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行走屋脊之上如履平地,过了半座城池,未曾被巡逻卫队发觉,眼看西北坊近在前方,她归家心切,只顾趟路,不小心惊扰了武侯铺驻守,数人齐出捉拿贼人。她一路翻墙跃舍,甩开追捕,终于来到魏宅后墙,提力爬上墙头,才跳下立稳,听到一声喝问:“谁在那里!”
是肖燕的声音。
十七答道:“是我,十七。”
肖燕手举火燎遥遥映照,尽管十七黑衣遮面,还是辨得出那双眼睛。当真见到她,肖燕忍不住大哭,“你可算回来了,阿郎怕我与祖母染疫,不许我过池水,祖母这几日也起烧热,我不敢来看阿郎,这些时日了,也不知他现在如何了…”
十七闻言怔了怔,拔腿就跑。转过池水,穿行绿丛,经过马厩与廊亭,映入眼帘的三间正房漆黑一片,她心突突跳动,手脚没了气力,几乎撞上后门。
门未上锁,她不知怎的,扑了进去,重重摔到地上,膝盖磕在桌角,发出一声闷响。她未及反应,迅速爬起,跌跌撞撞往前走,碰倒案上茶盏,撞翻两道书格,终于找到架后的小门。搭在门扉上的两只手剧烈颤抖,推不开,她用力呼唤“哥哥”,可是却没有发出声音。
她急痛攻心,奋力拍打门扇,耳里灌了飓风,行动更是迟钝。许久才记起后退两步,用尽浑身气力撞向小门。
这道门自出现之日便从未上过门栓,门既未锁,轻易可开,她便又扑倒在地。这次跌跤比先前更甚,束发帛带被门上突刺划扯,中间裂开一道口子,一头长发散落肩头。她的左颊划破一道口子,血滴渗出,沿面颊直流进衣领。她仿似感受不到疼痛,人趴在地上,眼睛直直盯看屏后的那张床榻,唇也跟着身体颤动,哆哆嗦嗦,许久才冒出一声哽音。
“哥哥,”她蓄力又唤道:“哥哥…”
床榻毫无动静,昏暗中只能看到微微隆起的被衾,似一只张开血盆大口的野兽,静静匍匐在那里,待猎物上前再将其一口吞食。
十七不怕野兽,她身手极好,甚至可以徒手与猛虎搏斗。然那静得离奇的一角,竟让她惧得上下牙齿打颤。她用力闭上眼,不去看那角恐怖,一力逼迫自己血液回流,不知过了多久,她渐渐能听到牙齿打架间发出的声响,那是她哽咽的呼唤。
“哥哥,”她听见自己一遍遍唤着“哥哥”。
回答她的是无尽的寂静。
终于她四肢慢慢回力,爬起身,一步一步走向床榻。
偶有巡卫行过,火把映照入室,她的脸在暗光中一闪而过,
同时闪过一双通红的眸。
魏储依在不进饮食也无法起身的第三日,做了一个异常混沌的梦。梦里黑气弥漫,脚下只有一条不知尽头的路,他一人置身其中,不分方向,不辨时日。他走了很久很久,久到记不起自己是谁,也不知为何在此,只知一步一步行在路上,跟随没有声响的脚步走向远方。
奇怪的是,他不记得自己,却深深念着两个人。一个是有双鹿子眼的小小姑娘,整日跟在他身后,亲昵地唤他“兄”…另一个是亭亭玉立的清冷少女,虽也口口声声唤他“哥哥”,但竟在繁花坠落的季节偷偷吻了他……
小小姑娘与少女明明两种性情,形貌也天差地别,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慢慢叠合为一人,刻印在他一颗心上,让他永远也忘不掉。
既有相思之人,这条长路便不再孤独。他甚至可以掏出自己的心,看一看那人究竟是谁。
他见到千疮百孔的一颗心上,清晰地印着:十七。
龙飞凤舞的两个字,是他一笔一笔亲手所刻。
他喃喃念着那两字,每念一声,冰冷的心便随之跳动一下,也开始有了疼惜的感觉。他口中一遍遍重复这个名字,一颗心跟着一下下跳动,冰冷渐渐变得温暖,疼惜之情慢慢明澈。他似乎感受到周身血液开始流动,眼前的重重雾沼随之消散,露出点点光斑,光斑逐渐汇聚一处,形成一簇火光,火光里有那个叫十七的姑娘,周身散着耀目的光芒,照得他睁不开眼。他眨眨眼,许久才适应光亮。他看见那个刻在心上的人,此刻就坐在他身旁,一手端着水盏,正侧身要拿案上的巾帕。她似有所觉,很快转过脸看向他,对上他的一双眸,不可置信地呆怔在那,接着眼睫动了下,泪珠顺面颊滑落。
他的心被狠狠一击,痛难自抑。
案上烛燎晃动,她的影子在他面上摇曳。他倏然意识到身在现世,而梦中之人就在眼前,不知哪里来的气力,一把拖起被衾紧紧盖覆半张脸,只露一双眼睛看着她,气若游丝地催促,“快,快离开…这里…”
十七仿若未闻,定在那盯着他一动不动。
魏储依心急如焚,越发气息不足,边咳边喘,“愣着作甚么,还不快走…”
“哥哥。”十七不为所动,轻轻说道:“我回来了。”
她放下水盏,移近灯烛,看清他枯瘦的面,不由哽了下,“对不起,我回得迟了…”说完伸手去拉他的被衾。
他向里侧躲了下,然而没有力道,身子纹丝未动,只能拼劲气力用语言阻止她,“疾疫传人,莫要胡闹…快离开这里…好好活着…”他喉间痛哑,轻飘飘的一点声音,说完不住猛烈咳喘。说是咳喘,不如说是急促吸气,他染疫数日,身体乏累亏空,进气少而出气多,若非有人及时照顾他这许久,想必此时仍在昏睡中,更或许一睡不起…
他急火攻心,她却不以为意,只顾呆坐在那看着他。
从见到他第一眼起,她的心神都系在他身上,自然听见了他微弱的呐喊。她不敢回忆半个时辰前,看到他生死不明的模样,她是如何说服自己压下悲躁,一点点将他唤醒…此刻只知道他还活着,她便也跟着活了。
她久久望着他,忽然伸出的手动了下,握住被衾稍稍用力,便看见了他露出的下半张脸。
“哥哥…”她泪珠不住滚落,嗫嚅半日,只蹦出这两个字。
魏储依慌忙闭唇屏吸,拼力侧过脸,额上她贴敷的湿帕从脸畔滑落,触到他烧热的肌肤,引出一个寒颤。身后没有响动,他喉头火辣辣的,兀自祈求,“若你有事,哥哥只会死不瞑目…让我安静地走…可好么…”
他听见她吸气的声音,她说:“不好。”
性命之事,怎可由她任性。他急火攻心,闭目良久,蓄力再劝,“我不需要你,你在这里反而让我无法安心。箱笼里有银钱,你拿上,快走…”
然而话音未落,脸颊忽被捧住。他被迫转头,只来得及看到一道暗影,继而唇上一软,有甚么东西压覆其上,冷冷的触感,慰怗他烧热的唇瓣。
他不由愣住,脑里一片空白,跟着身子又打寒颤,猛然睁开双目,一张放大的秀颜就在眼前,他直直望进她湿润的眼里,看见了她的苦苦哀求。
她定定回看他,唇微动,又轻印了下,挪开来,看他笑了笑,“若疾疫染人,这样便也可染上了。哥哥莫要再赶我走。”
他终于清楚她做了甚么。性命关天,岂能儿戏,她倘有差池,他会恨死自己,黄泉路都要走不安宁。他想斥责她,想赶她走,奈何身上轻飘飘的,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她离他那样近,与他呼吸相交,丝毫不觉危险,明知病疫会就此传染,明知他心如刀割,她却全然不顾,还试图一笑了之,蒙混过关…
他赫然而怒,怒气窜涌眉眼结了层薄霜,然而脸颊被她固着挪转不开,便紧闭嘴唇,愤愤与她相对,想借此告诉她此时他的痛苦。
她显然未将他的情绪放在心上,低下鼻尖与他鼻尖相对,然后看着他,等他妥协。
“你这是…何苦…”魏储依的声音沧桑沉重,仿佛经过千锤万凿,从胸腔里险险发出。
十七眼角的泪滴落他脸上,“若现在躺在这里的是我,哥哥可会为保命而舍我离去么?”
她又哽了下,“哥哥,你真去了,我又岂能独活。哥哥一定要我离开,我现在就饮剑自尽…”
她面露决绝,是不容任何反驳的姿态。
魏储依顿住,望着她久久不语。有滚热的星闪在心头汇聚,一点一点,终于结成一团炽烈的火焰。他呆呆望着那耀眼的光芒,握住了、拥有了,便再也不想失却…
才多少时日,她竟然又有清减…她不是在上合么,这样快便奔回来,路上要吃多少苦…
他眼里的怒气终于散去,轻叹一声,“脸上的伤…如何弄的?”
十七眼里霎时有了笑意,她在脸上随意摸了下,直起身,不甚在意地回道:“不小心碰到了…”
她帮他掩上被角,捡起湿帕贴回他额,“我才煮了粥米,哥哥吃一点罢。”
魏储依视线仍落她脸颊上,“过来,我看看。”
十七低下头靠近他,他想伸手却无气力,于是她拉起他的手,侧颊靠过去,在他手掌轻轻蹭了蹭,“只是破了点皮,不疼的。”
他的手心触到她凉幽幽的肌肤,在那道伤口上微微停了停,“架格上有药胶,拿来涂上。”
十七点头应了,看他干涸的唇,拿起水盏递了过来,“哥哥,喝点水罢。”
魏储依一直看着她,看她忙里忙外忙前忙后。她披头散发,衣上沾了灰土草屑,面上带伤,仿佛从战场厮杀才回。他心头酸楚难当,恍惚记得那日她怒极离去,他忽病如山倒,后又染上疾疫,黄泉路上走一遭,如今只觉看她不够。只与她半日纠缠,耗尽了最后一丝心力,无力再开口,便也只能默默看着。
他身子虚弱至极,疾厉不时发作,又未像齐春华那样短短几日丢掉性命…他已病了十余日,十余日里他随时可能驾鹤西去,意识偶有清晰时,他想,他这辈子丑陋不堪,罪孽深重,还深深伤害了她,不如就此去了,也是解脱…但是他放心不下她,还想亲眼见着她,哪怕一眼也好…也许思念太深,让他强撑病躯不愿离去,或者本身旧疾与疫病两相化减,他不但没有速速死去,反而吊着一口气,终于见到了她…
魏储依昏睡前想到,那日他病情稍缓,随意翻看一本书着,文籍有关评述春秋,一页内容是关于齐襄公和文姜的,着书者洋洋洒洒千余字,通篇痛贬二姜,最后却笔锋一转,写下一句话:
“倘若无情,岂有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