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着防毒面具的男人谨慎地调整游标卡尺。而后,他将秤上的粉末小心地收集到盛着透明液体的试管中。简单的震荡后,液体呈现紫红的色彩,伴有细小的沉淀。点燃酒精灯,加热试管,之中的沉淀便在顷刻间消失。手边的蒸馏仪里,淡粉色的液体散发着古怪的微光。空气里弥漫着奇异的气息,让人形容不来,但本能足以让人在一分钟内产生自保的反胃感。
他将加热后的液体,用引流棒倒入量筒中。他半蹲下身,仔细平视液面的刻度。做完这一切后,他才伸手将防毒面具卸了下来,但空气中的异味仍未散去。放下面具后,他将一边的半框眼镜重新戴上。
镜片落下的那一刻,他眼里的光环消失了,正如那试管中不明的沉淀物。肉眼不可见,但还在那里。
“本来想喊你帮忙开下排气扇呢。”皋月君朝微微出汗的脸上扇了扇风,“但有点儿怕您把设备搞坏。您可真行,这么久愣是眼也不眨一下。一般人早吐了。”
“是吗。我没感觉。”神无君淡然道,“你倒是整得人模狗样。费事。”
皋月君竖起一根手指:“您不懂,这是仪式感,是属于科研人员的浪漫。”
“有病似的。”
“怎么能这么说呢?”皋月君转身继续在工作台上操作起来,“化学是很严谨的学科,稍有差池,就会酿成安全事故。”
“我找你不是为了闲聊。”
“唉呀,我早就猜到啦……您的消息可真快,眼线不少吧?真是什么都逃不过。”
“你明知道我会找上门。想必,你早就做好被问责的心理准备了。”
“这个嘛……”
皋月君一转身,脸上早已重新挂好那面具似的笑。
“我预料到您会生气,但是呢,还请不要在我的店里动手。要是打了什么东西,我心疼不说,房东可是要狠狠收拾我的。您知道,在这一带盘下一个店面不容易……”
“你也不必那么悲观。我只是来警告你一次,自作主张要有个限度。”
皋月君歪过头来,露出一丝困惑。
“咦?我以为您会大发雷霆呢。”
“有点儿。但是我早就料到会有这天,那孩子知道也只是时间问题。至于谁说的,不重要,纸向来包不住火。火星子点着了,很快就会烧个精光。”
说罢,他掏出一支烟来。皋月君突然冲上去,一把将烟夺下,在地上狠狠踩了几脚——即便它还没来得及被点燃。反应之快,连神无君也有些啧啧称奇。
皋月君难得骂了一句脏话,紧接着说:“会炸的哥!”
“多大点事。”
“唉哟您可赶紧走吧。说是没准备找我算账,光是待着就够让我提心吊胆的。”
说罢,他就毫不客气地推搡起神无君来。他已经意识到,凭自己泡实验室的身子骨奈何不了这尊大佛分毫,但好在神无君还算配合地迈出脚步。
这是一间地下室,用于上方西药房药物的避光储藏。地下室走廊很短,两边就是房间。一边是正儿八经的仓库,一边是皋月君改造的实验室——通风一直是个问题,但好在,他们六道无常很难杀。
神无君走在向上的阶梯时,突然回过头对他说:
“如果我是你,我会趁早滚蛋。我已经听到他们在赶来的路上了。”
“他们?”皋月君微挑起眉。
“那小子,我是了解的。虽然难缠,终归不会把你怎么办。毕竟一天没与羿家撕破脸,他就一天不会难为你。不好搞定的另有其人,祝你好运吧。”
“什么?”
到底还是年轻,没能听懂神无君的言外之意。他离开后,皋月君心存疑虑地来回走了两圈。但他立刻回到实验室中,将仪器尽数关闭,盖灭了酒精灯,又用木塞将试管、量筒暂时密封。做完这一切,他摘下手套,拎起黑色的手提箱也快步上楼。
只是迟疑的这么一会儿,他就让来访者给捉住了。
极月君来势汹汹。
药房的店员没能拦住她。刚上一楼的皋月君双手举起箱子,挡在前胸,有些尴尬地说:
“什、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我有事儿问你。”
在极月君身后,是一脸肃穆的白冷,还有上气不接下气的梧惠。看样子,他们真是赶过来的。皋月君嬉笑着躲在柜台后方,示意小店员关上了门。知道来者不善,那男的从外面关上门以后,撒开腿便跑了。
“那,什么事儿劳您大驾?”他赔着笑,“白科长在这儿,您多少给我留点面子。”
白科长倒如以往那般严肃,目光锐利地盯着他。
“我听说,你配合公职人员私自扣押曜州公民?”
“没这回事啊。”
皋月君连连摆手,语气是那般无辜。不等他狡辩什么,极月君一抖手腕,一只镯子落下来,顷刻间化作玻璃的棱锥。她将锥刃抵在皋月君脖子上,他只后退一点,就碰到了放着药盒的架子上。他便不敢再动。
“别玩文字游戏。一个妖怪,女孩,是个乌鸦。三足金乌的后裔。你敢动百骸主的人,活腻了。交出来。”
“姐、姐姐,您可不能冤枉好人啊。”
皋月君的脸都要笑僵了。他举起的双手用力抵着极月君的手和武器,生怕锋利的锥刺划破自己。六道无常不是不会死吗?梧惠感到疑惑,但一想到他可能是装的,也不奇怪。
“白科长,您可不厚道啊。”皋月君还在哀怨,“我给您提供真相,您怎么能拉人来找我麻烦呢。我只是个无辜的知情者罢了,您这是不是有点儿……”
“这倒是与我无关。我只是恰好听说这件事,顺道跟着看看。毕竟我也没有证据。您就当我,是个普通的见证人吧。”
皋月君深深吸了口气。
那种说不出的气定神闲又回来了。他睁大微眯起的眼,伸出两根手指泰然自若地别开极月君的利器。他幽幽道:
“毕竟,您也不能拿羿科长怎么样。”
白冷无话可说,因为事实如此。极月君盯着他。
“你果然是知情者。”
“那又如何?”他整了整自己的衣领,懒懒地反手撑在身后的货架上,“这些事,也不是我说了算的。你知道羿家兄妹的感情牢不可破。他们之间再怎么有意见,那也是一个姓,轮不到外人指指点点。”
“她在哪儿?”
极月君质问着,视线移向柜台后,那敞开的后门。她察觉到阴冷的气流,知道那扇门后通往地下室中。她示意白冷过去看看,后者麻利地翻身跃过柜台,擦着皋月君的衣服走向那边。梧惠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
皋月君的神态没什么变化。墨奕不在这里。
“另一件事,有关这位朋友。”
极月君如此“介绍”,梧惠勉强点了点头。皋月君又换上那副笑脸。
“哎呀,欢迎欢迎!不知您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极月君笑了一声:“呵,鬼女千面都没你的脸能变。”
“什么话。”皋月君嗔责着,“我还欠梧小姐的人情,一直没找机会还呢。”
梧惠干巴巴地说:“那……你的机会来了。那个,我有一点事想问你……”
梧惠将自己的想法简单地说了一遍。她也没想到,还未来得及过问施无弃,竟在极月君的带领下直接找到了关键人物。她以前只知道公安厅附近的街区有家西药房,却不知是皋月君盘下的店面。皋月君的反应很快,她还没有完全解释清楚,他就理解了梧惠的动机。
他领着几人大方地走回地下室。搜查完毕的白冷一无所获,默默看着从楼梯上走下来的三人。皋月君故意流露出一种“意气风发”的姿态,从白冷身边走过。
“可别给我翻乱了。”
梧惠一下来就闻到一股很奇怪的味道。有点苦涩,像是把某种植物的茎部掐断,却没有那一丝清新——它的“人造感”太重。仔细闻,还有一点淡淡的、疑似鞣制皮革时会出现的那种气息。梧惠觉得很不舒服。她将探寻的视线挪向白冷,发现他略微点头,似有同感。
极月君倒是没什么表情。不知是漫长的时光令他们的官能有所退化,还是不死的身躯放弃了对危险信息的报警,亦或是常与危险打交道的血肉进化出了某种抗性。
梧惠不断地扇着风。见状,皋月君慢吞吞地打开了排气扇。随后,他带领几人走到一个生锈的、漆皮脱落的金属架前,说道:
“虽然我自诩那是一项伟大的技术……不过,也没什么宣扬的必要了。我原本是打算大张旗鼓地夸耀一番的——但我真正死后,意识到自己可以拥有几乎无尽的寿命,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这没什么意义。所以我就闭嘴了。不过真没想到,会有人告诉你……”
他一边说,一边在那些瓶瓶罐罐中翻找起来。相较于店里陈设的那些,这间小实验室的药物就奇怪很多。它们多写满看不懂的洋文,甚至不止一种语言。那些瓶子的颜色与规格,也并不像国内常见的那样。不过,西药本身就不是已经普及的东西——它只在曜州占据一席之地。大部分内陆城市,依然相信本土的草药与技术。
“至于那种药剂……说真的,我现在手头上有没有,没什么意义。你们以为把灵魂固化就万事大吉了么?还需要进行一系列处理,就像葡萄酒需要发酵,毛线需要纺聚,油需要压榨而成……设备和辅助技术都已不成形,凭现在,想做什么都是没戏。不过呢,我现在还是能找出一些有用的东西。虽然用途不大,但聊胜于无。拿着吧,就当我的赔礼。”
他往纸里倒了几颗药,随便折了折塞进一个随手拿起的铁皮盒。还有几枚安瓿瓶,子弹似的,也丢进去。盒子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梧惠真怕打破了什么。可皋月君全然不在意。他又随手撕下一张纸,从口袋掏出钢笔,在上面写了起来。
“效果和用途,我给你写一下,你回去自己对着吧。至于适合天权卿的……我很难说,是否存在这样的药物。若是有条件的时候,我很乐意帮你,但如今我不想承担这个责任。我只负责提供资源,你来做决定。唔……”
写着写着,钢笔似是卡水了。他用力向后甩了一下,立刻听到一声“啧”。
“抱歉,白科长。”皋月君头也不回,继续写着,“总之,别乱用药。我写的说明非常粗糙。你要记住,每种药都不能频繁使用……好啦,拿去。”
他把铁皮盒扣在梧惠手里,梧惠感到沉甸甸的。她心里暗想,自己可不懂这些东西。到时候,恐怕还是要给莫惟明看。可莫惟明若知道自己又在琢磨这些事,又要像个老妈子一样说个不停。想到这儿,她又不想告诉他了。
白冷咳嗽了几声。可能在这里停留时间太长,吸了太多化学药物。他的嗓子很干,脑袋也有些晕。他的咳嗽引起了皋月君的注意。他看过去,发现白冷的衬衫上有一长串墨水甩过的痕迹。再怎么不满也没办法,谁让他自己站在那个地方呢?
不过,大概真有些过意不去,皋月君上下审视着那串墨痕,说道:
“您也别怪我不告诉您。具体的事,还需要您和羿家去交涉。但您一定清楚,我所对接的人,自然是开阳卿本人;而羿昭辰……反正与我无关。只是,他背后是否存在另外的势力支撑,希望您谨慎考虑。您一定比谁都要了解,他们兄妹不似看上去那般和谐。您的每个抉择,都会导致未来走向不同的结果——这不仅是您一个人的事。”
白冷张了张嘴。
“我知道。我会谨慎考虑的。”
梧惠仍不清楚,白冷想要了解的究竟是什么。相对来说,她似乎是来访者中唯一有所收获的人……即便它意味着新的、未知的、不可预测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