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惟明的医疗箱不能太醒目。好在,他有一个金属包边的木箱,里面的布局他专门调整过——或许他早就预料到会有能派上用场的这天。
他只能挑一个深夜出门。提着这样的箱子走在路上,还是太醒目,尤其是接近虞府的街区。他不能走正门,只能来到一处小门。虞府的小门有很多,大多已经封锁、废弃。但九方泽还是留了一处。当下的节骨眼上,无人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或者说,能留到现在的,都是并不在意的人。
九方泽相当准时。莫惟明刚取出怀表,看到指针恰挪向约定的时间,小门忽然打开。门开的时候,没有一丝声息,它的合页一定被提前处理过——真是个谨慎的人。他一向如此。
门开的时候,一团微弱的光流溢而出。九方泽的手里拿着一盏油灯,光芒非常、非常黯淡,仅够照亮眼前有限的地面。莫惟明虽然欣赏他的谨慎,但多少怀疑,是否有些过头?毕竟他在虞府,也算一人之下,百人之上,何必如此“偷偷摸摸”的。
不过,如今虞府的下人是否还够三位数,他不好说。夏天的余温还没过去,但在踏入虞府的那一刻,莫惟明还是感觉到一股阴森的寒气,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偌大的宅院,好像只是一个空荡荡的壳儿,徒有冷风在里头迂回流转。
九方泽的身形挡住了大部分本就可怜的光源。他对虞府内外的地形轻车熟路,闭着眼睛都知道几步开外有几块石子。但莫惟明可不一样了。黑漆漆的庭院里,地面稍有凹凸,他心里都打鼓。自己磕了碰了是小事,箱子里的药品、器材要是破了,可是一笔不小的支出。
“跟紧。”九方泽低声说,“你没有带手电吧?”
“没有。”
“有几件事,我要先给你说清楚。”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这寂静的夜里,每个字都能清晰地传入莫惟明的耳中。他迟钝地意识到,除了这股凉意之外,还有其他不对劲的地方。比如声音。
进了这庭院内,各种夏末秋初的虫鸣都消失了,夜禽也不再发出鸣啼。只有草丛传来窸窣声,不知是虫的摩擦还是风的响动。
“现在的时间,原则上,不会有任何人出现。虞府没有巡夜的人。如果你听到我之外的人向你搭话,不要回答。”
“……”
莫惟明做了一个深呼吸。现在的他,严格意义上并不是一位无神论者。
他根本看不清路,只有九方泽身前溢来的、微弱的光点。太暗沉、太微小了,只能指引方向,连脚下也看不清楚。好在一路上,九方泽偶尔还说说话,就像时不时对他进行方位的提醒。毕竟那虚弱的光源看久了,仿佛要消融在周遭的黑暗似的。
“如果你听到诸如人的窃窃私语,不要回答。只是夜晚的风吹过树丛的声音。即便你认为那声音的吐字再清晰、再像是人的语言,也不要接话。那是你的错觉。”
“嗯。”
“我们要去的地方,靠近河岸。你知道的,虞府过去的规模横跨宿江。现在,围墙已经建到了江边。但我们仍能出去,那里的灵力错综复杂,残留着灵脉的‘遗迹。’曾经……有一位六道无常对那里进行了改造,让它可以被视为一处‘断头路’,也就是‘房间’。”
“是么?竟然还有这样的地方。”
“如果你在岸边看到了……影子,或者光,或者随便什么模糊不清的色块。那些是苇荡里生活的萤火虫。但千万不要靠近,它们停留的地方可能是淤泥和水洼,容易陷进去。”
“好。”
“虞府已经很久没见过萤火虫了。”
“……”
你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北郊陵园都比你们家和平。
如果是过去的莫惟明,他很可能会忍不住说出来。但现在不会。
因为透过镜片,他的确看到周遭出现了光怪陆离的现象。
九方泽呢?他会看到吗?即便没有,恐怕也有所感知。也可能与琥珀接触太久,灵感比别人强上许多,也说不定。对那些扭曲而斑斓的光团,莫惟明暂且只能视而不见。
说心里不毛,是不可能的。他尝试摘下眼镜,那些异状果然不再能被看到。但凭他的视力,便“什么都看不到”了。为了寻找那引路的油灯,他不得不把眼镜推回去。于是,那些奇怪的光斑再度出现。
真不知道梧惠过来会看见什么。还好,她不必过来。
莫惟明简直有种感觉。就好像,九方泽像是来自冥界的引路人,以琉璃为诱饵,欲将他领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这样一来,自己又和那些垂涎法器的人有什么区别?不——莫惟明摇了摇头。时至今日,他对琉璃本身就没有兴趣。他只是需要一个入场券,一个邀请函罢了。
九方泽是如何拿到那半颗心脏的?还是一大半,定是支撑过去那位瑶光卿的全部了。不管是他自身固有的能力,还是他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靠山、背景,都证明此人不可小觑。但好在莫惟明知道,从生理标准上判断,他确乎是一位活生生的人。
在他的带领下,两人总算来到了目的地。这是另一处院墙,门窄窄的、破破的,不仔细留意根本无法发现这面墙上还有一扇门。但莫惟明从很早前,就感受到了愈发浓重的潮意。宿江并不湍急,水声算得上静谧。
九方泽鼓捣了好一阵,才把门打开。门锁的锈迹很严重,摩擦声听上去让人很不舒服。开门时,巨大的“吱呀”声听得人牙齿发酸。或许是远离了人们休息的地方,大点声也无所谓了。当走出门的那一瞬,莫惟明觉得视野忽然变得异常开阔。
离开院墙内,连光线都明朗许多。不知是月亮恰好从云层探头,还是府上真有什么遮天蔽日的把戏——他整个视线都被点亮了。距离江面还有很远,但水波的声音明显起来。倒映着月亮的江面波光粼粼,明明灭灭。连着江面,这儿太开阔了,只有少到可以忽略不计的苇荡一团团簇拥着。与方才一路的压抑相比,巨大的反差感让他的心里生出一片空无。
莫惟明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自厌情绪。
他很清楚,从心理学上讲,是环境造成的——加上在这个时点,人体激素分泌的情况。但即便知晓原理,他还是很难与这种情绪斗争。就好像一切都失去了意义。天权卿的事,琉璃心的事,弟弟莫恩的事……都无关紧要。
连自己存在的目的也可以被质疑。
虽然解释得通,但,莫惟明还是忍不住去怀疑,整个虞府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回过头,看着那一道长长的、在宽广的视野里显得矮小的围墙。这之上的空间,似是存在无形的荫翳将它笼罩。简直就像传说中的影障一样……
虞府是一枚巨大的茧。他不由得这么想。
“你千万不要随便走动。尤其记得,我之前叮嘱你的话。”九方泽面无表情地说,“这里还是太冷了,我不能把小姐先安置在这儿。我现在去带她过来,请你稍作等待。这盏灯就交给你了,拿好它。”
“你不用它也可以吗?”
“我对虞府的每块砖头都了如指掌。”他将油灯递过来,“请务必保持灯光的亮度。不能调整得太亮,但也千万不要熄灭它。不要带着光源四处走动。如果……”
“如果?”
“唔,不太可能,但……还是告诉你吧。别一直盯着灯看,你的眼镜适应了它的亮度,就再看不出光了。可也不能一直不看它,否则你不会注意到它是否真的熄灭。如果,我是说如果,油灯突然熄灭了——别朝南跑。往北跑,宿江的方向。水会让你清醒过来,但水也不是绝对安全的,尤其是……在你不会游泳的情况下。”
莫惟明略张了口,还想说些什么,但还是算了。当务之急,还是让他尽快把虞颖带来,不要再节外生枝了。
九方泽离开了。莫惟明守着灯,严格执行他的叮嘱。所有的规定,都有它存在的必然理由。而稍作思考,也不难理解为何会出现这种情况。
已经很久了……很多年了。虞府从过去起,就有着严格的家法,死在私刑下的廉价的仆从不计其数。莫惟明不懂风水,但若真有什么怪事儿,他不奇怪。此外,最重要的是九方泽刚才提到——灵脉。这里有灵脉的遗迹。在过去,有着富饶而完整的灵流循环时,兴许府上没出过什么怪事。何况灵脉还在过去的、他们家的范围之内。
现在……不好说。既然已经成了“断头路”,证明灵力是无法流通的。由此造成周遭环境的异变,姑且也算情有可原。九方泽刚说,有六道无常将它改造成一种“空间”,不知是出自谁的手笔。
出门没看黄历,也不知道今天到底容不容易撞邪。
正想到这儿,莫惟明看到远处有个人影。因为实在太远,他只能看到一条细细的、黑黑的影子竖在那里。但它来回走着,也不知是想干什么。拿着灯,他稍微往前走了几步,大约能看出它是个女人的身形。莫惟明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出现在那里的,但本能让九方泽交代的所有话从他脑子里过了一遍。
他回头,看了一眼虞家的院墙。还在视野里,没有消失。低下头,油灯也亮着。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往前走了。所幸那个女人也没有看向他,更没有向他走来。她在江边做了些奇怪的动作,让人看着有些不适。很快,她的身影忽然投入水中,消失在滚滚宿江里了。
怎么回事……
不要多管闲事。莫惟明这么告诉自己。他想起,自己刚才忘了摘下眼镜确认了——说不定那只是个“本不该看到”的东西。九方泽也说过了,这里“不会有人”。他也想过,九方泽该不会想趁机陷害自己?但不可能,他无利可图。当下的自己也并未对其他人造成严重的威胁,没有借他的手除掉自己的必要。就算有,他的机会也很多,不必搞这一手。
相较而言,真正的合作才是他的最优选择。
听到不远处传来刺耳的声响,莫惟明知道,九方泽回来了。黑暗中,一个人的身影逐渐清晰起来,怀里还横抱着另一个人。那个人的体型小小的,瘦瘦的。
谢天谢地,再让他独自待在这里,他会精神分裂的。
九方泽抱着虞颖走来。她的手软软下垂,像一具柔软的尸体。但她的呼吸和心率足以证明她还活着。她身上盖了一条毯子。看得出,九方泽真的很担心她着凉。而在这种古怪的地方,这种担心是有必要的。
“之前我听你说,她被水无君的锁链束缚着……”
“既然她已陷入沉睡,这便不必要了。”
莫惟明提过灯,从左到右小心地审视过去。虞颖的手指忽然抽动了一下,吓了他一跳,手里的灯都忍不住抖了一下。
“接下来,我来说,麻烦你带路了。或者我们可以换一下——如果你能抱住小姐的话。”
“不了。”
他不知道十几岁的小女孩有多重,但他不想冒险。去年把梧惠从事发现场拖到医院,简直是要了他的命。他甚至不得不把她扔到附近,跑回去喊警卫和同事出来,才用担架将她弄到医院里去。
“按我说的走,你会看到一个地窖的活板门。进去后,朝南,也就是虞府的方向走。”
“回去了?”莫惟明有些困惑,“那么,为什么要出来?”
“从虞府内部是不能正常进入的。听我的就好。我说不要回头的时候,千万不要回头。之前说过的规则,依然适用。”
“……好。”
若不是有他的叮嘱,走在漆黑甬道里的莫惟明,一定会下意识地为与那虞颖极其相似的声音而回过头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