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坐一旁看魏储依睡颜发呆。他病得很重,若无药草恐难救治。病疾当求医,然而城内外封禁,医馆尽闭,人都早早躲远了,哪里还有人敢外出看诊。
然只能等死,她断然不肯。
从岭谷走来,一路灾民无数,兆安更是一座藏满毒气的牢笼。自疫大盛以来,尚无治疫药方问世,九五之尊的皇帝尚且自顾不暇,又何提救治天下万民…
寻常百姓只能自救。
十七想起许郎中,豁然起身便向外走,走几步又折返,在他耳旁轻轻说:“哥哥,我出去一趟,很快便回。”
她胡乱束上头发,拿起药帛围紧口鼻,回眸看他一眼,不再耽搁大步而去。
今夜阴云布空无星无月,城中官灯不燃,到处一片漆黑,只有巡逻甲士行过带来点点光亮。
十七轻巧躲过巡查,来到城东一间小院,从门缝向里探看,想敲门时又犯迟疑,正巧有坊正在附近巡夜,她躲闪入巷,反复系紧围面,纵身一跃翻上墙头。
墙内燃了火把,照亮满地药草,有老者长吁短叹,蹲在地上翻翻捡捡,听到动静提起火把张望,与坐在墙头的十七对个正着。
十七不躲不闪,任他打量。老者看清后冷哼一声,拍拍自己胸脯,“坐那里等人捉拿么?”
十七指了指遮住半张脸的巾帛,老者不屑哼道:“你当我神医之名白叫的?还不下来,和你说过多少回从门走,都被你当耳旁风,只怕等不及你这小鬼头给老夫养老,就要被你活活吓死!”
十七犹豫了下,仍坐原地未动,“郎中未掩口鼻。”
许老更是不屑,“我已用过药,百毒不侵!”
十七眼睛一亮,轻巧跳下墙头,声音难得轻快,“郎中可能治疫?”
许郎中撇撇嘴,“还能翻墙揭瓦,我看你这小鬼头身子结实得紧,可又是为了你兄长?”
十七点点头,“我哥哥染了疾疫。”
许老一副了然模样,走向高架拾起一包药草扔给她,“只此一包,要省着用,一日三次,一次熬制两碗,你同病患一起服用,用完再来找我。”
十七道了句多谢,抓住药草转身便走。许郎中又叫住她,“你听好,这药方尚未成型,只偷偷给门前乞丐试过,药效因人体质而异,若你哥哥没有好转,最后病死了,你也不得毁背诺言,待我老归后还是要奉养我的。”
十七看着他,“我不会违诺…”又道:“倘若我…有何不测,郎中便去西陵城,那里有公主赠我的田产商铺,都给郎中。”
许老闻言当即怒斥,“西陵那样远,我一个人去做甚么?没听懂老夫方才所言么?这是瘟疫,一旦染上凶多吉少,那药你与你哥哥同用,他是治疫,你是预防…你两个都好好活着!”
十七郑重一点头。
回到家魏储依已经醒了,正侧头使劲咳。她连忙上前拍抚他背,待他气顺,再倒水喂给他。
魏储依看她半晌,才就她手喝了一口。
十七拿巾帕擦去他嘴角水迹,“哥哥好些了么?”
魏储依实在没气力说话,只能轻眨眼睫。
十七扶他躺好,察觉他一直看着她,向他弯弯唇角,“如今有了药草,哥哥很快便能好转。”又探手拭了拭他额,手心仍灼热滚烫,她忙浸湿脸帕,才回床头,发现他又昏睡过去。
灶厨离得不远,然而来去也要几步路程,她要时时能看见他,于是去灶厨找到一些器具,一一搬至卧房门前,在一个抬眼便能见到他的位置,搭建起二只火炉,一炉煮药,一炉煮米。她手脚迅速,很快药气米香一起蒸腾,门前烟雾缭绕,终于有些许生气。
已是深夜,天阴沉沉的,不久恐有大雨将至。
十七算好时辰,先盛出一大碗药,晾在一旁,再捞出大半药草小心放好,只在锅底少留一点加水复煮。
魏储依本就形貌瘦削,如今病得瘦骨如柴,好似丝絮做成的人形,轻飘飘地卧在那,碰一碰便会散了。
十七静静看着他,看着看着眼眶又起酸痛,她胡乱抹把眼睛,深深吸口气,这才开口唤他,却无论如何也唤不醒他。她又惊又怕,声音控制不住颤抖,一遍又一遍,不察已经涕泪齐下。
终于他缓缓转醒,哑着嗓音叫她“十七”。
她再难隐忍,泪如悬水一般下落。
魏储依忍嗓痛又唤了声“十七”。
十七低面贴上他的额,一瞬之时,直起身,“哥哥,先用些粥米,一会还要用药。”
魏储依浑身无力,坐不起身,十七拿了汤匙一点点喂他。他勉强用几口便停下来,十七未动,轻声哄劝,“多少再用点,否则不好服药。”
魏储依依便又吃一勺,抿抿唇角,向她摇了摇头。
十七不多强迫他,放下瓷碗,给他擦拭。他手指勾住她衣袖,向瓷碗看一眼,再紧紧盯住她。她立即会意,冲他笑笑,“我待会用。”说完去门口端药,一道光闪落下,继而传来一声闷雷,她浑身一抖,药碗就要从手上溜掉。
累闪后大雨滂沱而下,她在外停了会,关门闭窗,依旧返回榻前,一勺勺喂他吃了药,这回没有许他拒绝,药汤一滴不剩。
他喝完药依旧勾了勾她衣袖。她端来另一碗药汤,当他的面一口饮下,“哥哥莫要担心…”说到一半变了脸色,连忙倒盏清水,先喂他饮下再自己用,一连数盏才冲淡喉间苦味,再要倒水,发现壶里已空,她跑出去加水,脚步无比轻快,好像一只辨清迷途的兔子。
许老不知用的甚么药草,明明气味清淡,入喉却苦得不堪忍受。
魏储依静静注视十七,眼里藏着淡淡的笑意。
连续不饮不食不觉如何,饮食初初入腹,想如厕的欲望忽而强烈,他僵持一会,自觉比先前积攒些气力,想要爬起身,怎奈才起个头就已大汗淋漓喘息不止。
十七慌忙跑来扶他坐起。
魏储依拍拍她落在他肩头的手,向浴房看了一眼,又要动作,听她问说:“可要去解手?”也不等他答,直接打横抱起他,稳了稳脚步,径直走向浴房。
浴房没有点灯,室内一团幽暗。十七在门口停了会,待眼睛适应昏暗才走进去,放他在屏下竹榻坐了,轻声说:“我去拿灯烛。”
很快有光亮近前,她安放好短檠,蹲到他身前,伸手去解他的衣带。
魏储依这一刻才从愣怔中惊醒,忙按住她手,咳声说:“我自己来。”
他声音很轻,得益于万籁俱静,她倒是听见了,只是不放心,望着他,犹豫再三,“可哥哥是病患…”
他分毫不让,于是十七只得答应,“我就在门外,哥哥随时唤我。”
魏储依嗯了声,待她转过屏风才轻轻舒了口气,一会扶了竹架慢慢挪步而出,她听见动静忙迎上前,依然打横抱起他,稳稳当当走回卧房。
他面色复杂,索性闭目养神,很快又起烧热,不知不觉又陷入昏睡。
似乎感觉有人走来走去,额上有不时更换的温湿软巾,后来又有擦拭,清爽的触觉从脸颊蔓延到胸腹,他恍惚中手按裈带,不住含糊自语,“我自己来。”
药汤有安神药草,分量足,药效尚佳。魏储依一夜安眠,次日午后方醒,恍惚做一场大梦,梦里有人就在身旁,附耳絮絮低语,他听不清那人说些甚么,只清楚记得那人唤他“哥哥”。他猛然惊醒,匆忙四下搜寻,好在下一瞬,就见到了她。
十七趴坐榻前睡得正香,两道臂弯里露出一张秀面,颜色苍白,眼下乌青,呼吸都是静悄悄的。她身上还穿着昨日那件玄衣,白日光线充足,可以清楚看到衣上的一道道划痕。
他悄然凝望,待看到藏在臂下的另半张脸时,眸光猛地一紧,伸手要去触碰露出的点点血痕。未及碰到她便醒了,抬眼看向他,与他对视一瞬,眉眼皆是喜意,“哥哥醒了?身上可有好些?”
她初醒,嗓音尚带睡腔,温软如春水,直扣心扉。他不自觉柔了目光,“好些了。”
他说话声气有增,但身上还无力道,一时半会起不得身,只好抬手揉揉她头,温声重复,“好些了,莫要担忧。”
十七嗯了一声,拭了拭他额,轻轻舒口气,脸上也有了笑意,“哥哥先洗潄,再用饭服药。”
药仍苦涩难咽,魏储依久病口中无味,也被药汤呛得目酸,才饮口水清,就被十七往口里塞了甚么,甜蜜立即化开,渐渐掩盖住药味,也让他重新找回味觉。
他舌尖抵着那块糖饴,辨出是青梅的味道。
十七自己也含一颗,仔细收起瓷瓶,冲他笑笑,又开始忙碌。
下半晌阳光明媚,十七在门口摆放胡床小几,添了清水,折身接他晒太阳。魏储依坚持自己走过去,她便先扶他站起身,然而他脚才落到地上,便软软向下栽倒,幸而她就在身旁,一拉一扶,再次将他打横抱起。亏她一身神力,走起路来气都不喘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