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从陆地上上的山,上摇山的另一面是东海,贺雀住在这里,还是在汴梁的时候施即休听旁的师兄说的,说师父自打离了胥蒙山,除了被囚禁的那几年之外,都是住在上摇山的。
上摇山有上摇仙宫,但是师父不住上摇仙宫,上摇仙宫已经荒废了,师父住中九峰,不过具体在中九峰的什么地方,得去了才知道。
贺雀住的地方,总不那么寻常,胥蒙山是那样,上摇山也是,当年烟霞的白玉宫,不知道是不是他也住过。
上摇山其他的峰寻常人都上得去,当年的上摇仙宫可是门庭若市,独中九峰有所不同,十日九雾,整日不散,唯独到晚上天色才清晰些,等天亮又开始云雾密布,与胥蒙山不同的是,胥蒙山有一条明明白白的死路,进来就死,但中九峰有许多路,进来就迷路。
住在这云雾里的,难免不被人认作是神仙。
第一日,铁匠就迷路了,朱敞纵然是日日修炼己身,体格强健刚勇,但是背着个人,还有一大堆包裹行囊,只得多停下来歇息,到了夜晚,就展开他们随身携带的帐篷,就地露营,灵岳也给折腾得不轻,要不是抱着山顶的老神仙能救命的信念,何必要让个濒死的人,受这样的罪。
连续三日,铁匠反复琢磨着贺雀给他的第三套口诀,月聊黄,漫洪荒,七位解,当歌长,蘅芜满地,落花殇,安择时,即成阴虚,天奉阳……但是一直都没找到路,这几个人被困在迷雾之中,不知不觉就渐渐不再保持距离了,越跟越近,但也无妨,因为这时候,一般正常音量说话,灵岳都听不见了,同她说话,要大声说。
第四日,又找了一天,朱敞干脆不跟着铁匠转悠了,那王红参和孩子也躲在帐篷里没出来,就铁匠一个人出去找,等找到了再回来接他们。
铁匠不停地在迷雾里穿梭,好像走在这两年的时光中,无望,彷徨,无法逃脱,甚至羞耻。但是他停不下来,需要一直走下去,若停止,便感觉活不下去了。活下去有没有那么重要不知道,但是更不敢死。
刚转出一片密林,眼前出现一片空地上,突然看见一个人,一瞬间周身的浓雾好像都淡了许多,那人身上仿佛有阳光穿越云海透下来,她背后是两块高大的山石,她坐在山石脚下,尽量挺直脊背,微微低着头,手里抓着一个铃铛,好像在等人。
由于雾气包裹,使她身上那种濒死的气息退去了许多,简单的发饰,一身淡青色的衣衫柔柔坠地,裙子下露出半只脚,鞋子很干净,因为她已经许久不曾走路了,似乎能看到她的单薄身体随着呼吸极其缓慢地一张一合,密林中有人走出来,她毫无察觉,铁匠好像被那一幕定住了,过往突然洪水一样袭来,胥蒙山、蝴蝶谷、玉鸯潭、白玉宫、黑龙殿,到处都是她的身影,铁匠站在原地看了许久许久,然后再一步步慢慢地靠近,在她身边的一块石头上,缓缓地坐了下来。
铁匠屏住呼吸,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响,伸出一只手,隔着一寸薄雾,静静地悬停在她发丝上方,再顺着那头发的垂向,一点一点地往下游移。铁匠的手轻轻地颤抖着,隔空划过那人的肩头,后背,手臂,再一点点往她的手上靠过去。
那一刻恍如初见,又好像最后的离别。铁匠好像把那人身量大小,肌肤气味,都记在了自己的掌心中,借由风和雾,他抚摸到了阔别已久的爱人的身体,他眼里无声地往下淌着泪,紧咬双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想起书上说的咫尺天涯,不外乎此吧,若未曾经历,竟不知是这样的痛彻心扉。
突然那人的手似是有所知觉,抬起了一瞬,猝不及防就撞在铁匠的手心,陈灵岳惊呼一声,“谁?”手里的铃铛叮当作响,铁匠嗖的一声抽回手,正不知如何作答,身后一人闪身即到,呼地将他拉开到一边,同时握住灵岳的手,“灵岳,吓到你了,是我取水回来了。”
灵岳这才松了一口气,朱敞把水袋放在她手里,回头看铁匠已经无声响地退去了。
铁匠许是在山林里独自哭了许久,天色擦黑,才红着一双眼回到了他的小帐篷,孩子刚刚吃过干粮,缠着铁匠同他玩耍,铁匠拗不过,心不在焉地哄了会孩子,就让他睡了,许是山上气薄,小孩子总是昏沉沉的,没一会就睡着了。铁匠起身,在随身包裹里翻找,找了半天,没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便问王红参,“红参,我药呢?快要到点了,我要吃药。”
王红参冷哼一声,“我藏起来了,今日不给你药吃,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都干了些什么!?”
铁匠心下骇然,赶紧凑到王红参身边,“红参,你误会了,我只是看她身边没人,替朱敞守了一会。”铁匠的手放在王红参的手臂上,王红参用力一掀,“你如今谎话连篇,张口就来,真是惯的不像样!总之今日没有药,你好好反思一下吧。”
铁匠有些急了,又来抓王红参,“红参……红参我错了,给我一颗吧,我保证再也不靠近她了!红参,求你了!”
王红参用力把铁匠掀到了一边,“做错了事就要受罚。”
铁匠百般恳求,王红参就是不应,铁匠无奈,只得自己缩到了一边,夜渐渐浓,帐篷外面有蛙鸣蝉唱,好像一切都很美好,只有铁匠,抱着自己的臂膀,倒在一个角落,身体开始发冷,手脚颤抖,那条好腿从脚尖开始,烂腿从膝盖开始,好像有千万只小爬虫一点一点地往上爬,铁匠觉得痒,抓了两下,丝毫不能缓解,那爬虫好像顺着肌肤的空隙进入身体里去了,那痒也深深藏在肌肤之下,铁匠又挠了几下,手指甲里带了血迹,但是痒感越来越重,铁匠唇齿打颤,小爬虫好像一会又爬进了他的五脏六腑和脑袋里,铁匠全身发冷,拱起身,不停地在自己的身上抓来抓去,一边用头一下一下地顶向地面。
那情形,让人看了简直全身发麻,但是王红参似乎见惯了,丝毫不影响她恬淡的呼吸。
尴尬的是,裤裆里也痒,屁股缝里也痒,真挠也不是,不挠也不是,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好地方,铁匠抓烂了自己的肌肤,指尖上全是血,随着那痒感渐渐升级,变成了又疼又痒,铁匠喉咙间哼哼着,又在极力压抑着自己的声音,万蚁噬心,难受到了极点,铁匠抽出藏在腰间的一把短剑,颤抖的手握着剑柄,真想给自己放点血,好让那些小虫子随着血流出来。
但是抖了好大一会,他又把那短剑放了回去。
脑子开始昏沉,分不清自己在什么地方,帐篷被他戳了个洞,一抬头,浓雾散尽,树矮天低,漫天星光映入眼底,铁匠清醒了那么一瞬,然后他像一条长虫一样,爬到王红参身边,“红参……红参,给我一颗药吧,太难受了,而且……而且我想明白了,我知道怎么走了,要看着星星走,今夜正合适,红参……求你了……”铁匠不住哀求,王红参不为所动,低喝了一声,“滚开!”翻身又睡去。
那铁匠只得瑟瑟退去,跌跌撞撞冲出门,跑了很远,山野间传来阵阵哀嚎,撕心裂肺,半宿不息。
连灵岳都听到了,问朱敞是什么声音,朱敞说,“许是野兽吧,你别怕,我一直在这。”
灵岳好像一夜都没睡着。
第二日天亮了许久,铁匠从昏迷中醒来,就在离自家帐篷不远的地方,身上难受的感觉都消失了,铁匠坐起身,王红参给他拿来一袋水,“我给你吃过药了,你自己长点记性吧。”
铁匠不做声地接过水喝了一口,一整日都十分乖顺,让干啥就干啥,这样晚上就顺利的得到了一颗药丸,那小药丸吃下去的时候,仿佛一股清甜遍布全身,脑子里也好像发生了一些变化,让人没来由地觉得快乐,只想再吃几颗,可是王红参只给她一颗,铁匠等这样愉悦的感觉过去了以后,便出门去找路了,这一夜的夜色也不错,月朗星明,有星星的指引,铁匠找到了继续上山的路,回去问王红参,能不能趁夜走,王红参同意,她也想让这事尽快了结,又问,“那我能去叫朱敞吗?”
等到王红参点了头,铁匠往不远处另外一个帐篷走过去,还不等他靠近,朱敞就过来了,听他说明了情况,便回屋里去叫灵岳,收拾好行装,一行人便趁着夜上路了。
这一夜几乎没停,铁匠和王红参轮流抱着孩子,朱敞背着灵岳,之前那种一直在原地打转的感觉消失了,他们一路在往中九峰峰顶而去,但是几个人负担都很重,一夜也走不了多远,于是他们白日里歇息,夜晚再继续前行。
走了两夜,感觉空气越发稀薄,喘息都很困难了,他们知道快到山顶了。山顶的雾反倒没有那么浓了,打算着这白天再休一日,晚上兴许就该到了。
几个人累了一宿,在帐子里纷纷睡下,只有朱敞一人,卧在灵岳帐子外面,闭着眼,却也保持着警醒,突然他听见有人包抄过来的声音,一个鲤鱼打挺就飞起了身,叫了声,“灵岳!在这等我!别动!”
灵岳听见声音十分紧张地坐了起来,手里抓着朱敞给他的铃铛,如果有危险,她一摇铃,朱敞会马上回来。
树林间翻飞出几个黑衣身影,难不成通天塔的人一直跟着他们?怎么会一直走到这里?
但也来不及细想,朱敞抽出刀,与那几个黑衣人战在了一起,铁匠那边也受了袭击,铁匠不抗打,好在王红参的功夫没有荒废,为了护住孩子,王红参也与黑衣人打在了一起,还好这几个黑衣人不是在山下遇到的那个,功夫一般,一时还能应付。
一个黑衣人突然朝着小孩砍过去,王红参惊叫一声,与此同时,铁匠恨不得使出吃奶的劲,滚在地上,把孩子一把捞走了,王红参眼里闪过一丝感激,继续手边的战斗,那黑衣人追着铁匠,铁匠抱着孩子狂奔,眼看要被黑衣人抓住,那人身后突然飞过一把刀,插进了黑衣人的后背,黑衣人应声倒地。
铁匠刚喘了一口气,突然见眼前的山体轰隆隆裂开了一条两尺宽的缝隙,碎石呼通呼通地往裂缝里滚过去,裂缝似是深不见底,抬眼看裂缝的另一头,是灵岳的帐子,正被一个黑衣人一刀劈成了两半,那刀就要落在灵岳身上,灵岳似是有所感觉,拼命地摇着手里的铃铛,大喊着,“朱大哥!”
然而朱敞正被十几个人困住不得脱身,那铁匠不知从哪里就来了一股力气和勇气,大跨步跳过那山体裂缝,却因铁腿的羁绊差点跌落下去,与此同时,铁匠手里飞出一柄短剑,不偏不倚震飞了那黑衣人的刀,短剑当啷一声落在了灵岳脚下,黑衣人的刀落在了刚刚落地的铁匠脚下。
灵岳身后的黑衣人徒手劈出一掌,正朝着灵岳的后脑,灵岳的手伸在虚空中胡乱的挥舞着,想抓住点什么,铃铛乱响,突然感觉自己的手被抓了一下,一个嘶哑的声音说,“你别怕!”把灵岳拉开了原地。
铁匠把小娃放在一旁,旋即就松开了灵岳的手,抓起黑衣人的刀,哼的一声朝那黑衣人反击过去,铁匠用上了平生的力气,试图用出他从前的招式,却举刀都费力,铁匠乱舞着刀,但是也许手臂早有了记忆,无知觉间,竟然甩出了一招千秋宴,这一招,对一般人来说,足够致命了,那黑衣人中刀了,鲜血狂奔,倒了下去,铁匠把刀拄在地上,呼呼地喘着气。
灵岳所剩不多的感觉,还是立即分辨出来了,那只手不是朱敞,那也不是朱敞的声音,却好像是个无比熟悉的人,铃铛突然磕在什么东西上,叮的一声响,灵岳伸手去摸,那短剑手柄的手感她怎么忘得了,那是那班布师父给她的,从学艺起开始用,后来在白玉宫毁了其中一支,剩下一支,在施即休手里。
灵岳手里一空,那短剑突然被人夺走了。
朱敞见灵岳这里受了攻击,怒喝一声,功力大爆,此刻已经是一圈尸首躺在林间草地上了,王红参那里似乎也得手了,朱敞火急火燎地赶回来,过来握住灵岳的手,灵岳这才惊魂稍定,知道是朱敞回来了。
几人稍微休整一下,决定不在此停留了,反正此刻雾不重,决定继续前行。
帐篷都破了,但是预计也用不着了,行囊轻便了许多,灵岳趴在朱敞的背上,轻声说,“朱大哥,咱们旁边有人吗?”
铁匠夫妇在前方不远处,王红参显然又生气了,铁匠怂怂地,一瘸一拐的在后面跟着,不敢说话,心里好害怕,感觉今晚又要受苦了。
朱敞想灵岳一定是感觉到了有别人,便说,“有两个引我们进山的樵夫。”突然觉得脖颈子里一片湿热,灵岳问,“朱大哥,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施即休。”
朱敞一顿,“……你知道了?是他,秦大哥怕你伤心,不让告诉你。”
灵岳声音轻轻的,“怎么会伤心?我开心还来不及呢,朱大哥,你帮我看看,他现在什么样?”
这下朱敞不光是脖领子湿了,前衣襟也湿了一片,随着那几滴泪落,朱敞心中的乌云,好像开了一线光明,灵岳这样的深情,真该成全她,不成全她,天地都不相容,成全了她,也成全了自己。
朱敞咽了咽眼泪,摆出一副好心情的样子,“他呀!还是那样!穿着一套墨绿色的长衣衫,梳着一个平云发髻,站得笔直,走路风流款款,潇洒倜傥,还是那么俊秀。”
朱敞感觉到灵岳在他背上痴痴的笑,灵岳说,“朱大哥,这样不公平,他能看见我,我却看不见他!”
朱敞笑,“怎么不公平?他一直看着你,你却一眼都不看他,公平得很!”
灵岳又笑了,虽然朱敞看不见背上的人的笑脸,但是他感觉得到,她好像这两年都没这么开心过,灵岳又说,“朱大哥,你对我这样好,我怕是来世投胎要去做你的女儿。”
朱敞打趣,“不要,那不是生生世世都是我吃亏,不如这样,来世投胎我来做你的儿,这样你的爱全都给我,换我来报你的恩情,好不好?”
灵岳竟然笑出了声,俩人又聊了好一会,灵岳突然附在朱敞耳边说,“朱大哥,你能不能让他背我一会儿,你就跟他说,我什么都听不见,也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我不跟他说话,不让他知道,况且,你这腿伤也不能这样一直负重——”
朱敞说,“你知道了?”
“你深一脚浅一脚的,我还不知道么。”
朱敞说,“好,我叫他来,不过他的腿也伤了,你多担待点。”说着缓缓地把灵岳放下来,让她坐在一旁的石板上,背靠着一棵大树,朱敞朝着前边喊了一声,“嘿!铁匠!”
铁匠停下来,回头看他,朱敞说,“过来帮我背一会,我这腿伤了,背不了了。”
铁匠第一反应是抬头看王红参,王红参站在较高的地方,怒喝一声,“不许!”
朱敞嘡啷一声抽出配刀,“恐怕不是你许不许的!大爷走不了了!”
两人望过去,朱敞的右腿斜着一道深深的伤口,一条腿的裤子都红了,朱敞刀竖在地上,“你两个要是不干,别怪大爷不客气了!”
王红参只是瞪着眼,不再做声,这人带着伤,走了这俩时辰,一声没吭,可见是个狠人,那铁匠也还在犹豫,朱敞说,“你还犹豫什么!我妹子如今已经听不见人说话了,什么感觉都没有了,不赶紧帮忙把她弄到山顶,可就要死了!”
铁匠又看了一眼王红参,见王红参没有再反对,才朝朱敞走过去,这时候他还没什么感觉,直等到朱敞把灵岳扶到了他的背上,铁匠心里就像揣了一块自己从炉子里刚拿出来的烙铁,烙得他的血肉之心滋滋响痛,这两年他都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仿佛欲火焚身。
他尽量走得平稳,为此用了很大的力气,不让背上那人感觉他的腿有问题,灵岳紧紧地贴在他的后背上,两只手臂松松地环在他脖子上,脸埋在他的头发里,呼吸打在他的脖颈上。
铁匠一句话也不敢说,王红参就在他身旁,但心跳早已把他出卖得片甲不留。
也不需要说话,他好像一步一步走回了过去的时光,他想起那一年,朱敞第一次追杀他的时候,他和小七掉落山洞,小七意识恍惚,回程的时候,他就是这样一路把她背回去的,铁匠心里想,要是脚下的路变成那天的路就好了,那是最开始的地方,从那里重新开始,他这一次一定不把这一切搞砸。
眼泪不敢流,一颗一颗往心里咽,滚烫热泪,铁匠突然有了一种感觉,他好像突然又想要这世间了,想听别人喊他一声,施即休!
背上的人一点一点的在失去力气,两条手臂越来越松,最终全都耷拉下来,铁匠恍惚听见一句,“……施偌哥哥,这样我们也算天荒地老了……”
不知是不是真的有人说过这句话。
铁匠叫,“朱敞!朱敞!你快看看她怎么了!”
朱敞站在他身前,好像没听见他呼喊,正仰着头看,铁匠也紧走两步上前,眼前的密林不见了,是一段平缓的山丘,山丘起伏间修建了一座巨大的殿堂,雄伟壮丽,气势恢弘,宛若天宫,殿堂中间,一座高塔不知有几十层,高耸入云,高塔正面对着他们,三个烫金的大字好像磐石一样悬挂在塔腰上,写着:通天塔。
朱敞这才转头,试了一下灵岳的鼻息,许久,灵岳呼出一口气,朱敞松了一口气,铁匠把灵岳依依不舍地交还给朱敞,一行人走下山坡去叫门。
铁匠叩了很久的门,终于有人来应,铁匠报出了施即休的名字,门人去回禀,让众人在门口等,这一等就等了半个时辰,灵岳的气息像沙漏一样涣散。门人出来,把一行人请了进去。偌大的宫殿,人倒是不多,走很久碰见一个,穿着一色的灰色长衫,像道观,又像学堂,人人都脚步匆匆,各个忙碌,互相只是对着点点头,就又去忙自己的了。
进入这宫殿里边,和在外面看的时候,差别很大,这地方有些年头了,地方虽然大,但并没有什么奢华的陈设和布置,只是一排排的屋和楼,高低错落,层层叠叠,色调沉稳,又有些神秘不可攀的感觉。
屋里隐约见着,都是一排排的架子,摆满了各类书籍,信件,档案,有人在那书架间一直忙碌不停,时而有人高喊,楼阁间人语声回音阵阵,好像在互相传递着什么信息,但是他们听不懂。
那门人把他们引进一个安静的小院里,客气且简单地招待了那几个人,铁匠说要见贺雀,门人说,“这位师兄,师父吩咐了酉时正让你去见他,其余朋友请都在这院里不要出门,若不从我们的规矩,一切所请,皆不应允。”
申时末,有人来接铁匠,铁匠本想跟王红参要一颗药再去见贺雀,也好精神些,但是一看王红参那生气的嘴脸,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跟着来人,去到了通天塔的第一层。
从外面看,通天塔在一片低矮的殿堂间又细又高,进到里面才发现,其实十分宽敞,也只是排列了一些书架和简单陈设,脚步落在地上,激起阵阵回音,往里走走,一架缠丝半透明老旧屏风拦住了去路,屏风之后,有一人盘坐在地,背对屏风,好像在打坐,一坐千古不动。
铁匠就在那屏风外边跪下了,手扶地磕头,“师父,不肖弟子施即休来了。”
等了好久,屏风后面的人起了身,缓缓转出来,铁匠抬头看,师父好像更瘦了些,但是精神矍铄,尤其一双眼,哪像个八十多岁的老者,他眼中的清澈和蒙昧,十足像个未经世事的少年,慢石先生微微勾了勾嘴角,“偌儿起来吧,我看卦象,说近日有大转机,没想到会是你,好事情。”
铁匠不起,“徒儿有事相求,跪着吧。”
“求我救人性命?”贺雀又走近了几步。
铁匠眼中惊异,“师父知道了?”
贺雀轻笑一声,“你们都进了中九峰好几天,我难道还看不见?”
“师父能救吗?”
“自然能,只不过……”贺雀略一停顿。
铁匠赶紧接住话头,“师父看徒儿,如今还有什么用吗?”
贺雀上下打量他,许久长长叹息一声,“你还是没想明白,偌儿。”
铁匠低着头,“从前不明白,这一路上走来,已经有点明白了,师父。”说这话的时候,铁匠好像不受控制一样从脚到头地抖了一下,那是脚后跟好像被马蜂蛰了一下的痛感,一瞬传遍全身,铁匠知道,他快到点了,若是不服药,等会要在师父面前出丑了。
然而那一下,已经让贺雀察觉到了,贺雀走近些,弯腰垂下一只手臂,手掌摊开,长衫坠地,慈眉善目,笑意盈盈,好像神仙临凡,铁匠抬起头,无知觉地就把自己的手递了上去,贺雀轻轻握住铁匠的手腕,旋即又松开了,这时候,脚底下已经开始痒了,铁匠身躯微微晃动,仿佛在忍耐。
贺雀一口云淡风轻的模样,“你中了西域鬼陀罗之瘾毒,时日不少了吧。”
铁匠咬着牙,突然俯身磕头,语气叽叽歪歪,“师父怎么没教我怎么对抗这瘾毒!我被它害得好苦——”痛哭起来。
贺雀居高临下,“你中这毒,想拔出毒瘾,有八分死路,只有两分活路,若是不拔,持续用药,再一两年,必死无疑,你如今这样,还有什么能为我用的?怎么叫我救人?”
铁匠周身开始不停抖动,然后伸手抓挠衣衫,他起了一点身,往前膝行两步,一把抱住贺雀大腿,撕心裂肺大喊,“师父啊——你能救徒儿吗?救徒儿一命吧!”
贺雀不为所动,“若是要救你,你得明白,你为什么而活。”
铁匠哭求,“往后徒儿彻底想开了!只为师父而活!师父该早教我!何必让我走这许多弯路?受这许多痛苦?”
贺雀轻轻叹一口气,伸手扶铁匠,“偌儿啊,你毕竟是我的嫡传弟子,我怎能见死不救。救你也有法子,只是那法子本身比你这瘾毒发作还要痛苦,你若是能扛过去,才能活下来,十分劫苦,两分活路,你要不要?”
铁匠抬起一双无辜的眼,“师父!徒儿从此真的想明白了!徒儿不是受不得苦的人,徒儿只是害怕,这两年来,徒儿吓破胆了!被人拿捏在手掌之中,丝毫动弹不得,徒儿是个死心眼,该早来求师父救我!”
贺雀说,“凡尘一切,你从此可都放下了?”
铁匠双眼含泪,“本就不该沾染,何故会放不下!”
贺雀眼里好像燃起来一丝星火,“好!如此甚好!世间一切,本就是虚妄,唯我上主,光辉永存。通天塔下,有岁寒洞,终年寒冰,你去岁寒洞里,若能熬过九九八十一日,活着走出来,便解了此毒。”
铁匠不解,“师父!我这毒发起来,本身就是十分寒凉,怎地还让我去冰洞里呆着?”
“自然是以毒攻毒,冰到极处若翻转,从此几可得永生,怎么?难道你这就怕了?”
铁匠眼中犹豫,“师父说的,我自然信,只是那门外姑娘的性命——”
贺雀眼中突然冷了起来,“你先活下来,再跟我谈条件吧。”
“她等不了八十一日啊,师父!”
“你刚刚不是说,都已经忘了吗!等不等得了,是她的命数。”
铁匠弯了弯背,耷拉着脑袋,“都听师父的吧,徒儿——徒儿回去跟那几个人说句话,回来就下岁寒洞去。”
贺雀挥挥手,“给你一炷香时间,速去速回,再过一会,你怕就控制不住那瘾毒了。”
铁匠一边使劲抗争着身体里的奇痒,一边跌跌撞撞往出跑,带他进来的小弟子一直在门口等,见他来了,小跑着引路,送他去见那几个人。
铁匠心里想,一炷香,他没有时间跟他们哭哭啼啼,进去了会被王红参抱住痛哭不休,便在那小院外边不远处站住了,让小弟子把那个男的叫出来。
小弟子去了一瞬,朱敞便从那门里跑了出来。两人站在小院外边池塘上的石桥中间,铁匠紧紧死攥着双拳,脸上的肉不听话地一抽一抽,“灵岳醒了么?”铁匠鼻子抖了抖。
“没醒,怕是不太好,你到师父底怎么说的?什么时候能来救人啊!”朱敞焦急。
“师父让我去岁寒洞,我等会就去了——”
“你去什么洞我才不管!灵岳怎么办?”
铁匠嘴唇又抖了两下,“你别担心,我下去之后,我师父就会来救她,往后,就拜托你好好照看她了。”
“什么意思?你去那个什么洞要很久吗?”
“……可能今生再不回来了……”
朱敞怒道,“你不回来她怎么办?就算救活了,她见不到你,长命百岁又有什么滋味?你可知她这多年来对你尽付深情?”
铁匠鼻腔发酸,“咳,我哪里配,我胆小自私,无耻幼稚,我对不起她,但是已无回头余地了,我不嘱咐,你也能对她好,是吧?等她见好了,你带着她赶快走,不要在这里逗留。”
朱敞这心里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施即休永远不再回来了,那对他该是好事,可是他心里竟十分难过,好像在替灵岳悲伤,他叹了口气,“知道了。”
铁匠腿也有些打颤,要站不住了,急急地说,“我时间不多,你再帮我捎句话。”
“要叫你夫人出来么?”
“不,我不见她,她不是我夫人,一切罪孽,就到此为止吧,我不追究,希望她好自为之,我请你帮我捎句话给老秦和成峰,施即休往后不会再做错事了,请他们一定要相信我,一定。”
“好。”
铁匠的脸渐渐发紫,已经变了形,最后吐出一句,“大恩永记。”转身撒腿就跑,却一个趔趄差点跌入水塘之中,被那小弟子拉了一把,小弟子带他到通天塔的背面,乱石丛中,有一处向下延伸的洞穴入口,入口很小,漆黑一片,还隐隐冒着黑气,小弟子弯腰拱手,“师兄请。”
铁匠只觉得脚下一空,仿佛是跌入了那黑洞之中。
果不其然,铁匠走后没多久,就有人来了,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弟子,眼神里却好像住着个龙钟的老者,小弟子们一个个都是冷冷清清的,这些人若放在一起看,铁匠那半疯的模样,着实格格不入,小弟子交给朱敞一只大木盒,里面是各种各样的药丸,药粉,细细告诉朱敞每种药怎么吃,什么时候吃。
朱敞一一详细记下,问来人大约多久能康复,来人说,按时用药,一两个月也就好全了。朱敞又问可有什么后遗症,小弟子想了想,说生育子嗣上恐有困难,自从她中了这毒,就没法再生出个全乎孩子了,等解了毒之后,能好到几分,要看天意。
朱敞脸上黯然失色。
小弟子交代完了就要走,却被王红参拦住,找他要铁匠。
小弟子神色有些轻微的厌恶感,斜着身子躲避她的拉扯,“这世上往后没有你要找的这个人了,你还是带着孩子快走吧,别等有人来赶你。”
王红参自然不肯依,又哭又闹,吵着要见贺雀,可是贺雀哪有时间见她?王红参抱着孩子,跑出那个小院,跑着跑着,整个人就软了,缓缓地倒在了地上。
朱敞倒是醒事,马上就开始照着说明给灵岳灌药,只休息了一晚,第二天早上背着灵岳就走了,小弟子送到了门口,指了下山的路。
有人指路,走得很快,当天半夜,就到了山下小镇,找了个客栈,日日仔细给灵岳服药,到第三日上,灵岳就醒了,醒了之后两人也不耽误,随即启程,一刻不停地往蝴蝶谷赶。那些曾经丢失的感觉,一样一样在慢慢地回来,两人心有灵犀,谁也不提施即休,实际上从那往后好几年,灵岳都没有再提过施即休这个人,好像他没有存在过一样,即便因为什么事情偶尔提到或者听到,就跟提起张三李四一样而已。
等赶到蝴蝶谷的时候,天气已经要入秋了,而灵岳的眼睛那时候也渐渐能看见了,甚至已经开始尝试重新学习走路。
那王红参一昏迷也昏了好几日,醒来的时候,在一个陌生的荒野之地,除了她寄身的两间破烂小屋和一个小院子,四周再没有旁的景物,都是荒树杂草,但是显然已经不在上摇山了,人家把她给撵了出来,孩子没在身边,王红参脑子里一炸,慌忙起身往外跑,嘴里大喊着小娃的乳名,跌跌撞撞跑到小屋门口,这些日子水米不怎么充足,王红参手扶门框,眼前眩晕,一片亮白色,手脚无力颤抖,再不能前进一步,但是耳朵里听见小娃叫了一声娘,悬着的心稍微放松了一下。
等了好一会,那眩晕过去,一个高个的青年,适才蹲在地上跟小娃和泥巴的,听见她的声音,站起来转身看着她,十分陌生地叫了一声,“姐。”
章后诗:
风华错,万人魔,碎山河。今宵有酒,高云长歌。
论因果,求不得,困龙蛇。此生落魄,来世成佛。
莲花座,尘埃落,凡人过。更添颜色,奈何情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