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这一年四月中旬,柳花明在烟霞见了胡千斤之后,没回虚眉,而使直接去了永州。
虽然把自己弄了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但是柳花明长得美,那邋遢样反而让他生出了一种柔弱感,分外惹人怜。
柳花明见了师父师娘跪地痛哭,说一回到湘南,就忍不住想起从前和炳柔的旧时恩爱片段,一肚子的心肠就像被搅烂了一样难受,把师傅师娘也全招的掉了半斤眼泪才肯罢休。
哭了两个时辰之后,跟师父说,“父亲大人,那日你去虚眉,炳柔新丧,儿言行鲁莽,顶撞了父亲,此次来,想当面给父亲大人陪个罪,望父亲大人责罚!”情真意切,盛意拳拳。
周道奇说,“花明啊,这不怪你,你和炳柔恩爱无两,我们看着高兴,只可惜……只可惜炳柔福薄,没能跟你白头偕老,可是你还年轻啊!湘南与虚眉两派,未来还要指望你!你也不能为了炳柔,就不再续弦,不留个子嗣,门派如何传承?”
“师父说的是,儿不该只顾着自己,儿该看清肩上的重任,续弦一事,全凭父亲安排,父亲安排的,一定是对儿最好的!”
周道奇叹了口气,“为父思来想去,这天下再没有谁家的女儿配得上我家花明,唯独你叔父家的华宁,相貌和人品都是极出挑的,况且咱们也能亲上加亲,除了师徒恩义,也别断了姻亲缘分,华宁小时候你曾见过的,你这次来多住几天,我让叔父把华宁带过来,你好好看看,要是同意,咱们不拘俗礼,尽快把婚事办了,也好为我周家延续香火。”
“父亲说好,儿还有什么挑剔的!只感念父亲不弃,把周家最宝贝的两个女儿都嫁给我,我心里永远不会忘了炳柔,但我也会用尽全力对华宁好,以报父亲和母亲的恩情,愿炳柔泉下有知,不会怪我……”
周道奇叹了口气,“事已至此,她还怪你什么,只是你也别一味记挂着炳柔,再让华宁心里难过。”
柳花明反复立誓发愿,周道奇暗暗松气。
周华宁说,那天下午,父母带着她就去见了大伯和大娘,听说了他们要她嫁给柳花明的消息。虽然这是她自己的事,但她对此并没有发言权,四个老的早已经做好决定,通知她一下而已。几个人还轮番对她说教,无外乎如果柳花明还惦记着炳柔,她也不要急在一时,需要慢慢感化他才好,最重要的是,要她无论用什么办法,一定要牢牢地绑住柳花明,让他心里永远要向着湘南派,时刻防着他生了二心,要是他有什么异样的,也要赶紧送信回湘南。
周华宁当时心里就觉得怪怪的,恐怕当年姐姐炳柔也被他们这样要求过,她们姐妹二人嫁的,也许都不是私人情爱,嫁的是周家的门第和香火延续,柳花明娶的,也不是妻子,而是虚眉平步青云的未来。
但尽管如此,这天下女子,谁不愿意嫁给柳花明呢?
当然,周华宁也没有别的选择。
周华宁说,“那时候我还对这段婚姻抱持过非常美好的想象,我觉得他最大的问题不过是过于怀念炳柔姐姐而已,我还暗自给自己增加信心,假以时日,我一定能让他把心思放在我身上,但是天知道,我错得多么离谱!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我在大伯家见到了他,他正在和师兄们推杯换盏,我只看见他一个侧脸,容颜真真是完美无缺,我正沉醉其中,他突然扭头看了我一眼,那个眼神,我现在想起来都十分不安,好像就在说让我等着瞧,但只有一瞬,那个眼神就消失了。”
“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整个人都非常不舒服,我确定那根本不是新婚前的恐惧和慌张,我别别扭扭地跟长辈提过我不想嫁给他了,但是四个长辈都百般给我施压,好像我肩上扛着周氏的全部荣光,不能让它垮下去,没有办法,就此踏出了悔恨终身的一步。”
“他好像看出了我的退缩和不安,自从那天后,他再见我,便十分殷勤,我丝毫看不出长辈们所说的他对炳柔姐姐的怀念,他想尽办法讨好我,带我看我没见过的新鲜玩意,给我买我喜欢吃的甜点,半夜翻墙送进来,说许多动人的情话哄我开心,我便被蒙蔽了双眼,将那不安深深压下,六月出头,我便匆匆忙忙坐上了北上的花轿。”
周华宁在整个叙述的过程中,都不愿意说一次柳花明的名字,只是说他。
“办喜事当天,他一直忙着周旋于来宾中间,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等到晚上,他带着半分酒气走进新房,就立即把所有喜婆喜娘都赶了出去,没走任何原定下的流程,粗鲁地掀开我的盖头,说了一句,‘又一个周家的姑娘’。”
讲到这,周华宁仿佛控制不住地开始有点颤抖,眼泪也开始泼水样地往下流,但她还是尽量控制着互相磕碰的唇舌,坚持说下去,“他扒了我的衣裳,把我绑了起来,堵上了我的嘴,把我吊在房梁上,用鞭子打了我一顿。”
华成峰腾地一声站起来,“他这个畜生!”
周华宁接着说,“光打我还不算,那新房里进来了另外一个姑娘,我听他叫她扶摇,她和他喝了我的百年好合酒,吃了我的早生贵子粥,他两个滚在我的榻上,就在我眼前行事,我却除了哭什么都做不了,我爹娘从小娇惯我,我觉得学功夫苦,他们便不叫我学,总觉得之后嫁了人,自然有人护着我,那一晚我为我少时受不了的苦,加倍地偿还……那女子十分放荡,一晚上叫声不断——”
华成峰觉得自己的脸都发烫了,赶紧上前两步,“周姑娘,倒也不用……这么详尽……”回头看一眼净慧,那和尚居然还是泰山一样安稳的坐着,白脸上没添一丝杂色,华成峰心说,净慧好像不是人。
大家闺秀周小姐哪见过这样的阵仗,她十分痛苦,好像又掉进那天晚上的剧情中,成峰叫她并没有太大的用处,她好像忘了身边有人,“他两个结束后,他还让那个女子打我,他就躺在榻上放声大笑,一夜四五时辰,我死去活来千百次,第二天早上,他们把我放下来,叫丫头给我涂了厚厚的粉脂,遮住我那死灰一样的面容,他若无其事地挽着我的手,去给长辈磕头敬茶,那时候周家的人已经走了,我得给他的一位姨母敬茶,他和那姨母举止也十分亲密,我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姨母,我只知道,我也不能向她告状和诉苦。”
“新婚之后的半个月左右时间,他和那女子夜夜这样折腾,夜夜欢叫不停,华公子,你知道吗?虚眉派但凡是个男子,不论多大年纪,白天看见我,都用那种玩弄的眼神在我身上瞟来瞟去!他们以为那伤风败俗的女子是我!以为我淫荡无耻,纵欲无度,却对着他百般奉承,赞誉不绝!这是什么道理!”
华成峰也答不出,这是什么道理,但他知道,那些眼神足以杀死周小姐这大家闺秀。
周华宁哭得要断气,她想起虚眉派有一个小叔叔,一双迷离色眼看着她,讥讽地说,“嫂嫂也操心太过,搞得自己面容憔悴的,好歹有些节制,留得青山呀。”
周家带过来的丫头和下人,没几天,全都被柳花明用各种各样的借口要么给打残废了,要么给支到很远的地方去干粗活,再也回不来。
日日炼狱,周华宁病倒了,但是这并没有让那一对禽兽有任何的收敛,只会变本加厉。
虚眉离湘南遥远,这也是当年柳花明想尽办法争取来的,那是他的第一步,离开周道奇的眼皮底下。因此回门的日子也是定在新婚一月之后,柳花明叫人把周华宁打扮的雍容华贵,并且提前几天就给她拼命进补,务必要求在回门之日她得容光焕发,光彩照人。
临出发前,柳花明仔细地告诉周华宁,回家后周家的长辈会问什么话,周华宁该怎么答,一句一句地教她,一句学得不对,就招来一顿毒打,让周华宁练习回去对着家里人怎么笑,怎么走路能让人看不出她身上有伤,笑得不对,要挨打,走得不对,也要挨打。
柳花明说,要是演得好,回来之后,我十天不打你,要是演得不好,咱们也别回来了,我就地把你和你父母双亲一并抹了脖子!
华成峰怒喝,“他柳花明和周老爷子到底什么仇什么怨!”
周华宁摇头,她哪里知道?她问过一句,就被柳花明差点打断了手臂。
回门的日子,柳花明和她寸步不离,逼得她只能按着柳花明教的去演,她心里害怕呀,一点也不敢表现出来,不敢告状,不敢笑错走错说错,柳花明陪着她一起演夫唱妇随,携手恩爱。
只在周家住了两个晚上,就匆忙返回了,柳花明倒是信守承诺,十天没打她。可是周小姐怎么知道,就这十天的空档,已经让她再也无法逃脱柳花明的手心了,她为了求得哪怕一日安宁,一再毫无底线地配合着柳花明在各种场合的表演,再无一丝反抗的心气和勇气。
周华宁搂开自己的两个衣袖,虽然已经愈合了,但是那两条手臂上的各种各样的伤痕仍然历历在目,刀伤,烧伤,还有牙齿印,针眼,她那一身,除了脸和手露在外面的部位,没有一寸完好的肌肤。
华成峰气得大骂,“柳花明这个戏子!这个畜生!这个鳖生王八养的!净慧!这事你能不管?你要是不管,我可瞧不起你!”
净慧就没有这么生气,他淡定地说,“我管了,我在山脚下将周小姐救助上来,让怀信师叔给她看过伤了。”
华成峰问,“你身边全都是那个畜生的帮凶,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是一个叫丛欣的姑娘,是跟着炳柔姐姐当年陪嫁过来的,她想着法帮我逃了出来,我离开后也不知道去哪里,我不敢回湘南,我怕我父母看着我心疼,也怕大伯和大娘责怪我没有完成他们的期许,进而为难我的爹娘,便一路浑浑噩噩地乱走,直走到筋疲力尽,人事不省……后来便是方丈大师救了我……”
三人一时突然都没了声,许久,周华宁又问了一句,“华公子,方丈大师,像我这样的人,要是真的还有一点羞耻心,是不是不应该再活下去了?我给周家丢脸了……”
华成峰气得在那屋里乱走,“周姑娘!你怎么不该活?你最该活下去!你受这些苦痛和委屈,你还没给自己报仇雪恨!欺负你的人还在逍遥的活着,你就不能死!你得等着有一天看到他们遭到应有的报应!你没给任何人丢脸!你受了这么多苦,你还能坚持活着,你才是个好样的!再别说这样的傻话了!”
周小姐哪听过有人这么劝她,顿时感动得涕泪俱下。
华成峰又问她,“曾有一人对我说,大周小姐周炳柔,就是死在柳花明这个混蛋手上,周姑娘这事你可知道些许?”
周华宁全身一颤,细碎的声音说,“这……我……我不知道。”
华成峰胸膛一鼓一鼓的,“可惜没有证据,净慧啊!我不明白!这天地到底怎么了?这天下的女子都只能活得这么惨烈吗?大周小姐,小周小姐,还有第三庄里的季小姐!还有青鸟!她们招谁惹谁了?他们从小学诗书礼仪,自尊自爱,秀外慧中,没出阁之前,她们不问世事,不给任何人添麻烦,出了阁之后,她们帮扶自己的丈夫,礼敬长辈公婆,她们做错了什么?只是遇见了一个男人而已,怎么就落得这样的下场?轻者身败名裂,名节尽毁,重的就遍体鳞伤,皮开肉绽!还有人因此送了性命!这是什么世道!佛祖若真的普度众生!为何要度那些人面兽心,禽兽不如的贼子!为何不先度一度这些受苦受难的女子,自小爹妈捧在手心里,贴了多少金面!一朝遇错人,那金面便被撕得七零八碎!不值一文!看来要脸的都要受苦,你们就该像灵岳一样!要什么脸面!自己学来一身的本事,哪个敢动她一根毫毛,她就要了哪个的命!这样的世道,女子就只能靠自己了,但是这天底下又有几个灵岳那样的!净慧!你倒是说说!这样的世间,女子要怎么活下去!”
净慧拈起佛珠,粒粒拨动,口中不停地念着,“我佛慈悲……南无阿弥佗佛……”好像方丈大师那千古稳若磐石的心终于被尘世戳痛了一下,许久才说,“成峰,你若有心,便知道怎么做,无论做多做少,能做一点,便度一人。”
周小姐哭着说,“只要世上多一些像方丈大师和华公子这样的男子,那女子的命运也许才有救。”
华成峰说,“我今日就不信这个邪!我偏要举起钢鞭,朝着上天骂一声不公!佛不度我度,天不怜我怜!他柳花明要是敢来,我便把他的头摘下来!好好给他一个教训!”
那一日回去华成峰跪在大雄宝殿的佛像前哭了许久。
两日后,柳花明果真来了,华成峰的鞭子也准备好了,磨鞭霍霍,他要去斩妖除魔,替天行道。
临走前,他对净慧说,“净慧,万一要是我今天发挥得不好,你千万要护住了周小姐,将来找机会把她送回周家,跟周掌门兄弟二人解释清楚,千万不能再让柳花明碰着她一根毫毛!”
净慧回,“有诺必信。”
净慧如今话少了,吃的少,穿的也少,连心都好像要透明了。
那一日天上下雪粒子,上一次这么大的雪,还是华远行送华成峰上山那一年,已经十几年过去了,华成峰手里抖着他跃跃欲试的九节钢鞭,就站在当年他目送他父亲离去时候的台阶上,看着面前不远处的翩翩公子柳花明,和站在他身后的盟众,以及前几天刚打过嘴仗的颉挪道人,苏畔眉等等。
今天他就要把柳花明的罪行,公诸天下。
那柳花明站在雪中,如瀑黑发上仿佛星辰点点,便是他藏身在千百人中间,也遮掩不住他一身闪耀的明光,眉目如墨,鼻骨似峰,薄唇映血,要是不知道他干的那些龌龊事,谁会不爱柳花明呢?即使知道了那些事,让人忍不住都想放他一马,当然,除了华成峰。
华成峰被一股热血冲的满脸通红,而柳花明原本极白玉似的脸,见了华成峰越发的白了几分,华成峰钢鞭一甩,“柳花明!无耻之徒!猖狂鼠辈!今日还有脸站在这里?”
那柳花明适才温顺的面目突然起了一层冷霜,脸颊更锋利了几分,“华盟主!”若不是要骂人,柳花明的声音也悦耳动人,带着点阴柔声色,仿佛悲悯世人,“在下也未想过,能在这里碰到华盟主!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华成峰心底一惊,“哦?柳掌门也在找我?那可真是巧了,我也找你呢,不如今日,新仇旧恨,一并算了吧!”钢鞭又抖落了一声响。
柳花明上前一步,噌的一声抽出凌波剑,仿佛也气愤得无法自制,“华盟主说的正是!真该好好算算了!先算私仇!再算公怨!若再让你这样人面兽心的匪类为祸江湖,天理何存!”
柳花明好像大义凛然,义愤填膺,华成峰就更奇怪了,“好个柳掌门!我还没来骂你,你倒先来骂我!不如大家就把脸皮索性都撕掉,看看究竟哪个是人,哪个是鬼!”
从联约盟盟众的反应来看,现下的局面也是他们所没有预料到的。
柳花明凌波剑指华成峰,突然露出个饱含痛苦的笑容,“大言不惭!华成峰!你勾结魔教!伙同贼人,杀害我爱妻炳柔!还利用此事耍心机手段,在洛阳掌门人大会上用卑鄙的手段取胜,当时我不知此事,要早知道你就是杀我妻的凶手,我便算拼着这条命不要,也要跟你血战到底!”
众人来了兴趣,颉挪道长凑上前,“原来洛阳大会还有这样的事情,华盟主如此作风,当真叫人不耻啊!”
华成峰都听傻了,这柳花明不是得了什么癫狂病症吧?在这里胡编乱造什么!好在还没傻透顶,连忙反击,“无稽之谈!你休想扣这些帽子给我!我与周炳柔生时不知,死后不识,只怕你柳掌门你自己杀妻灭父,休想让我给你顶这个罪!”
柳花明又上前几步,“柳某从不说没有根据的话,以上种种,皆有真凭实据!今日有一十三派的人在此,虽然不像你歃血盟般名扬天下,可也都是有名有姓的名门大家!颉挪道长乃为世人敬仰,更有少林寺在此,虽然你与少林方丈交好,但柳某不信少林寺会帮亲不帮理!我今日就把所有的证据拿出来!哪个清白哪个污秽各路英雄自然一目了然。”
华成峰有点被他气笑了,“好好好!柳掌门要说,咱们就说一说,我身正哪得歪影子?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大本事在这里污蔑我!”
柳花明声带悲戚,脸上一股伤心断肠,“炳柔死期,去年六月初十到十五之间,死地是在相州与隆德府交界处的一个镇,叫做窑镇,也是炳柔尸身被发现的地方,敢问华盟主!去年这个时间,你带着你的一个徒弟,正从真定府半月湾往洛阳去,路过窑镇,停留了几日,我有人证,你认不认?”
华成峰想,他怎地把我的路程算得这么细,细细想来,那几日他确实在窑镇,路上撞破了女扮男装杀人买凶的凤公子喊救命,就顺便救了她一命,“那几日我确实在窑镇,但是窑镇每天路过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你缘何单单要赖在我身上?”
柳花明悲伤欲绝,“一开始我也没怀疑华盟主你,但是你自己露了马脚!洛阳盛会,你我台上对战,相信武林同道都看得出,我胜你三分!但是你在最关键的时候,来了一个帮手,一个姑娘,手里拿着一只绣鞋走进了会场,我也有人证,此事你认吗?”
由不得华成峰不认,单就事实来讲,柳花明没有说谎,身后也不知是哪个门派的谁,喊了一声,“有这事!那时候我也在洛阳,那姑娘那时候就站在我旁边,我看得清清楚楚!”
华成峰大怒,反问道,“有这事!那绣鞋便是你柳掌门杀人的罪证!柳掌门你吓得跪在了地上,难道不是吗!”
柳花明冷笑一声,“我杀人的罪证?我为何要杀我的妻子?炳柔不止是我的爱妻,更是我的师姐,是我尊师的宝贝女儿,我爱她敬她还来不及,华盟主也不听听自己说的是什么话!”
身后一片附和,“就是就是!”
山下有更多的人开始往山上走,少林寺门口的台阶下聚集了许多人,左近的门派和闲散人,听说这里有热闹,都赶来观看,人群中甚至还混杂了两三个尼姑,不动声色地听那俩人对峙。
柳花明没给华成峰进一步反驳的空间,紧接着说,“不错!那只绣鞋就是炳柔的鞋,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因此大受惊吓,我那时候还不知道炳柔已经死了,以为炳柔被你们绑了,便被你趁这个机会得了胜!要是知道炳柔已经被你们杀了,我……我……”柳花明有点喘不上气,苏畔眉走上来拉了他一把,轻轻拍了拍柳花明的后背,“盟主,节哀!”
华成峰感觉不能再让他这样瞎扯下去,“柳花明!休要说这些无中生有的话!出剑吧!你说我耍了心机手段胜你!不如今日再比个高下!”
柳花明推开苏畔眉,示意自己无事,“比自然要比!我还要给炳柔报仇!只是这仇已经拖了这么久,今日必须要说清楚!敢问华盟主,我岳父湘南派掌门,名扬天下,治家极严,炳柔从小便学了诗书礼仪,风姿稳重的大家闺秀,为何她的绣鞋会在你们手里?如果不是你们杀了她!为何她的鞋会在你们手里!你可是在杀她之前,做了什么侮辱她的——”
华成峰勃然大怒,“你闭嘴!你这个卑鄙小人!在这里血口喷人,颠倒黑白!”
“怎么?华盟主不敢听了吗?你和那个姑娘一并在窑镇杀了炳柔,炳柔尸身上都是鞭伤,我岳父也亲眼所见,你何从抵赖!你和那个姑娘杀了炳柔之后,把她的尸身装在一口大箱子里,拖上了胥蒙山,后来觉得不妥,又送了出来,交给了你们的同伙神农教玄雅堂的木梁分舵处置,这拖着箱子来来回回走动,窑镇也有许多人看见,你又何从抵赖?”
华成峰脑子有点转不过了,他说的这些事,跟灵岳曾跟他讲过的,单从事件上,居然桩桩件件都对的上,那么他有人证,一点都不奇怪,但是他还是抓住了一个点,“你说有人看见,可是看见我本人了?”
柳花明讥笑,“你杀人,她抛尸,你在台上比武,她在台下设伏,有什么奇怪!你与那位姑娘一起来到洛阳,过从甚密!怕是去过洛阳的人都看见了吧!”
下面又有人应和,“看见了!看见了!”
“我与周炳柔素昧平生,我有什么理由要杀他!”
“问得好!炳柔她往洛阳去寻我的路上,无意间撞破了你与魔教密谋,你们自然要杀她灭口!因为与你合谋的这位姑娘,来头着实不小!诸位恐怕还不知道,这姑娘就是神农教教主陈慈悲的亲生闺女,否则为何木梁分舵要帮你们转运炳柔的尸体!而华盟主跟魔教是什么关系,想必大家就都知晓了吧!”
众人一片哗然,倒抽冷气。
华成峰目瞪口呆,几乎无法辩驳,那柳花明又说,“华盟主没想到我能查到这些事吧!你还有什么话说!今日天下英雄在此,柳某斗胆定你华盟主三桩重罪,一罪杀我妻炳柔,二罪手段卑劣,骗得洛阳盛会的头名之衔;三罪勾结魔教,祸乱江湖!”
华成峰大喊,“我没有!”一甩鞭子,噼啪一声响,鞭落之处,众人逃窜,他们觉得华成峰要狗急跳墙了。
“你没有!?今年年初的时候,你在襄阳,与魔教尊主胡千斤称兄道弟,狼狈为奸,感情甚笃,你当没有人看见吗?”
华成峰只觉得一口血涌向了喉头,有点咸,“你怎么不说我还杀了蒋玄武!”
“那不过是你们内部利益纷争,看你站哪一队罢了,今年八月,也有人看到你在襄阳红袖楼,进了沈西楼的私室,与他斗酒划拳,畅谈半夜,你不说就没人知道吗?”柳花明知道自己快要胜利了,于是步步紧逼。
华成峰终于憋不住一口血喷了出来,面目逐渐狰狞,瞪视着柳花明,“柳花明!歪曲事实,颠倒是非,我说不过你,来!打!”
说着一鞭迎头抽过来,柳花明轻巧避过,“若是我的消息没错,华盟主刚从烟霞回来,江湖盛传陈慈悲一夜歼灭朝廷三万兵马,其中少不了你华盟主的三分功劳吧!”
三项罪名,每一项都有铁证,即使华成峰把他真正的故事讲出来,大家只不过是觉得他狡辩而已,一时间人心向背,立刻显现,眼看着华成峰要发疯,柳花明和十三派的人纷纷摆起了兵器,适才在人群中的三个尼姑也走了出来,其中那个年纪稍大一点的,合十宣了声佛号,一脸庄严可敬,“贫尼峨眉杜静,听了两位适才这一场对峙,确实铁证如山,华盟主也不要再挣扎了,给柳掌门认个错,该偿命只需你自己偿命,罪不牵连歃血盟。”
华成峰啐了一口,“哪里来的臭尼姑,什么事也敢管,柳花明玩弄你们你看不出来,有你们后悔的一天!”说罢也不再多说一句,钢鞭狂舞,下手丝毫不留情面,大开杀戒!
有人就等着他大开杀戒呢。
华成峰今天出门的时候乌鸦嘴,说自己可能发挥不好,此刻中了,发挥得相当不好,或者也不是他发挥得不好,而是柳花明突然发挥得太好了。
柳花明的功夫,比上年在洛阳城外相见,上了不是一两个层次而已,凌波剑剑法沉稳,疾行间恍若无形,腾起时如蛟龙穿云,俯冲处似山河入海,更有四两拨千斤之妙,一片薄铁,竟让挡得九节钢鞭无处可突破,柳花明的剑法,隐隐有了大成之气,加上旁边多人助战,旁的不说,苏畔眉,颉挪道人,峨眉派的杜静三人均不容小觑。
而且柳花明身边跟着几个虚眉派不知名的弟子,功夫也十分了得,若单打独斗,十三派的掌门人这样的,也未必是他们每个人的对手,成峰想起,当年柳花明追他到洛阳城郊,身边也跟着一堆不知名的高手,终究是自己低估了他。
华成峰的钢鞭被这些人围得无法伸展,且刚刚受了气,此刻急怒攻心,鞭子便舞得毫无章法,颇有发了疯的意思,自己白白费了许多力气,却都不是有效的制敌招数。
华成峰胡乱挥鞭,那些人一时间虽不敢强攻,但久攻之下,华成峰必然落败。
少林寺里跑出来一群武僧,但不知受了什么指示,只立在门口,并不来助阵。
净慧比华成峰清醒,华成峰此刻名义上处于下风,是坏人,小人,少林寺若出手,只是把自己赔进去而已,跟他成了一丘之貉,净慧倒是不怕,但是他不能给那些人来祸害少林寺的理由,因此他要等一个时机,他也信华成峰不会那么快就顶不住了。
打得凶,就顾不上骂战了,华成峰心里憋屈得紧,今天真的倒霉,非但没有把揭开柳花明这小人嘴脸,反而被他给泼了一盆子屎。
那凌波剑仿佛能拨开九节钢鞭的层层枷锁,直取华成峰的要害,华成峰一个躲闪不及,被那凌波剑刺进胸口半寸,一朝失势,再难翻转,那些喊着为江湖除害口号的人,仗着人多势众,众口铄金,已经不再去推敲事情本身的合理性,只凭着柳花明蓄意串在一起的几个片段,就自行想象出一个华成峰勾结魔教,诛杀武林正派人士的恢弘场面,下手更是要多狠辣有多狠辣。
即使在这种形势下,华成峰顶了一个时辰,全身上下中了凌波剑五剑,被那道人的拂尘扫了脸,一片血红,被苏寨主抽中了三鞭子,被峨眉杜静师太一掌打在胸口,要算伤处,要不了他的命,但他此时信念已灰,加上流的血有点多,看着很吓人。
这对净慧来说,就够了,华成峰被那些人逼到死角,手里的兵器要一齐上来结果他的性命,华成峰大喊一声,“净慧救命!”
少林寺大门上突然一只灰色的大鸟飞了下来,冲到人群中,众人手上的兵器受了奇大的力,竟一齐飞了出去,连凌波剑都脱了手,众人大惊,纷纷后退,净慧一把将华成峰拉到了自己身后,宽大的僧袍犹如羽翼,护住了这个一直在他面前装大个的师弟。
门下人纷纷将自家掌门的兵器捡拾回来送到掌门手里,一时间众人不敢再动,净慧将一串佛珠收入衣袖,单手立掌,“诸位掌门,我佛慈悲,不能在我少林寺门口杀人。”
柳花明上前一步行礼,“方丈大师好!这华成峰是我的杀妻仇人,请将他交还给我们,我们带到别处去杀,不辱佛门清净。”
净慧淡淡地回答,“佛门不断是非,此人是我俗家师弟,在我门前身受重伤,若我不管,怕佛祖怪罪我不爱同门,诸位且容我将他带进去治好这些伤,再放他出来,届时各位与他之间有什么仇恨的,只要离开少林寺,你们自行了断,与我佛门无关。若各位心有余力向善,不如通通放下屠刀,用旁的方式化解恩怨。”
苏畔眉也走近前,“方丈大师是不交人吗?
净慧没答她,提高了点声音,“在场众位掌门听清,少林寺不参与你们之间的任何争端,我师弟有没有做下什么罪孽,我也一概不听不看,今日所行,只是救助同门。”
柳花明说,“难道你佛门就不辨是非吗?若是那杀了人恶贯满盈之徒,你们也要救助吗?”
净慧行礼,“这位施主,世间万物,休戚相关,今日恶贯满盈之人,昨日可能就是受苦受难之人,明日便可日行百善,佛法无边,而今日推他去作恶的手,人人都伸了一只,谁能独善其身?天下罪孽,无穷无尽,怎能尽怪一人?善与恶,可是凡俗一人能下论断的?谁没做过恶?谁没行过善?请问施主,如何断?”
“小和尚!”苏畔眉喝道,“我们不是来和你辩白佛法的!你且说,交不交人?”
净慧说,“道理我已经跟各位讲清楚了,如果各位不听,悉听尊便。”说着搀扶着成峰回身就往寺里走,身后一声大喊,那些人举起手中兵器一齐朝净慧冲过来,净慧手臂柔软一推,华成峰便飞了起来,落在守着寺门的武僧手里。
净慧挥舞着他的天香药藤念珠,穿梭于众人中间,人们几乎看不清净慧的身影,那身影仿佛被扯成一条绵延的灰色丝带,从这头飘到那头,力大,劲急,却又婉转,柔和,众人仿佛陷入一个阵中,那阵威压极重,在那威压之下,手里的招式仿佛比平常都慢了三成,连刚刚一直觉得自己比华成峰强好几个等级的柳花明,都不觉地眼花缭乱,凌波剑不知该往哪里刺。
灰色的僧袍御风而行,红色的念珠点映白雪。
众人一个挨一个地被那念珠打了,但是伤都不重,更无一人丧命,数十个回合下来,众人只觉得十分的疲累,仿佛再动不了一下,那杜静师太重重叹了口气,转身退出了战局,“柳掌门,不如改日再战吧!我们不是他的对手!且去问问你岳父,能不能破得了少林方丈的万丈红柔。”
柳花明一愣,但是净慧并没有趁机攻击他,反而也停了下来,等着他发愣,柳花明想,万丈红柔?是什么功夫?
柳花明停了手,旁的人自然也就不打了,净慧在众人不解的目光里,收拢了念珠,转身上了台阶。
夕阳西下,山尖上的残云铺了流光万里,照在年轻的掌门背上,仿若佛光,方丈净慧一战名动天下,人们也都知道了那个功夫,叫做万丈红柔。
少林寺的大门在身后关闭,华成峰瘫在净慧手臂上,还笑得出来,“净慧!你今天太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