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泪从她的眼角滑落下来,她瞥了一眼钰随行的宫女,那宫女吓得浑身发抖,她虚弱地跟自己的宫女说,“去,让那个宫女回去禀报皇贵妃。”
于是宫女便从她身旁离开,行至那钰公主的随行宫女青青的身旁,小声在她耳旁嘀咕着,把长公主的吩咐交代予她。青青听了,恍然大悟似的撒腿就往紫宸宫跑去。
长公主吃力地往前挪着,现在,在场的都是她的人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兰陵王痛斥出声,“你们这些人还愣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干净宣太医?!”于是一个太监应声而去。
“父王……”长公主忍着痛,手指再一次攥成了拳头,指甲渗入血肉,有些话,此刻不说,更待何时?“是钰不愿意让儿臣玩秋千,是以……”
“放肆!”长公主的话还未说完,兰陵王便抱着仍旧昏迷不醒的钰公主匆匆走向紫宸宫。
一众宫人面面相觑,却也知道此地一刻也不能再呆了,纷纷站会队形追随着他们的王。
所有人都离去了,只剩下长公主,以及她的随侍。斜阳投下长长的身影,浑身战栗的,手流着血,嘴角也被咬破了,可是,这些伤口,似乎远不及心上的。
当皇贵妃搂着心爱的女儿失声痛哭之时,她心里已经有了决定。这个皇宫里,即便不是太子,不过荣宠多一些的女儿,也是要遭妒忌和陷害的。她不想妄自评价只有十岁的长公主怎样,但是,她必须要保护她的女儿。
太医会诊过之后,兰陵王心疼地看着皇贵妃。她自下午见着钰公主受伤至今都未言一语。他深深地叹了口气。长公主说的话,他犹自怀疑着,不尽信,却似乎又不能不信。长公主也受了伤,他自始自终都没有去看望。皇后那边,可也是要交代的。
他呷了一口清茶,兀自站起身来,这时,皇贵妃才缓缓开口道,“皇上,去看看长公主吧。”
虽然她知道他此去必定是要去看长公主的,但是她要抢在他前面说出这话来,不为别的,就为心中那份信念。
“嗯。”兰陵王应了一声,便往外走去。才走两步,他又回头说,“皇后那边……”
“臣妾晓得,只是臣妾想问一句,您相信么?”皇贵妃微微抬起她还闪烁着泪光的眼眸,深深地看着兰陵王,似乎这么看着,就能看到她想要的答案。
兰陵王微滞了一下,用同样的眼光看着眼前这个他深深爱恋着的女子。相信什么呢?相信长公主的话?还是相信眼前的人?
“你……”他好想抬起手,去为她拭去脸上的泪水,可是手伸至半空,忽然又垂落了,因为皇贵妃的头低了下去,她的目光已经不在他的身上,而是在他们的女儿身上,在那个才三岁,却仍然昏迷不醒的孩子身上。
他心头钝痛,为了她眼眸中一闪而过的失落,为了他最疼惜的人,最宠爱的女儿,他……
“皇上,请允许臣妾把钰儿送去凌云庵养病吧。佛门清净地,远离喧嚣,是最适合的地方……”皇贵妃说道最后,声音已经渐渐湮没在层层幔帐中。
兰陵王握紧了拳头,似乎想捉住一丝什么,却又发现手掌里面什么都没有。他抬头看了看满眼的星光,心里七零八落地掉了一地的思绪。
“好,让纳兰御史来处理此事吧,这样你也放心。”说完,兰陵王拂袖而去。
身后女子谢恩的声音像一把利刃,狠狠地刺痛着他的心。他知道她想的是什么,她在怪他没有保护好他们的女儿么?可是,她受了伤,他也很疼,谁又能理解这中间的痛?
兰陵王离去之后,皇贵妃马上执笔修书一封,加了皇贵妃的封印,嘱咐她最信任的随侍立即送往御史大夫府上,一刻不能耽误。
她深深地看了一眼床上的小人儿,一时抑郁难耐,一口吐到了手上的绢帛上。纳兰红的血迹刺痛着她的眼睛,她把绢帛收紧,压在心头,再也耐不住日日夜夜的恐慌,晕厥了过去。
翌日早朝才过,御史大夫便行色匆匆地来到了紫宸宫。
“穗儿!”再也顾不上什么君臣礼仪,他一踏入宫门便直奔皇贵妃内殿。
“爹。”皇贵妃早就料到他收到密函一定会前来看她的,于是从早晨醒来她便一直坐等他的到来。
“你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纳兰御史焦急地看着脸色苍白的女儿问道。
“爹,女儿的时间不多了,您是唯一能救钰儿的人……”皇贵妃未等御史大夫坐稳,立刻跪于他跟前。
御史大夫忙起身扶她起来,“自家的人,何须这样?!”他轻轻抚着她的手背,问道,“信中所说的可是真的?”
皇贵妃用绢帛轻轻擦拭了一下眼角,微微点头。
御史大夫那日渐衰老的脸立马皱成了一堆沟壑,他沉痛地叹了一声,心疼地看着女儿,信中百感交集,“皇上他……”
“他不知道,我想,他永远都不会知道的。”皇贵妃一手压着胸口,压着那自心底不断涌上来的痛感。
“为什么?”御史大夫早已老泪纵横,心里不禁怀疑,难道这些年来皇上对女儿的恩宠都是假的么?
皇贵妃只是低头拭泪,却不说话。
御史大夫愤恨地起身,拉起皇贵妃的手说道,“走,咱们这就找皇上理论去!”
皇贵妃挣脱了他的手,声泪俱下,“爹,没用的,我根本没有证据!而且,而且我根本斗不过她!这么多年,虽然我最后要输掉了命,却赢得了她从未得到过的爱,我值了!只是,只是……”
她想起她还年幼无知的女儿,心里有万千的放不下。
“爹知道的……”御史大夫转过身来,轻轻地拍着她微微战斗的肩膀。如果这是她的遗愿,那么,赴汤蹈火他也在所不辞。
“爹,必须做到万无一失!我死不足惜,可是我不能让钰儿受到伤害!在她没有能力保护自己之前,不要让她回到宫中来吧!如果可以,她如果在外面找到能够给她一辈子幸福的人,那么即便不回来,我也不会有遗憾的。我最大的遗憾,怕是不能亲手为她披上嫁衣……”皇贵妃诚挚地看着御史大夫,再一次欲要跪下,却被生生制止了。
“钰儿也是我的宝贝啊……”御史大夫沙哑着说完,便扭头往外走,口中呢喃着,“爹不会负你所托的。”
皇贵妃跌坐于地,静静地看着他的衣袂消失在紫宸宫门外。她安静地,安静地坐在那里,直到天已经黑下来了,侍女走近殿内点灯,她才站起来,眼睛扫过手指甲间越来越遮不住的青紫色,她知道,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娘娘!娘娘!”一个侍女匆匆跑进来,高兴地禀报说,“钰公主醒了!”
“真的?!”皇贵妃喜出望外,直奔倾心殿而去。
“钰儿……”她颤抖的双手轻轻捧起钰的笑脸,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滑落脸颊。
“母妃……”钰公主虚弱地半撑起身子看着她的母妃,觉得她似乎顷刻间衰老了许多,小手伸到皇贵妃的脸颊上,轻轻拭去那些泪痕。
“明日起,你就要到另外一个地方去养病,记得要听外公的话……”皇贵妃把女儿搂入怀里,天知道,她有多么舍不得她。
“不要!钰儿不要离开母妃!”钰公主哇一声哭了出来,被秋千打到她都没有哭,可是一听见要离开母妃,她就再也装乖不下去了。
“听话,钰儿要听话!你好好养病,等病好了,母妃就去接你回来。”皇贵妃安慰着,只是只有她知道,根本不可能有那么一天。
“钰儿不要离开母妃……”
“这是你父皇送给母妃的定情信物。”皇贵妃抽出脖子上一株白玉兰坠子,一朵半开的白玉兰用金链挂着,栩栩如生,晶莹剔透。她把它挂在钰公主的脖子上,轻轻安慰道,“以后见它如见母妃,可好?”
钰公主撅着小嘴不应,却也不敢反驳。她知道,母亲既定的事情,无论谁都改变不了。她只好紧紧地搂着她的母亲,心里有种难言的滋味在她小小的心脏蔓延开来。
载着钰公主的马车正徐徐地离开皇宫大门,皇贵妃依偎在兰陵王的怀中,眼角噙着几滴泪珠,不舍地望着那再也看不见的小小身影,心似被挖空了一般,握着绢帛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钰儿啊,钰儿,母妃并无别的奢望,只希望你能快乐成长,健康成长。
长长的车队最后还是淹没在了天地尽处,皇贵妃仍旧不愿离去,望着那还凝着的一丝烟尘,满目的眷恋与不舍。
“回去罢。”兰陵王轻轻捉着她的手,把自己的温度过给他心爱的女子。她的手越来越冰冷了,这双手,自从生了钰之后,就一直染着红色的指甲的手,越发地显得苍白。他有些心疼,眼前的人似乎只要风再大一些,就能把她吹倒。
“嗯。”皇贵妃再一次看向天边尽处,在蔓延的屋角之下,再也看不见马车的踪影,再也见不着她的女儿了。
她轻轻靠在兰陵王的肩上,这个肩膀,这个怀抱,她也很留恋,她伸出双手,在王驾内紧紧地抱着身边的人,她知道,这样的怀抱对于她来说,已经开始变得奢侈了。
“怎么了?”兰陵王好笑地看着怀中的女子,印象中似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她这么撒娇过。
“想您了。”皇贵妃轻轻地说着,一张脸往龙袍深处探去。她恨不能把自己镶进他的体内,可以与他共日月星辰。
兰陵王抬起手,顺着她的头发,轻抚着她的后脑勺,笑着说,“朕这不就在你身旁么?”
皇贵妃闭上眼睛,那熟悉的淡淡的龙涎香缭绕在鼻端,她想用尽所有的力气去记住,只想记住那属于他的味道。
王驾载着深情蜜意的两人往紫宸宫缓缓行去。
“如果每天都得您这样陪着臣妾,臣妾便是即刻死了,也满足了。”皇贵妃缓缓说道。
“不许你胡说!”兰陵王突然一个激灵,觉得今日的皇贵妃总是有些不一样的,可是什么不一样,他一下子却又说不上来。
那种感觉,好似从来未有过的忧伤正缓缓地蔓延于心头,似洪水把他淹没一样让人打心底里觉得恐惧。
她就这样依偎着他,一直赖在他的怀里,什么也不做,也什么都不说了,只静静地享受了两个人的心跳带给她的片刻的宁静。她在等着些什么,这无边的等待让她很无力,很绝望,整颗心都在僵持着,浑身的肌肤都似乎在一种备战的状态,让她紧张得似乎一旦离了他就不能支撑自己。
“陪我看一下夕阳好吗?”似乎过了好久好久,她才缓缓吐出这么一句话。
兰陵王执起她的手,应承道,“朕知道一个地方看夕阳的景致最美。”
于是,王驾便在紫宸宫前转了个弯,走至西宫尽头的落英殿。一轮落日,如滚圆的火球一般在西边的天空越跌越低,直到山头上只剩下一缕晚霞未褪尽,兰陵王和皇贵妃都未曾再多说一句话,直到――
“皇上!”一个太监急匆匆地走上落英殿顶层,半跪于往前禀报曰,“公主銮驾在凌云山脚遇袭,整个车队无一人幸免!”
似乎有一阵寒风吹过,沉寂的心灵被一阵轰响砸得毫无知觉,皇贵妃一口鲜血吐在了兰陵王身上,旋即晕厥了过去。
皇贵妃的病一日不比一日了,这一病就连续病了好些天,兰陵王每日都守候在榻前,双手握着她没有一丝温度的手,想要借着自己的体温告诉她,他一直在的,一直都在她身边。
可是,她就是不醒来。
景隆二十六年阳春三月,满庭花开,兰花香气缭绕,香榻上的人却日益苍白。御史大夫觐见。
“臣拜见皇上,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纳兰御史的背似乎一夜间又躬下去了许多,两鬓的白发唏嘘着年华的流去无情。
“爱卿平身。”兰陵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是的,等着那让他煎熬了数天的回报。他不能失了女儿又失了心爱的人,如果一切都失去了,这偌大的皇宫,对他来说又有什么意义?
“恳请皇上允许老臣与娘娘说两句话。”纳兰御史并没有立即起身,而是再一次拜了下去,他深知,这一次的相见,便将天人永别,一双老眼止不住眼泪纵横。
“准。”兰陵王不忍再去看他,起身把榻边的位置,让与这个两鬓斑白的老者,这个一颗心悬在女儿身上的父亲。
“品儿……”纳兰御史知道,其实即便在这个时候,他作为父亲,仍旧不可以随便呼唤皇贵妃的闺名,可是……
“品儿,为父没有负你的嘱托。你的宝贝,我们的宝贝,都还好好的,好好的……以后都会好好的,你,你可,你可也要好好的呀!”说完,纳兰御史便止不住哭倒在榻边,他用力地握住皇贵妃的纤手,想借着这份力这份心疼,唤醒他挚爱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