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月说,“师父,你记不记在襄阳杀蒋玄武的时候。”
成峰说记得。
弦月说,“那一日咱两个中了百花娇,姐姐帮我们取来解药,给欧阳掌门看过后给我们服下,那时候你已经对欧阳掌门情根深种,难道一点都不曾在意过程师妹对你的心意?
成峰一愣,他何尝不知道?他只是假装不知道罢了,希望在他一盆又一盆冷水中,她能知难而退,他终究还是不太懂女人,让女人死心的办法千千万,华成峰选了最蠢的一种。
那天程风雪好心好意去看他的伤势,可惜华成峰的冷漠着实让程风雪十分伤心,她一腔的委屈和不甘,跑出去躲在歃血盟后院的桂花树下,痛哭起来。而弦月也因为跟当时的凤灵岳争吵,被华成峰赶了出去,也跑到了后院痛哭,成峰只知道第二天,弦月又十分乖巧地来找灵岳道过歉,而自那往后,程风雪似乎也对他放手了,他不知道那天还发生过什么别的事。
弦月接着诉说。他正伤心间,有人来拍他的肩膀,细碎的声音小心地叫了一声,“夏师兄?你怎么了?”
弦月抬头,看见程风雪也一脸哭相地站在一旁,弦月蹭的一声蹿起来,将程风雪一把搂在怀里,俩人抱头痛哭,互诉伤情,哭声太有感染力,空气里都是悲伤,他们痛骂着,发泄着心中淤堵的苦痛,像两个被这世界抛弃的人,只有互相取暖,聊以慰藉。
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俩人一起走上了不归路。
黑夜包裹了所有的是非善恶,等清晨的太阳光亮的时候,所有的真面目都躲了起来,露出了适合在太阳下出现的笑脸,弦月去给灵岳道歉了,仿佛一切和好如初。
而程风雪那一夜之后也变了,她不再会为了华成峰的行为而伤心落魄,只是会更加游刃有余地使用她的楚楚可怜,乖顺低微,让华成峰对她的言行显得粗鲁残暴,让旁人看见,而她好像只会宽容那些粗暴,用自己的肉蚌把它们磨成珍珠,再展现给世人看。
只有在夜里,在丝毫没有人留意的夜里,野兽们都露出尖利的爪牙,妖精们也现出嗜血的模样。
夏弦月说,那一年从水曲赵寻常手里回来,程风雪早已经坠入过深渊了。
华成峰听了这一段,懊恼地砸自己的头,“我早该知道!我真是个蠢货!她一个姑娘,落在赵寻常手里,怎么可能囫囵个回来!青鸟还曾跟我说,她不让她检验伤情,她竟是独自咽下那些苦果!一个没经过世事的姑娘,她得有多无助!我没有那样的才能,为什么要揽下那样的责任?我根本护不住你们……”
华成峰无法想象,曾经在赵寻常那个糟老头子丑陋的身躯下,她曾怎样嘶喊和求饶过,怎样在暗夜里痛不欲生,而怀揣着这所有的委屈,她回到歃血盟,遇到的是她心中情人的叛变和冷脸,华成峰不得不承认,换做是他,他也一定会充满仇恨。
很快,蒋玄武死后没多久,夏弦月迎来了转机,一天夜里,他仿佛开了天眼一般,突然就看懂了魔琴神功,但他手里只有半卷,他还需要另外半卷去验证一下,他不想让旁人知道这个秘密,强忍到天亮,装作十分不经意地去找闻善借另外半卷,闻善当时没有丝毫的戒心,就拿给了他,他后来还给闻善的已经是他自己做的仿品,闻善竟到最后都没发现。
成峰想,弦月描述他突然通了魔琴神功的情景,跟当年他郑经师父说他写出琴谱的时候的用词差不多,便问弦月,“功夫都是一点一点琢磨出来的,怎么会突然就看懂了?”
弦月泪眼带笑,“师父,琴谱上写的像字又像符,其实他们不是字,也不是乐曲,琴谱是一幅画。”
成峰恍然大悟,他突然明白了一个问题,那年在少林寺,怀恩逼问郑经,既然说琴谱是他自己写出来的,他干脆再写一份就好了,为何要拿回原本?
如果郑经当年灵感忽至,做了一副隐藏高深内功心法的画,他再如何努力,也不可能再画出一幅一模一样的了,这天底下最伟大的画师也做不到,画可以差之一毫,但是那内功心法可能也就全废了,因此郑经心心念念想要拿回原本,他心里记得的,与琴谱中当时记载的,也总是差着七八。
这也就是为什么,天下所有对琴谱的拓本全都无用,为什么怀恩拿到藏在沈阖家里的青石拓本更加迷惑,看不懂这幅画的护苏老家主和怀恩,研读出的魔琴功法,全都是自己的臆想,难怪走火入魔。
许是上天垂怜,那琴谱竟然被弦月看懂了。
成峰说,“师祖秋圣山那一日在庆芽山见过你们的人围攻我,她曾对我说,我和你们几个用的都是魔琴神功,但是看得出,只有我一人,得了她徒儿的真传。既然你已经参透,为何还是未得真传?”
弦月说,“师父啊,庆芽山那一日,我不在现场,我当然不可能把全套神功都传给他们,他们学的都是只言片语,自然不得真传。”
成峰沉默了一会,“那一日,成雨在,是么?”
弦月点点头。
成峰说,“琴谱只在你和闻善手里,那时候我曾短暂怀疑过你,但是转瞬我就改了念头,我又在脑子里和自己说,不可能是你。”
“我愧对你,师父。”
成峰又问,“那一日在烟霞,那个人用巨剑射伤陈教主的,是你么?”
弦月摇头,“师父,那不是我,那时候他们还没来找我。”
“你知道他是谁?”
弦月说,“他姓任,叫任光景。”
成峰仔细想想,没听说过这个人物。
弦月说,“但是他死了,我把他杀了。你们对战那一日,我也在烟霞附近,我见到那一日他救走了朝廷的主将,救了他之后,他好像又反悔了,两人吵了一架,他便要杀了那主将,那主将慌乱逃窜的时候撞见了我,哭着要我救命,他没想到我真的能救他,他许我如果我能帮他杀了那人,送我千金。我本来也没当真,我只是想试炼一下我新成的神功,没想到竟然真的把那人杀了。”
成峰说,“那人功夫不在陈圣主之下,你就算新成了魔琴神功,也不可能杀得了他。”
“师父错了,任光景在箭术一道上确实出神入化,但是他身上带着旧伤,动了几手,他自己就撑不住了,杀了人之后,那主将问了我的姓名,家住何方,我告诉了他,没想到他们真的找到了我,大约在十天之后,当时我并不在襄阳,我还按你的安排在外招募歃血盟旧部,不知道他们怎么找得到我的。来找我的人没有透露真姓名,让我叫他侃先生,也是他第一次让我知道了什么是通天塔,说我先前杀死的人,是原通天塔主,叫任光景,既然我杀了他,我就是新的通天塔主,他说他替京师容相办事,他不仅送来了千金,把那人的巨弓和巨箭也送给了我,我试了一箭,他就对我更满意了,从那以后,我便再也没有背过归云弓,我不想让归云看见这一切。”
“我用魔琴心法治好了程师妹,也治好了成雨哥,师父,他们果然没有骗人,魔琴神功,哪怕是筋骨尽碎的人,也能治好,完美如初,治好了他们,我让他们干什么他们就干什么,对一个日久天长瘫在榻上的人来说,还有什么比能够让他重新双脚落地更有吸引力呢?容相通过侃先生和我联络,我只去见过容相本人两次,侃先生给了我人马,多的时候可以有千几百人,随我指挥派遣,我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来的,我也不想管这些,容相有要求的时候,我就带着那些人去替他杀人,容相无事的时候,我就去报自己的仇!”
华成峰说,“可是青鸟与你有什么仇怨?你们在蟒山脚下围堵她,竟然想玷污她!我丢了周华宁那天夜里,遇见的三个黑衣人,有你吧?你们那时候已经在追堵青鸟了,我真蠢,竟然毫无知觉,险些害了青鸟!”
弦月赶紧争辩,“师父!这个不是我的主意!欧阳掌门也曾救过我命,这是程师妹的主意!她咽不下她心里的气,她想让你们也尝尝,她曾受过的屈辱滋味。”
成峰说,“你派去要对青鸟下手的那个人是谁?不会是成雨吧?”
弦月赶紧摇头,“不是!师父,我怎能这样做!他是侃先生的人。”弦月挣扎着,他觉得自己好像还有些情有可原。
成峰说,“但是你为了不暴露那个人,暴露了你自己,你的筋骨,就是在我追你们的一瞬间,你用魔琴神功自己打碎的吧?你残废了,我就更不会怀疑你了,是么?”
弦月点头。
“后来你们又做了什么?”
弦月低下头,“后来师父都知道了,我们去打了庆芽山,也是侃先生给我的消息,师父问我把通天塔的人藏在哪里,防如城走后,通天塔就进驻了庆芽山。侃先生教给我们各种方法躲避你们的视线,他好像有通天的情报网,除了你在青冥雪山那一年,其他时间你在什么地方,我总能第一时间知道消息,你要回襄阳,我必定先回来,时时让你看见我在家里躺着。你去了雪山之后,我和程师妹曾去过一趟烟霞,我本想去杀了陈慈悲就走,但是我没忍住,我去看了一趟凤姐姐,我真不知道该对她抱着什么样的感情,是感激还是憎恨,那天如果她没有半夜醒来,我也不会戳她那一刀,如今想来,心里很是难受。”
成峰冷笑一声,“你难受?”
弦月面色焦急,“师父你信我!我真的难受!我不想这样的!但是我停不下来了,我杀了太多人,有些跟我有仇,有些素昧平生,除了报仇,每杀一个人,我都会难受许久。”
成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从雪山回来的时候,你知道我去调查了一些事,知道我在怀疑你了,就故意把周道奇出卖出来,包括我找到周道奇,也只是侃先生的安排吧!”
弦月低头不做声,等于默认。
成峰就是在那个时候第一次发现了端倪,他发现一个疯妇死在通天塔手下,死法极其残忍,是被野兽一口口生啖血肉,活活咬死,死的时候,裸露着半个头盖骨,身体上也多处露着骨,发黑的骨头上都是兽齿印,内脏有一半在肚子外面悬挂着,腹腔已经被猛兽翻了个遍。是通天塔的人把她关在笼子里,连同几只饿狼猛兽。
成峰那时候想,通天塔杀人,从来干净利落,何曾如此用心良苦过,他留意上了,但是他的怀疑,回到襄阳,就被打破了。
襄阳一战后,华成峰跟着通天塔的足迹,走遍了大江山河,浅滩沙漠,沈西楼跟他说的几句话,他都牢牢记在心里,爱怨情仇,总有缘由。
渐渐地又发现了蹊跷,建江城一个有钱的老员外,远近名声不太好,专门收养一些无家可归的男孩,一夜之间死了全家,那老员外死得尤其惨烈,命根子被割了去,尸体光着腚给挂在建江县衙外面,全城人都看见了,说是好报应。
老员外死前遭受过非人的折磨,遍体鳞伤,身体上有被火烧过,又冷冻过的痕迹,那案子至今还是建江县衙的一个悬案,说太守大人,不敢破。
又过了没多久,塞县的地牢里死了几个衙役和犯人,那几人惯常勾结在一起,巧取豪夺,欺压犯人的,被困在城外一个地下洞穴中,互殴而死,死相也特别惨烈。
但是当时并不是只有这些线索,还有很多似是而非的其他线索,一时迷惑了华成峰的眼,难以辨别,否则宋依稀可能就不必死了。
宋依稀死前,也一定遭受过非人的折磨。
宋依稀死后,前面的线索才一个个清晰起来,成峰也八成断定了通天塔主的身份,所有死得特别残忍的,都指向了某一个人曾经的仇恨,以及河间府沧州城凼山县黄庙村一个叫黄桥儿的老头惨死,让合谋者也露出了马脚。
但他还是不死心,他就想再去证实一下,若真的是弦月,他最恨的还有两个人活在这世上,一个施即休,一个陈慈悲。
陈慈悲早已远盾海岛,不可能跟让他回来做诱饵,成峰只好捏造出来一个在蜀中曾出现施即休踪迹的事,蜀中够远,放着守如瓶这个分身,成峰可以返回一趟襄阳。
那天华成峰返回襄阳后,路师伯吓了一跳,果然,夏弦月,华成雨,程风雪,一个都不在,成峰问路师伯他们去了哪里。
路师伯说,城外有个邹姓巫医,手艺很好,好几个原本瘫痪不起的病人经他的手都好起来了,他带成雨去看过几次,果然有起效,华成雨能开口说话了,程风雪便央求路师伯,把弦月也带过去诊治,路师伯想,虽然成雨亲厚些,但是厚此薄彼也不好,所幸诊金也不是很贵,就带着两个一起去,顾不过来,程风雪就去帮忙,再往后,邹巫医说他们可以留在他那里几天,泡药浴,效果更好,毕竟歃血盟还有很多人要照料,路师伯没法天天在那陪着,往后便成了程风雪陪着去,这不,成峰刚走,他们又出城去诊治了。
成峰问,怎么认识的这巫医?
路师伯说,就是襄阳城里常来家中的郎中介绍的,成峰其实不必去,也知道那三个人不在邹巫医那里,但是他就要想去看一眼,果不其然。
华成峰丧气地去追赶闻善两个人,有了乐温县那一战。
那一日,他知道骑在他胯下的就是华成雨,虽然侃先生细心地给这几个人的身形,外貌,说话声音都做了些掩饰,但是他认识华成雨的眼神。他怎么可能不认识华成雨的眼神。
因此回来的路上,如瓶跟他说,你该死心了吧。
他何止是死心,他的心坠入地狱,受烈火焚烧,他怎么想得到他苦苦追寻了两年为祸江湖的通天塔,几个人都出自他的门下。他下定决心等他处置了这几个叛徒,他就以死谢罪,可是啊,可是青鸟要生孩子了,他死了青鸟和孩子怎么办呢。
华成峰知道,通天塔尚未打算放过欧阳青鸟,青鸟已经回了蟒山,但是这次他们都知道了华成峰要出远门,一时半会回不来,他们不会朝佛医门下手么?
那是华成峰的命之所在,他务必要做万全的准备。
通天塔在程风雪的带领下攻入了佛医门,她想杀死华成峰的老婆和孩子,程风雪如今多少有点疯癫了。但事情并不顺利,她连欧阳青鸟的面都没见着,便被万丈红柔拿下了,受了重伤。
那用万丈红柔的僧人受华成峰的拜托,曾立下重誓,说我哪怕一死,定保你妻儿无虞。
僧人押着程风雪回了少林寺。程风雪昏沉之间,做了好几个梦,好像梦见了她的母亲,和那永远无法企及的父亲,醒来的时候,她呆住了,她置身于最早的时候,她和她母亲藏身的那个石室里,就像华成峰说的,她从哪里来的,就让她回哪里去。
那石室里的一切,好像都没怎么变过,这才短短几年,石头怎么会变呢,唯一的区别是,净慧叫人把那石室前后两个出口都封住了,只在头顶留了一个脸盆大的口,给她投递吃食。程风雪摩挲着她曾经坐过的石凳,她擦过的桌子,她睡过的榻板,她翻过的书简,想起那一日,光头华成峰从天而降,质问她,你是何人!
一切仿佛就在昨天,又仿佛隔了一世那样漫长,她开始又哭又笑起来,好像要不是因为华成峰,她的一生不会过成这个样子,她又痛又恨,到最后,华成峰连见都不愿再见她一面,只叫个和尚就把她打发了,这世上可有公道?可有对错?
那夏弦月又是对她有真感情吗?若有,怎么容得下她一直记着对华成峰求爱不成的痛恨,又怎么会把她当个玩物一样,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时常威胁她说,要是不听我的话,把你也变成个残废。打了她,说是为她好,骂她,说你这样的贱人!这世上除了我还哪有人肯对你好?你不好好伺候好我,离开了我,你就是一坨烂泥!只有她见过通天塔主最肮脏最可怖的嘴脸,让她在一时欣喜一时自卑的交替中,苦苦煎熬,在哪里都是煎熬。
程风雪喷出一口血来,对着空空的石洞大喊,“我又何辜?!我又何辜啊!”一个青春靓丽的小姑娘,就这样在这深不见底的山体中,疯了。
若人人都能安守自己的本分,看清自己的分量斤两,这世上何至于有这么多痛苦,有些人穷其一生也没有想清楚,自己来这人间,到底是要干什么,步步走的都是旁人的陷阱,担的都是别人的生活,如今还能如何,罢罢罢,万事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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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成峰离开惑雪山一年后,又回来了,车赶不进去,华成峰就把那俩人从车上搬下来,用一张草席,和闻善一人拖着一个,往主峰青冥山走去,走了好几天,那两个几乎就要冻死了,终于华成峰见到了他的师祖,让闻善跪下叫太师祖。
华成峰要师祖给废了这两人的功夫,要师祖把这两人困锁在青冥山里,永远都别让他们离开。
秋圣山还是那副柔和淳朴的模样,笑着对他说,“你若还没想好,就把他们先寄存在我这里,等你想好了,再来把他们取走,或废或留,你总要自己决定。”
这是唯一稳妥的地方了。
盘桓数日,尽尽孝心,华成峰带着闻善下山了,离开惑雪山之后,还有许多通天塔的妖魔鬼怪等着他去收服呢,这样也许能缓解一些他心里的罪恶。他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办,一个徒弟,一个手足兄弟,他下不了杀手,他想自己以死谢罪,他又抛不下这尘世,抛不下老婆孩儿,心里说,佛祖宽宥,暂且让我逃避一下吧,等我好歹回去看着儿子出生,再来干这些生杀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