白色的国度一片的荒芜。
2003-2004
死一般静寂的世界里头,康桥听到自己木然的声音:“何小韵,你再说一次。”
然后何小韵又重复了一次她刚刚说的话,最后她还补上这样的一些话:“那时,我为了能靠近霍莲煾近一点,我就拼命的挤,然后我真的站在靠近霍莲煾很近的位置,霍莲煾和他爸爸站在一块,你妈妈站在霍莲煾爸爸的另外一边,然后……然后那把刀忽然出现时,霍莲煾的爸爸拉了你妈妈一下。”
“然后……然后刀就变成了刺向你妈妈。”
说完这些之后电话那头传来何小韵嚎然大哭的声音:“然后,警方就把这里封锁了,谁也不让离开,我爸爸也被带去问话了,康桥,我现在好怕。”
那时康桥觉得何小韵的哭声很夸张,夸张到让她想起了那个周三,那个莫名其妙出现在她宿舍房间门口说要蹭冷气的女孩,那女孩叫玛奇和霍莲煾是朋友。
那边,何小韵还在装模作样的哭泣着,一副好像真的发生她口中的事情一样:“康桥,我觉得我应该给你打电话,你妈妈已经被送到医院去了,那把刀刺得很深,我想你妈妈肯定要不行了。”
“其实是你妈妈快要不行对吧?”加重语气,冷冷回应着。
“什么意思?”语气挺无辜的。
“何小韵,我问你,我妈妈今天穿了什么颜色的衣服。”康桥问她。
“她……我好像看她穿了一件浅紫色的衣服,是的是的,她是穿浅紫色衣服没错。”何小韵说着。
不,不不,亲爱的,你错了,我妈妈今天穿的是乳白色衣服。
内心就因为何小韵的话奏响万人大合唱,内心就像是凯旋而归的战士。
康桥提高声音对着何小韵说:“何小韵,你去和霍莲煾说,让他以后要是想再玩什么真人秀最好剧本严谨一点,还有何小韵,你的哭声太假了,最后奉劝你一句,不要以为给霍莲煾干起了跑腿的事情他就会对你另眼相待。”
“康桥,你……你在说什么?”何小韵还在继续装着。
康桥抚头,决定挂断这通无聊的电话。
挂断电话,朝着韩棕走去,也不知道第一步脚还可以,可到了第五步第六步脚就没有半点力气,等走到韩棕面前时一下子瘫软在了地上。
韩棕把她抱到了太阳伞下,一些人拿来了清凉油,一些人递来了水。
坐在太阳伞下,韩棕触了触康桥的手:“现在好点没有?”
康桥点头。
“我看你接电话时很不对劲,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韩棕问她。
康桥摇头,看了一眼天空:“天气太热了。”
韩棕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他让她的头搁在他肩膀上。
“休息一会就好了。”
“好。”
目光毫无聚集的落在很远很远的天际,也不知道过去多久,康桥听到自己缓缓开口。
“韩大哥,刚刚我的一个同学打点话给我,她说我妈妈被刀伤到了,她还说那刀刺得很深,她说我妈妈也许不行了,这怎么可能,几个小时之前妈妈还让我给她戴耳环。”
是啊,这怎么可能,咧开嘴笑,眼角处滑落下来却是泪水,慌慌张张把泪水擦拭干净,这个时候的泪水怎么想都很晦气。
“康桥你说清楚。”韩棕语气凝重:“告诉我,你妈妈现在在那里?”
木然的声音报出现在倪海棠的所在地方。
看着韩棕正在拿手机,康桥跳了起来:“韩大哥不要——妈妈说不能随便给她打电话”
是的,离开时倪海棠交代了让她这个下午不能往她手机里打电话,如果碰巧在法师讲课时她的电话响起就糟糕了。
韩棕看了看她,康桥不好意思笑了起来,她说韩大哥你要不要听我一些我的事情。
“什么事情?”
他坐在太阳椅上,她头搁在他肩膀上,目光落在很远很远的地点,慢慢说着:“韩大哥,有一个人特别的坏,骗我威胁我,可我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刚刚那个电话是那个人打……”
“不,不,韩大哥不要说电话的事情,一个字也不要提好吗?韩大哥我和你说……”
说?说什么好呢?
忽然之间,康桥觉得她好像忘了要怎么去说话了,她就只会发呆,她在心里祈祷着电话不要再响起,不要再响起。
就像是听到她内心的祈祷一样电话一直都没有响起,渐渐的她的思想因为高度集中而觉得累,觉得困倦。
目光开始放空,这太阳底下的一切宛如处于幻梦,处于某场的海市蜃楼,也不知道过了过久在海市蜃楼中有三辆黑色的车开进她的视野里。
车停下,有人打开车门,三辆车里走出一些人,康桥觉得眼前的状况就像是长长的电影胶带所缔造出来的,那些人清一色穿着黑色西装,就只有从中间车辆出来的人穿着白色衬衫,那些人被做了模糊处理,身影更是被拉得又瘦又长。
数十条人影往着康桥这里走来,无意识看着,耳边听着韩棕叫唤她的声音,康桥。
那声音听着带着担忧。
于是她说:别吵。
说完那句之后康桥被近在眼前的那张被放大的面孔吓了一大跳,那一大跳促使着她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冷不防那么一吓之后她的声音扭曲了起来。
霍叔叔——
那声霍叔叔叫得又尖又锐。
那张被放大的面孔在看着她。
康桥觉得有点丢脸,于是呐呐的解释着:“霍叔叔,还不知道吧?我胆子特别小,你这么一出现把我吓了一大跳。”
回应康桥的是霍正楷凝重的声音,凝重中带着一点点的沉痛:康桥,你得和我到医院去一趟。
说什么到医院去?不,她可一点也不想到医院去,那可是晦气的地方,摇头,呐呐的说着:“霍叔叔,我还有两棵树没有种完。”
说完那句话之后康桥手就想去拿帽子,然后手腕被扣住。
“康桥,你妈妈想见你。”
假装没有听到,使劲挣脱那只手,然后她听到那么大那么凶的一串声音直接钻进她耳膜里。
“康桥,要来不及了——”
大颗大颗的眼泪掉落了下来,这世界瞬间一片荒芜,失去了所有的色彩,是台风又要来了吗?就像她十二岁那年骤然来临的那场台风。
木然移动着脚步,在很多人簇拥下坐上了车,她坐在靠左边位置,霍正楷坐在靠右边位置。
木然看着车窗外的世界,白的是云,黑的是天空,白的是孩子浅色的蓬蓬裙,黑的是深色的人们的头发。
然后,她听到了这样的一番话。
“那一刀刺得太深,深且致命,医生说肝脏受损严重,说回天乏力,康桥,我这么说你明白吗?”
沉默着,那个黑白世界里有人笑容满面,有人神情冷漠。
“你妈让医生给她打了止痛针,你妈说怎么也得见康桥一面。”
沉默着,白的是无处不在的光,黑的是一直延续着的马路。
黑色的马路一直延续到那幢白色的建筑,下车,推开车门,她的脚已然走不动,有人拖着她经过长长的走廊,走廊天花板的白炽灯灯光一节一节飞跃而过。
然后,停在那个房间门口,有人为她打开了门。
那门就像是缓缓展开的折扇,从一丁点缝隙被无限拉大,在无限被拉大的空间里她看到了那个躺在床上的人。
真奇怪,和她来时想象中的凄凉模样不一样,躺在床上的女人脸上干干净净的,表情也平静,除了脸色有些苍白之外,和平日里头的没有什么两样。
还真那样,白色的旗袍换成浅紫色较为宽松的旗袍。
床上的女人冲着康桥笑。
背后那扇门关上,康桥站在那里,忘了前行。
“康桥,过来妈妈这里。”她和她说,声音比平常温柔了不少。
于是,抬脚,一步一步朝着她走去,停在她床前,瞅着她。
她在叹气呢,她叹气着说:真是铁石心肠的人,妈妈都要死了怎么都不掉几滴眼泪呢?
继续瞅着床上的女人,细细的瞅着,开口。
“妈妈。”
“嗯。”
“妈妈,你真的会死吗?”
“嗯,而且很快。”
康桥听到自己“哦”的一声,那一声倒也很平静,然后身体往前倾斜,嘴唇趴在妈妈的耳边:“妈妈,你现在先别死,你给我一点时间。”
说完之后,直起腰目光搜寻着,要在一个病房里找出一样利器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很快的康桥就找到一把刀,那把刀紧紧握在手上。
手被拉住:“康桥,你要干什么?”
回头,康桥听到自己声音宛如在梦呓:“妈妈,我的同学告诉我是他拉你一把,刀才会刺到你的,妈妈我去杀了他,妈妈不是一直想杀他吗?我这就去杀了他,我让他给你陪葬。”
霍正楷现在就在房间门口,她只需要打开门,然后装成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嘴里喊着霍叔叔,沉浸在愧疚和罪恶感中的男人眼睛一定是光顾着看她那张惊慌失措的脸了,到时候他肯定一边叫着她的名字一边假惺惺的安慰他,然后朝着她走来,等到他走到她面前时,一直别在背后的手伸了出来。
那一刀一定要狠要快要深,她要看着他的瞳孔在她面前扩大,定额,据说那是死亡的模样。
白的是墙,白的是天花板,白的是这房间所有所有的一切,黑的是妈妈的头发还有蚯蚓一样的条状物体通过她的嘴角不断渗透出,在那声“康桥”中,条状物体在瞬间变得刺目,回归了属于它原本的颜色。
红的像血,红得触目惊心。
“康桥,过来,来妈妈这里,康桥我们不要把时间浪费在不相干的事情上,妈妈想好好的看看你,刚刚那会儿妈妈才想起来我好像从来就没有好好的看过你。”
刀放在一边,走了过去,一一把她嘴角渗透出来的红色液体擦拭干净,在她的恋恋不舍的目光中把头埋在她心上的部位,倾听着她的心跳。
“妈妈。”
“嗯。”
冥冥中有神明,拉着她和她的手来到那个小小的村落,鸣虫叫个不停的夏夜,果树下,她脸靠在她膝盖上,那时她很年幼,那时她很年轻,成千上万的萤火虫绕着她们,年轻的她给年幼的她讲故事,声音温柔缓慢。
“你出生时可丑了,我在想那个皱巴巴的孩子怎么会是我生的呢,我明明这么漂亮。”
“一眨眼,十九年过去了,丑巴巴的孩子变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这个让妈妈很高兴,康桥,妈妈没有什么文化,所以妈妈无法了解你所喜欢的书,你所热爱的故事人物,你具体喜欢哪些城市你又是为什么会喜欢这些城市的,妈妈也听不懂你喜欢的音乐,理解不了被你记在笔记本的那些格言。”
“这个你要原谅我,妈妈曾经尝试过去学习,可你也知道妈妈没有多少的耐心。”
“康桥,你听我说,你的同学看错了,拉我一把的人不是霍正楷,是另外一个人,一个坐在妈妈后面,妈妈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我想那个人是吓到了吧?那个人想不明白法师那位一脸和善的助手怎么一下子就变得凶神恶煞了起来,康桥,妈妈也被吓到了,所以一时之间忘了躲开,然后背后的人推了我一把,想躲开那把刀已经来不及了。”
“康桥,你要记住,一切不关霍正楷的事情。”
“以后呢——”
那个以后拉得可真长,夏虫在嗡嗡叫着,导致于年幼的她有点注意力不集中,导致于她觉得困倦。
恍恍惚惚中,那样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康桥啊——
这么一听康桥还以为是外婆在叫她了。
“嗯。”答应着。
我在,我在听呢,我可没有在打瞌睡。
“康桥,以后你要代替妈妈照顾小樊,等小樊长大以后帮我告诉他,妈妈爱他,很爱很爱。”
“好的。”应答着。
“康桥,不要觉得害怕,没什么好害怕的,妈妈只是和你外婆一样先走一步而已,一段时间过去,我们会在另外一个地方见面,所以不要害怕,但如果真害怕了就抬头看,妈妈和你外婆在看着你们呢,妈妈和外婆在保佑你们呢,所以啊,什么好害怕的,懂吗吗?”
“我懂。”
“康桥,你也不用担心接下来的生活,他答应过我,会好好的照顾你和小樊,以后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不要去担心,有时候也和别的女孩一样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和男孩子约会,妈妈这样说你明白吗?”
“是的,我听明白了。”
“康桥,刚刚你说要去杀霍正楷,妈妈心里很高兴,真的很高兴来着,我总算没有白疼你,现在妈妈就当你已经把他干脆利索的解决了,好吗?”
“好的,妈妈。”
“康桥,小樊……小樊还小,你比他大十二岁。”
“妈妈,我懂,我知道,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小樊,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嗯,那就好,那就好……”
“康桥。”
“妈妈。”
“妈妈……妈妈要走了。”
………………
耳朵下面的那个世界,安静了,夏虫不再鸣叫,晚风停歇了下来,树上的叶子不再发出瑟瑟声响。
“妈妈,别走,妈妈你能不能别走,我会害怕。”“妈妈,求你别走,妈妈我和你说我现在已经开始害怕回家了,我害怕打开你房间的门,我害怕在你房间里找不到你,害怕一不小心叫出那声妈妈没有人应答,害怕下雨时没有人在我耳边唠叨康桥记得带伞,害怕夜晚来临时你的窗口不再有亮光。”
“妈妈,我害怕。”
………………
一切来得毫无征兆,以至于她被带离那个房间时还浑浑噩噩的,有人把她带到了另外一个房间,有人强行给她打了针。
那一针过后,她陷入了长长的昏睡。
长长的一觉之后,窗外正在下着雨,雨水滴答滴答的,下得还不小。
长长的舒出一口气,康桥想,总算下雨了,下雨了多多少少会缓解近日的高温,均匀的呼吸声来自于她的怀里,低头看。
她的小樊无尾熊一样趴在她身上呼呼大睡,推了推霍小樊,然后康桥看到霍小樊那双哭肿的眼睛。
手无力垂落。
二零零四年,康桥十九岁,这一年,她送走了自己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