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光帝目光沉了沉,沉默片刻后说道:“宣他进来吧。”
以季清那牛脾气,倘若今日避而不见,他是不会走的。况且此事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早晚都要有个说法。
大太监如释重负,悄悄松了口气,连忙出去传递旨意。
季清低着头走进御书房,撩起袍子,对着桌案的方向径直跪下,“臣季清给皇上请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季爱卿免礼,赐座。”
圣光帝的声音听不出来喜怒情绪,和往常差不多。
季清赶紧道:“多谢皇上,臣站着就好。”
“让你坐就坐。”圣光帝挥挥手,让给季清搬来锦凳的小太监退下。
御书房里便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圣光帝都发话了,季清不好再推脱,只好忐忑地坐了凳子一个角。
这个时候,皇上对他越客气,他越害怕,总觉得再好的待遇也不过是补偿而已。
“皇上,臣……”
季清想要说话,圣光帝却出声打断了他。
“爱卿,朕知道你来是为了什么,两国联姻之事朕自有主张……”
“皇上!”季清扑通一声跪下,“臣请皇上三思!臣不是不懂大义,但东澜与北齐的联姻不过是权宜之计,北齐送来的不过是个无用的深宫公主,竞雄却是能征战沙场的将才!”
季清无比庆幸自己的女儿是个有用武之地的将军,而不是普通的深闺小姐。
她的军职,她的能力,她的战功,如今就是她最大的护身符。
圣光帝沉吟道:“竞雄毕竟是女孩子家,如今也到了成亲的年龄,北齐皇帝诚心求娶,她又未嫁,朕若是不答应,反而落了天下人口舌,也会让北齐觉得东澜是在敷衍他们……”
季清反驳道:“北齐皇帝说的不过是借口,竞雄此前一直随着臣在边关打仗,日日所见之人,除了敌人便是军中同袍,从未见过他,可知北齐皇帝所说仰慕倾心,全是在撒谎。身为一国之君而撒谎,定然所图甚大,这背后必有阴谋啊皇上!”
圣光帝叹道:“可是北齐皇帝说了,东澜国女子万千,他只把后位留给竞雄,别人他都不要。”
季清语调铿锵,“皇上,北齐皇帝狂傲,他说什么便是什么吗?东澜国力强于北齐,我们何须看别人脸色?倘若北齐以此做要挟,东澜更加不能妥协,否则还如何立足于天下!”
圣光帝目露不悦,“季爱卿,你是在说朕惧怕北齐吗?”
季清连忙道:“臣不敢!臣绝无此意!竞雄是臣唯一的女儿,作为一个父亲,臣不愿意让女儿去和亲。竞雄也是一位将军,作为她的上司,臣不愿意让一个能征善战的下属去和亲。竞雄还是东澜国的子民,臣作为食君俸禄的臣子,也不愿因她之和亲而使皇上的明君之称蒙污!”
他从三个角度,三种身份来说,无论如何都认为不该把季竞雄送去和亲。
圣光帝把手中的珠串往桌子上一摔,冷声道:“季清,你是在教训朕该怎么做皇帝吗?”
这诛心的话何人敢承受?
季清猛地把头磕到地上不起,惶恐道:“臣不敢!”
御书房里陷入了僵局,就在此时,大太监又谨小慎微地猫着腰走了进来。
“启禀皇上,驸马爷和小郡王求见。”
他知道皇上正在见保国公,可小郡王和驸马爷也想即刻见到皇上,坚持让他通禀,他知道小郡王得宠,不可得罪,只好硬着头皮通报一声试试了。
跪在地上的季清,听到秦逸和他父亲一起来了,心里不由得有些感动。
他早已察觉秦逸这孩子对竞雄有意思,可他没想到秦逸会为了竞雄,一再敢和皇上理论。
在琼华殿说服不了皇上,又追来御书房,这孩子为了竞雄,做的够多了。
倘若竞雄能避免去北齐和亲,季清一定会答应小郡王的求亲!这样有担当有勇气的男儿,才配娶他的女儿。
圣光帝似乎也没想到秦逸父子俩又追到御书房来了。
他眉宇间有几分烦躁,本想让他们在外面等着,有意晾晾他们,可一想到安康长公主,又改变了主意。
“宣他们进来。”
大太监本来不抱希望的,没想到皇上竟然宣了,连忙出去传旨。
父子俩一起进来,驸马弯腰行礼,“参见皇上,皇上万安!”
秦逸则是直接跪下了,落在季清身后一些。
“逸儿给舅舅请安。”
他一开口,没有自称“臣”,而是选用了亲人的称呼,走亲情路线。
以前在宫里没有外人的时候,秦逸经常这样“不懂规矩”,圣光帝是允许并早已习惯的,所以今日秦逸这样请安,圣光帝听了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平身吧。”
圣光帝抬了抬手。
驸马爷直起了身子,秦逸却仍跪着不起。
“舅舅,逸儿此番求见,是想向舅舅求个恩典,请舅舅赐婚!”
秦逸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圣光帝颇有兴趣地问道:“哦?逸儿一晃眼已长大了,没想到都有了自己的心仪的姑娘,不知是哪家的千金啊?”
季清却是心里一紧。
刚才他还觉得秦逸是个不错的孩子,以为他们父子是来为竞雄说话的,没想到竟是来求赐婚的……
适才的感动顿时没了,季清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失望。
秦逸不卑不亢道:“逸儿喜欢的,正是保国公府的大小姐,季竞雄!”
御书房再次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圣光帝的笑容逐渐凝固,眼神也慢慢变得冰凉。
而季清也是被从胡思乱想的状态拉了出来,又惊又有些羞愧——他竟误会了秦逸。
圣光帝皮笑肉不笑地说道:“逸儿,念在你年幼无知,偶有玩笑之举,朕不会和你计较的。”
秦逸摇头,斩钉截铁地说道:“舅舅,逸儿并不是在开玩笑。在没有遇到季将军之前,逸儿心中只有诗文韬略,在遇到季将军的那一瞬,逸儿心中忽然就产生了一个念头,她便是书中的颜如玉,我要娶她为妻。”
圣光帝脸色阴沉地看向驸马爷。
驸马爷硬着头皮说道:“皇上,逸儿所说都是真的,这孩子从小就有主意,认定的事绝不更改,臣请求皇上成全!”
他知道皇上不高兴了,可他只能站在儿子这边。
圣光帝冷哼道:“逸儿,朕一直觉得你是个头脑聪慧的孩子,没想到今日却接连做出了糊涂事,你让朕失望了。”
秦逸说道:“舅舅,逸儿不认为今天的事做错了。琼华殿中,我承认我确有私心,但抛却私心,我仍不赞同送季将军去和亲。眼下跪在这里,我更加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说的话,不是为季将军求情,而是为自己争取。请舅舅成全逸儿吧!”
圣光帝的脸色十分难看。
他的目光在季清、秦逸和驸马身上来回移动,半晌才冷道:“很好,一个个都来逼朕!”
三人同时回答“不敢”,秦逸又说道:“舅舅,逸儿是在求您!我可以不要小郡王的爵位,只求能与竞雄相守,请您成全!”
秦逸这个小郡王,是同辈人之中最大的爵位了,当年他机智地识破了刺客的阴谋,救了圣光帝的性命,因而才被封为郡王。
如今秦逸提出宁可不要郡王之爵位,也要和季竞雄在一起,简直是明晃晃地重提当年对圣光帝的救命之恩。
然而这话在圣光帝听来,便是赤果果的要挟了。
“放肆!秦逸,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挟恩图报,怎么,朕若是不答应,就成了忘恩负义之人了?”
圣光帝一拍桌子,怒目而视。
秦逸心说坏了,这皇帝老儿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竟然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如今更是恼羞成怒了!
看来不搞明白圣光帝为什么非要针对保国公府,此事恐怕是无解了。
驸马一看皇上生气了,连忙跪下请罪,“请皇上恕罪,逸儿绝没有挟恩图报的意思,他只是一根筋,想请您赐婚季将军!”
“朕说了,联姻之事朕自有打算,你们都退下吧!”
圣光帝烦了,不想再和他们说下去。
他丢下这句话,拔脚就往外走,一副眼不见心不烦的样子。
“皇上!”
季清和秦逸爷俩儿同时喊出声,想要让圣光帝留步,换来的却是圣光帝越走越远的脚步声。
御书房里便只剩了他们三个。
三个人都沉默着。
谁都没有料到,皇上就像中了邪一样,任何人的意见都不听,一意孤行。
大太监走进来,客气又歉意地说道:“驸马爷,小郡王,保国公,您三位先请吧,皇上已经走远了。”
御书房重地,一般人不能随意进来,皇上都走了,大太监怎么敢让他们多待?
三个人叹了口气,慢慢从地上爬起来。
走出御书房,季清主动开口道:“多谢二位为小女之事奔波劳累,这份情,季清记下了。”
驸马也连忙客气地说道:“保国公说笑了,逸儿他……实不相瞒,我也是今日才知道逸儿心仪竞雄,仓促之下也没准备什么,没有和你相互通气。”
季清摇了摇头,“此举已是雪中送炭,季某哪敢再奢求。”
他望向秦逸,秦逸也正看过来。
“季伯父,刚才我所说的,都是真心话。我对竞雄一见钟情,再难割舍,我绝不会眼睁睁看着她去和亲。”
季清欣慰地点了点头,再看秦逸时的眼光,已经带着点儿看女婿的味道了。
驸马也说道:“这门亲事,我和公主都没有意见,就看皇上什么时候松口了。”
说起这个,大家又是一阵沉默。
倘若皇上一直不松口呢?
季清扪心自问,若是皇上真的铁了心要把竞雄嫁给北齐皇帝,他该怎么办?
答案让人很痛心,他只能接受,忍着。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即便他手握兵权,威望甚高,也只能接受。
“季伯父,回府以后您见到竞雄,请帮我向她转发一句话,无论如何,我都不会退缩!”
季清郑重道:“我会的!”
既然皇上避而不见,他们再追上去也没意思了,所以干脆先各自回家。
驸马和秦逸出宫之前,先去了永寿宫,去接安康长公主。
太后已经知晓了秦逸喜欢季竞雄的事,虽然惊讶,却很理解。
眼瞅着最疼爱的外孙都要长大成人娶妻了,太后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乖逸儿,你放心,皇上不来找我,我就去找他。哀家非要皇上给你个说法不可。”
前几天给墨清澜赐婚的时候,皇上不听劝一意孤行,就已经让太后很不爽了,今日又发生了这件事,太后对圣光帝的意见也越来越大了。
秦逸笑着说道:“多谢外祖母,逸儿就知道外祖母最疼逸儿了。不过皇上舅舅最近可能是心情不好,您别和他吵架。”
眼瞅着如今的形势,圣光帝哪怕不惜与整个东澜国的舆论为敌,这样的他,未必会听太后的。
秦逸更倾向于自己的事自己做,他知道太后疼他,因而更不愿意原本的母子情深,因为此事而受到影响。
出宫的路上,秦逸一家三口坐在同一个马车里。
车外,赶车的车夫把车子把的又快又稳,车内,一家人相对无言。
沉默并不是发呆,秦逸一直在思考,想着想着,脑海中忽然闪过一道灵感之光。
“父亲,母亲,你们觉不觉得这联姻之事有蹊跷?”
安康长公主没反应过来,愣愣地问道:“什么蹊跷?逸儿,你看出什么来了?”
“时间对不上。两国联姻之事公开之前,肯定已经暗中达成了共识,对北齐来说,第一次和华彩公主一起到的使臣团,既是华彩公主的送亲队,也该是东澜姑娘的迎亲队。”
“此事蹊跷就蹊跷在,他们把华彩公主送来之后,只字不提让咱们东澜快点确定联姻的人是谁,硬是多等了十多天,等来了又一个求亲团。”
在北齐的第二支使臣团,也就是求亲团到来之前,北齐使臣和圣光帝都很悠闲,像是故意在等他们的到来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