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华成峰和闻善从青冥山一路回来的路上,多次遇到通天塔的人,通天塔现下群龙无首,每次都被成峰师徒打得鸡飞狗跳、落荒而逃。
庆芽山他们又去过,但是早已人去山空了,一片狼藉,绿水青山世外桃源,变成一座荒芜地狱。
师徒俩人赶往蝴蝶谷,成峰垂头丧气地跟灵岳、秦书生把弦月这事说了,秦书生劝他,“你也不必过于罪己,这天下事,本不是一个人甚至不是人能决定的,每件事都有许多个成因,你知道在此事中你是其中一个,还有好多你不知道的,不知不觉中就推动或促成了一些事,都是人力无法把控的,况且又不是你故意为之,有多少阴差阳错,再者说,又有许多事促使你做了这成因中的一个,环环相扣,怎么能单单摘出你这一环来怪罪呢!”
成峰几乎感激涕零,抱着秦书生的袖子擦眼泪,“秦大哥果真境界高!几句就解了我的心结,这世上能这样劝服我的,除了净慧,也只有你了!”
灵岳也无限感慨,“秦大哥说得对,若要按照成峰你的算法,我也难逃其咎,追溯回去,还是我让他拜在你门下的,再往前,怪我在胥蒙山救了他性命,但是遇见了,怎么算,许都是命运之神早就计较好的,无论善恶,无论悲喜,谁都无法逃脱,只得他给什么,我们就受着什么罢。”
几人聊了一会,叹息许久,灵岳觉得累了,眼皮控制不住地往下沉,要回去休息一下。
朱敞推着灵岳回戚风阁,帮她铺好被褥,虽然已经是夏天了,但是灵岳的肢体很凉,盖好被子后,她很快就沉沉入睡了,或者,也分不清是睡了,还是昏迷过去了,灵岳呼吸极缓,朱敞有时候坐在她旁边,许久听不见她出一口气,吓得赶紧跳起来试试鼻息。
灵岳刚睡下,秦书生派人来叫朱敞,说还有事商议,让他过去。
朱敞给灵岳又掖了掖被子,跟着那人去了。
彼时陈错也还在蝴蝶谷,他中间回去过一次洛阳,看洛阳无事,没几天又跑回来。
对于成峰接下来要说的事,秦书生觉得应该让陈错也来听听,这是家事。
有关于沈西楼怎么变成了陈错,这事华成峰也有所耳闻,虽然一时还改不过来,老是叫错,陈错倒是对他宽和,随便他怎么叫,都应。
成峰和秦书生、陈错、朱敞几个人关在一个小屋里,闻善在门口守着,不让人靠近。
成峰说,“我从青冥山回来,为了追击通天塔余部,曾绕道关中凤翔县,碰见了施二哥。”
其他几人的目光都马上烧了起来。
陈错问,“你可看得准?在什么地方见到他?他什么样?”
成峰犹犹疑疑说,“情况有些复杂,而且当时怕引起通天塔注意,我并没有多做停留,但那人确证是施二哥,我绝不会看错,那凤翔县东侧,离东门不远的一个不太热闹的小巷子里,叫……”成峰回忆了一下,“秃鹞巷。”
朱敞的脸阴沉了一下,“他在那干什么?”
成峰说,“看上去他好像在那开了个打铁铺子,铺子里也冷清得很,看着生意也不太行的样子。”
陈错立马生气了,站起来,手足挥舞,“想做生意!去汴梁!去洛阳!想打铁,我给他最好的铺面!他既然活着,为什么不回来?小妹她……”陈错眼圈一红,嘴角绷不住地抽动,“她都等得海枯石烂了!他手脚可都还在?爬得回来吗?!”
成峰说,“要么我怎么说情况有些复杂呢,手脚倒是都在,但是那一条铁腿好像成了他的累赘,他走路一瘸一拐,好像每走一步都十分痛苦——”
陈错又气愤地打断,“一瘸一拐又怎样?有人绑着他吗?就算没有腿,也该能爬回来!”
“看着倒是行动没有受限制,他在那打铁院里同一个女子还有个小孩子一同生活——”
“长本事了!有新相好的了!什么人能比我妹子好?”
陈错越来越气,大声吵嚷,秦书生忍不住拉了他一把,“你让成峰把话说完,这不是找咱们来商量了吗。”
那陈错匀了匀气息,缓缓坐了回去,态度也缓和了很多,“成峰,你说吧。”
成峰接着说,“那女子我恍惚有点印象,几年前曾见过一面,便是半月湾齐老家主的年轻媳妇,闻善的后娘,叫什么来着……”
成峰正在想,秦书生接话,“王红参,弦月的姐姐。”
这属实有点乱套了。
陈错赶紧问,“那孩子呢?多大?”
成峰想了想,“一个男孩子,三岁四岁五岁也说不太清,摇头晃脑的,抱着施二哥的腿喊爹。”
陈错忽然流下了眼泪,声音哀怨起来,“他早在外面有家室的,何苦要来招惹我妹子,招惹也就算了,为何要把她害的这样苦!我爹为了他,几乎功夫全废,拐杖也给了他!我妹子要不是因为他,能像如今这样日日苦痛,眼见着往地底下奔……”
都不知陈错这样的人,也能有这般柔软心肠,几句话说得闻者都伤心,朱敞也眼泪叭嚓的。
那陈错一时间哭得止不住,秦书生劝慰,“好了好了,你这样见惯风浪的人,如今像个小女儿一样在这哭,不怕人笑话,三五岁的孩子,未必是他亲生的,你先缓缓,听我说。”
陈错替灵岳委屈不已,又抽泣了好一会儿。
秦书生接着说,“算起来去半月湾参加齐老家主的婚礼,已经是五年前的事情了,他跟王红参确实有过一段渊源,不过那是在我们去半月湾之前又差不多五年的时间,现在算也就是大概十年前了,十年前他们俩就分开了,这十年间,除了他后来和灵岳在一起之后,即休所有行动范围,都在我身旁不远,我并未察觉到他跟王红参还有什么牵连。”
华成峰说,“大哥诶!二哥再怎么在你身旁,你也总不能日日守着他,这事要说起来,一晚上足够了,更甚者,你去喝一顿酒的功夫,回来他就当了爹也不是没可能!”
“当时接到王红参写来蝴蝶谷的喜帖,即休也很惊讶,他也已经多年没见过她,并且不知道王红参的踪迹,若是在那次重逢之后,那孩子大概率是老家主的也说不定。”秦书生仔细回忆着。
成峰说,“我在凤翔见过施二哥之后,一路赶回来,沿途的通天塔人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就让弦月回了一趟半月湾去打探,果真他那后娘王红参几乎在二哥失踪同一时间,从家里跑了,起因便是那个孩子,他哥嫂咬死了那个孩子出生的月份不对,说不是他齐家的孩子,两厢争斗了许久,那王红参就抱着孩子跑了。”
朱敞插话,“这么算,该是你们在洛阳的时间前后,施即休偷着跑去当了个爹。”
一时间气氛压抑,众人都说不出话来,许久,成峰才说,“因此我说情况有些复杂,想赶着回来问问你们,这事该怎么办?要不要告诉灵岳?”
朱敞第一个激烈反对,“不要!灵岳现在这个样子,听说了这事,不气死也不剩下几口气了,她都这样了,还刺激她干什么!不如就让施即休在她心里留个美好的印记,让她带着那印记去吧。”
秦书生虽然不置可否,但也基本同意朱敞的说法,“灵岳现在白日里清醒不了几个时辰,就像今天这样,一天的大半时间,她都要睡过去,晚上睡得也不好,眼睛视物不明的时间越来越长,就和她那个丫头临走之前的情形十分相似,我算着,可能不剩多少时日了。”
那陈错却生气了一样,“不要瞒她,告诉她实话。姓陈的活的是个明白,多几日少几日也不算什么,就算施即休真的在外面留了野种,那也是他跟我妹子在一起之前的事情,若他真的只是来糊弄我妹子一场,那就更应该让她知道,换做我,我宁愿气死,也不愿这样糊里糊涂地多活几日!”
朱敞瞪着陈错,“你就真的不顾她死活么!她活着都这么苦了,你还让她这样痛苦地去死!你当的是什么哥哥!”
陈错那刚刚哭过的眼瞪回去,“朱敞!你不想让告诉她!是你的私心!你想让她记着你!”
俩人这就要吵起来,秦书生都不知道怎么劝,还是华成峰站起来,“两位哥哥!停一停,停一停!我倒是也觉得……应该告诉她,不仅要告诉,咱们要去找施二哥!许多事总要当面问问他才知道,况且,如果施二哥还能找得到胥蒙山当年的始作俑者,叫什么雀的,是不是有机会救灵岳的命!施即休在胥蒙山住了十几年,他没事,他师父定有解毒之法!”
秦书生说,“贺雀。”
成峰这话一出,另外几人都思索了起来,这两年他们尝试过无数种方法,都无法缓解死亡在灵岳身上蔓延,但是解铃还须系铃人,如果能找到贺雀,这事应当能解,千般万般,这个理由无法辩驳。
其余几个都不敢去,最终决定让陈错去告诉灵岳。
黄昏时分灵岳醒了,在榻上呆了好久不下地,因为眼睛看不见,大约过了三刻,她好像终于好了些,陈错这时进来,为了说这件事,陪她闲话了许久家常,然后才缓缓地引起这个话头,当时朱敞也在,在给灵岳喂食海参汤。
灵岳听说华成峰确准见到了施即休,那一瞬间只是嘴上咀嚼的动作慢了一点,并没有旁的激动反应,又听说他跟王红参还有一个孩子在一起生活,也只是稍微垂了垂眼睑,比陈错那几个大老爷们儿对此的反应要淡定得多,从头到尾,一滴眼泪也没流。静静地等陈错说完,陈错说他们打算去找施即休,灵岳才说,“哥。”
定定地看着陈错许久,“带我一起去吧,不要担心我在路上撑不住,凤晴从发病到走,只用了半年,我如今已经在老天那里多偷得了一年的时光,人也不能太贪婪不是?他愿意跟王红参在一起,我不和她抢,只是他何苦瞒着我?直白告诉我,我也不会纠缠他,可是我这二十来年的时光,只全心全意惦记过这么一个人,要是老天允许,能让我临走之前再看他一眼,这一生也该满足了。”
说到这,那朱敞重重地摔下手里的碗,扭身便走了。
陈错说,“我看朱敞待你也极好,他不计较你还有多少时日,想尽办法想让你过得哪怕稍微好一点点。”
灵岳一笑,“我早晚伤他的心,欠他的情,只盼来世能还,我劝过他不要管我了,让他走,可是他不肯,但是哥,要是你,会跟我同样的选择,不是么?”
陈错叹了一口气,两人不再言语,静静对坐,等着月出东山。
能再看他一眼,已是此生万幸。
最终决定由秦书生、陈错、朱敞带着灵岳和一个叫杉湖的丫头,一并去凤翔找施即休,华成峰和闻善回蟒山,他离家太久了,虽然中间收到过净慧的消息,蟒山无虞,但是青鸟怀着孩子,总不能把她丢下太久,众人约定有了消息再互相通信。
当天夜里秦书生安排人手连夜置办出行的车马物件,一夜没睡,一刻也停不下来,他何尝不是再想看一眼施即休,虽然想揍他一顿,想揪着他的耳朵痛骂几声,哪管他变成什么样,越想心里越慌,要是闲下来一刻,就开始胡思乱想,直把自己熬得两眼发黑。灵岳也睡不着,别看她心里想得多透彻,嘴里说得多潇洒,却有些近乡情更怯,虽然她已经根据成峰的描述一再压低自己的期望,但是仍有些怕,怕那个人跟她想的丝毫不同。
但是要说心里最复杂的,当属朱敞,他那一晚上再没往灵岳身边去,就站在不远处的柱子旁,偶尔抬头看着她和陈错说话,柱子顶端挂着一盏橙红色的风灯,轻轻摇晃,也不知是灯光晃得厉害,还是别的原因,朱敞眼睛一直红红的,他不停地在那柱子下徘徊,灵岳早前说的话,他也听在心里,也许一切都是命数,是他心太高,期盼本不该属于他的位置和人,这事根本不关乎施即休在不在,生还是死,而在于灵岳的内心,本就是在他够不着的地方,她看物通透,世事洞明,恣意任性,得既高歌,失既坦荡,一心所至,不问世俗,生死面前,从不苟且,她心里有自己的是非善恶,不管旁人怎么评说,朱敞是有些羡慕她的,虽然她活得短,又不容易,但是她活的每一天都是为了她自己,都对得起自己。
朱敞反观自己,难道不是只知在尘世里钻营,不停地和旁人比较,太在意得失成败,得到了就高兴,得不到就伤心,不肯承认自己就是差了那么一些天分,又不肯安之于数,凡事强求。陈错和灵岳倒是一样的人,好像他们那些越是对什么都混不在意的,老天反而什么都给了他,什么都不差,总能得偿所愿,想想自己,真是越想越是难受,越想就越踟蹰不前,抬头看天,怎奈夜色并不悲伤,只顾着自己幽幽前行。
东西都备好了,谁也等不了天亮,杉湖伺候着灵岳洗漱好,换了一身衣裳,朱敞这时候才不知不觉地出现在她身后,脸上的表情都好像有些卑微,他默默从杉湖手里接过灵岳的轮车,灵岳叫住他,“朱大哥,其实你不必一定要陪我去,你知道我的心思,这样对你未免太不公平。”
朱敞沉默了一瞬,“让我陪你去吧,我不会给你施压,也没有这个资格,我原以为我可以陪你到生命的最后,现在有了变化,也至少让我送你到我再去不了的地方,灵岳,这也是我自己的救赎之路,你不必挂心。”
灵岳默然,再说不出什么,眼色落寞,朱敞也没再说话,推着她,出了门,缓缓地往山坡下去,马车停在山谷出口处,那俩人已经准备好了,各骑一匹马,一个白衣一个红袖,在晨风中交缠翻飞。
朱敞把灵岳抱到了马车上,轮车也装上去,秦书生把车里布置得很舒适,仰着靠着都松软,告诉灵岳让她忍耐一下,他们要飞奔。
一路上几乎不停,很晚才会住店,餐饭几乎都是一边跑一边吃,但是几个人也几乎吃不下去,跑了几天,沿途的景色开始变化,官道上的黑土逐渐变成黄土,沿途能买到的吃食也从米饭渐渐变成麦饭,菜味逐渐酸辣。
灵岳常常在车里闭目养神,反正睁开眼,也几乎看不到什么了,灵岳听他们几个人说话,声音也越来越远,他们稍微压一压声,她就听不见了。
七月半,两马一车终于跑进了凤翔县,进门的时候是个傍晚,几人商量先找个地方住下来,明日再去找施即休,但细一想,这晚上谁睡得下?
不过灵岳的身体状况确实需要休整一下,秦书生和陈错陪着她慢行,朱敞先跑过去秃鹞巷打个前站,看看人还在不在,他们把车停在一个客栈里,但并没有进去住,大家心里都有些犹豫,陈错把灵岳从车上扶下来,秦书生推着轮车在车下等,灵岳坐到那轮车里,“哥,秦大哥,这就去吧,不就盼着这一天么,怕什么。”
秦书生应着,叫杉湖办理住店的事情,推着轮车,就往那秃鹞巷走去,刚拐进巷子,迎面撞上朱敞跑回来,气喘吁吁,“他在呢!我看见了,正在收摊。”
秦书生胸口突然一紧,似乎一瞬间竟有些喘不上来气,陈错扶住他的手臂,示意他放松,秦书生深深吸了一口气,推起灵岳,迈大步就往前走,但刚走了三步,灵岳突然叫住他,语气十分慌张,“秦大哥!”
秦书生连忙问,灵岳两手掐住车轮,“秦大哥,我看不见了!”
几个大男人都凑到灵岳眼前,弯着腰,秦书生说,“灵岳不怕,那我们就……等上两刻钟再去不迟。”
灵岳两眼露出空洞的光,不知道她在看向哪里,看得出她的手在用力,但是力道虚浮,她恐慌地说,“这次不一样,秦大哥,我好像彻底看不见了,我再也没法看见他了!”正说着,灵岳两眼的眼角,突然流出两行血。
几个人都吓了一跳,灵岳自己却没什么感觉,陈错惊慌地伸出衣袖,按在那两行血迹上,用红衣把那血擦干,隐藏起了所有的痕迹,灵岳伸手在面前胡乱抓了抓,“秦大哥,你帮我去看他吧,你去看看他怎么样了……”
血泪又流出来,秦书生重重地点头,“朱敞先带灵岳去客栈,找个郎中来看一下,看看过一会会不会好转,我和陈错先去看看。”
秦书生起身,俩人往巷子深处奔去,一会不见了踪影,朱敞一直盯着他们的身影消失,低头一看,灵岳竟然从那轮车上滑了下去,垂着头,晕厥过去,好像一件松软的棉衣,挂在轮车上。朱敞将灵岳抱正,用带子将她固定起来,推着往回走。
巷子要到尽头,天色渐暗,身后小半边天都是红色的,秦书生和陈错看见了那巷子深处的铁匠铺,有一个人,头上扎着布巾,一身糙布衣裳,身前还系着个围裙,他的后背微微地弓着,正在一瘸一拐地收拾他打铁的用具,一个三四岁的男孩,坐在他旁边不远的地上,玩泥巴,铁匠铺的后院,传来袅袅炊烟。
那人确实每走一步路,都十分费力,那半条乌金铁腿,他好像根本抬不动,他在拖着那条腿走,行动十分迟缓,秦书生和陈错两人已经走到了他铁匠铺的门口,他竟然毫无知觉,难怪成峰会担心引起通天塔的注意,这样的人,随便谁拿把刀来,都能要了他的性命。
秦书生只觉得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站不住,走不了,力量全靠在陈错身上,才能勉强不倒,他鼻子发酸,那个娇气的偌偌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苦。
那人好像终于听见了脚步声,头也不回,说了句,“客人明日再来吧!熄火了。”
秦书生泪如雨下,那声音渐渐跟跟他头脑里一个一直说‘老秦你少喝点!’‘老秦你别蒙我!’‘老秦你闭嘴!’的混在了一起,激起无数难忘岁月。
那人没听见客人回答,才缓缓转过头,看向门口站着的两个人。
他全身明显一震,眼睛里迟缓地闪过一道光,施即休的面庞没什么大的变化,但是脸颊瘦削许多,整个人看着十分颓废,没有一点精气神,好像蒙了十层灰的佛龛,秦书生伸出手想去够他,嘴唇颤抖地叫了一声,“偌偌……”
那人听了,却好像肩压得更低了,头也狠狠地低着,不看那两人,也不让人再看见他的脸,嘴里挤出一句话,“客人是来找人的么,没有这个人。”
冷不防陈错凶恶地喝了一声,“施即休!装什么装!当我们认不出你!”
这一嗓子,那人又是一哆嗦,坐在泥土里的小娃,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秦书生再近前两步,手捂丝丝作痛的胸口,“偌偌!这究竟是怎么了……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把你变成这样!你这样……真让我好生心痛啊!偌偌!”
孩子的哭声引来了后院的女人,女人手里拿着个锅铲跑了出来,和秦书生正对面,那女人也穿着普通农家的衣裳,但是还是看着很好看,年轻又漂亮,但那女人显然也十分吃惊,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从泥地里把孩子抱出来,惊惶地躲在铁匠身后,朝着秦书生俩人问了句,“你们要干什么!”
铁匠声音低沉地说,“找人的,认错人了。”
秦书生也绷不住了,怒吼了一声,“施即休!便算你是假的,难道我不认得王红参么!你究竟怎么了!为何不能告诉我!是不是这女人害你!”
那施即休往前蹒跚了几步,伸手关门,声线晦暗,“客人请回吧,前尘往事,不堪回首,某早已忘却了。便算客人认出了,我早已不是当年的我,客人也该把从前人忘记。”
秦书生两手堵住了他的门,不让他关,直盯着他双眼,仿佛字字泣血,“我与即休!十年兄弟,出生入死,过命情谊!谁敢说忘!你若忘了,他日我死,死不瞑目!”
秦书生瞪着两眼,目眦欲裂,一腔悲愤,蓬勃欲喷,说了这几句,更是全身颤抖,好像要原地爆掉,两人就那样僵持在门口,共同握着那一扇摇摇欲坠的木板门,秦书生本就是个没什么功夫的,但他却觉得,他按住铁匠院门用的力道,那铁匠似乎已经承受不住了,铁匠双手颤抖,只敢看地面,仿佛死气沉沉,说,“陌路之人,你瞑不瞑目,与我何干。”
“你……”秦书生站在铁匠对面,两年未见的时光不曾把他们分开,但是今日铁匠的一句话,却在他俩之间竖起了一道天涯。
秦书生不知是怒还是悲,一口血从心坎里涌到了喉头,哗啦一声喷了出来,两眼瞪得要裂开,身体直挺挺地就往后倒,陈错赶紧接住他,那一瞬间铁匠也往前伸了伸手,陈错误以为那铁匠要伤人,一手抱住秦书生,另一手挥起一掌就朝那铁匠胸口拍过去,铁匠好像一片秋末落在地上的残破的树叶,被行人的脚底死死压住,又随着行人的步伐飞起,他整个身体随着陈错的掌风,忽悠悠往后飘去,砸在他自家屋檐之下,女人和孩子赶紧扑到他身边。
陈错摇晃着秦书生的臂膀,使劲地喊阿秀!秦书生却一点反应也没有,陈错背起秦书生,往巷子外面跑。
那铁匠不知是伤了肺还是伤了心,他半躺在自家屋檐下,看着那两个身影消失,突然抬起两手捂住脸,虽然没出声,但是能看出他哭得全身都在抖,那女人也渐渐冷静了下来,小娃奶声奶气地问,“娘,爹爹怎么了?”
女的轻轻抚摸孩子的头顶,语气轻柔,“爹爹被坏人欺负了,受了伤,有点疼,让他缓一缓,就好了。”
那捂着脸的手指缝间传出来带着哭腔的声调,“……他们不是坏人……我才是!”
那女人叫孩子自己去后院橱柜上拿糖吃,小童蹦蹦跳跳地走了,那女人瞬间脸就拉长了,语气也冷了下来,“你想怎样?”
铁匠顾着哭,没吭声,女人又说,“你要跟他们走吗?你想清楚,你还能回到从前吗?你能离得开我吗?别忘了你是怎么跟我发的誓!”
铁匠突然把手掀开,满脸泪痕,怒冲冲地吼道,“我说要走了吗!见到故人,我难道不能哭两声?不能难受一会儿?你看看我——”铁匠摊开两手,手指颤抖,满眼伤痛,“我如今就是个废人!我都这样了,我还能怎样?你还不放心?”
那女人生了气,站起身,拍了两下衣裙,冷冷地道,“你跟我发什么火!我只是提醒你,劝你清醒些,别生事端!”说着捡起刚刚掉在地上的锅铲,转身回了后院。
锅里是刚下锅的菜,这一会儿没添柴,火已经熄灭了,她又重新点着火,洗好了锅铲,继续炒菜,没一会,身后传来铁腿拖在地上铿铿的声响,那人在她身后拉了拉她的衣裙,哭腔还没完全退去,声音仿佛有点不知所措,低声下气,“红参,我错了,你别生气了,我哪会那么不自量力,我就跟着你,哪都不去,刚刚……刚刚我有些激动,口不择言,你大人大量……别跟我计较。”
王红参没理他,火有点大,她去端了一盆水,那铁匠就转转磨磨在她身后跟着,手足无措,等她取了水加在锅里,又盖上了锅盖,那铁匠在身后说,“红参,你看我这半年一直表现都很好,就犯了这么一次错,你就原谅我一回吧,往后我只听你的话,他们再来,我一句话也不和他们说。”
直等到王红参把菜从锅里盛出来,才转过身,看着铁匠,“我不让你多想,难道不是为了你好?我们如今这样踏踏实实的过日子多好,你看见了故人,就要去想那些子虚乌有的事,到头来难受的不还是你自己?”铁匠连连点头,“你说得对,红参。”
王红参接着说,“咱俩都说过了,谁也不再回头,谁也不理那些江湖人,江湖事,就咱两个白头偕老,我不许你中途退出,所以这一回也该让你长点记性,原谅你可以,但罚还是要罚。”
那铁匠的脸突然灰了一下,“红参!别罚了,我受不住,求你了,宽容我一回吧!”
王红参没再理他,端了菜转身出去,嘴里亲亲热热地喊孩子来吃饭。
只留下铁匠一人弓着背站在灶台间,对着将熄的灶火,乌黑的角落,焦黄的碳柴,仅剩的一条好腿,开始控制不住地打哆嗦,好像害怕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