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节后的第二天,墨良辰带着施即休和灵岳俩人,快马飞车赶往烟霞,灵岳一开始还有些不愿意去,墨良辰着急,“灵儿!你信我,他肯定不会为难你,除了烟霞,你们可还有地方去?”
灵岳低着头,“要不二师父送我们去蝴蝶谷吧?”
“蝴蝶谷连个像样的大夫都没有,先回烟霞,我给秦掌门去一封信,如果即休好些了,我就同意他把你们接回蝴蝶谷去。”
灵岳此刻也没心思拼命辩驳,路上走了两天,施即休一直昏迷,腿骨被墨良辰接回去了,简单地包扎了下,一口东西都喂不进去,只缓缓咽了几口水。
第三天头上,开始发烧,墨良辰焦急,打开腿上包扎的纱布看看,许是耽误的时间太久,断口没往一起长,而且开始发黑溃烂,墨良辰心口反凉,不忍心告诉灵岳,这条腿可能是保不住了,还是安慰她,“一时反复也有可能,咱们赶紧回去,给他好好处理一下。”
但灵岳心里也知道了个七七八八,腿都这样了,还能好吗?当着墨良辰的面前,她也没有太悲伤,等墨良辰不看她的时候,她一个人面对着昏迷不醒的施即休,觉得心像是被凿穿了一样,抽着风地疼,哗哗流眼泪。
第五天头上,到了烟霞,身后可能有过追兵,但是都没追上,他们跑得太急,因此并没顾上把消息提前送回烟霞,直等到进了梵坛的大门,陈慈悲才知道,拄着拐冲出来,一把掀开车帘子,和凤灵岳四目相对,“怎么了?灵儿?你受伤了?”
陈慈悲感觉到出事了,凤灵岳一看见他慌张的神色和已经停滞的呼吸,突然想扑上去诉说一切委屈,但是她眨了眨眼,把到眼眶边的泪水眨了回去,“陈教主,叨扰了,我没事,是他。”
陈慈悲低头看躺在车板上的人,双目紧闭,呼吸微弱,烧得滚烫,面色发灰,一眼瞥见他盖在身上的被子,右腿的地方染着黑红的血渍,猛地掀开那被子,看见施即休那已经快要长毛了的断腿,脱口而出,“这腿坏了!留不得了,赶紧砍掉!”
灵岳之前没听的墨良辰亲口说,总还有些期冀,如今听见陈慈悲说了,只觉得一口气进去了就卡在喉间,出不来,登时就要晕倒,墨良辰狠狠拽了陈慈悲一把,“阿慈!你干什么!丫头吓坏了!缓缓说!”
陈慈悲见了灵岳这样子也害怕,“灵儿……灵儿不怕!人没事,死不了!”
后边来了人,七手八脚的将施即休抬了下去,未免有人打扰,直接进了黑龙殿,有几个姑娘也过来,小心翼翼地往下拉灵岳,灵岳一双眼瞪得笔直,仿佛不会动了,刚下了车,脚下一磕绊,人直直地就倒下去,陈慈悲一只手臂将她接住,大喊,“灵儿!”
凤灵岳晕了过去,墨良辰和陈慈悲互相埋怨着将她搀扶进去。
灵岳半醒时听见旁边有人说话,一个说,“别犹豫了!赶紧砍了吧!再耽搁下去真的要命了!阿良!”
另一个说,“好歹等灵儿醒了,这事得和她说好,你等她醒来发现小子腿没了,她得多难受!”
两人争执了许久,灵岳一开始觉得这聒噪的声响真惹人烦,迷迷糊糊听了一会,突然明白这俩人在研究要不要砍断施即休的腿,半梦间就觉得悲上心头。
俩人越吵越大声,突然听见灵岳细小的声音说,“陈教主,二师父,砍吧,腿没了没事,人活着就行。”她像是已经思虑定了。
胡千斤又请来了一个郎中,看过了,也是说得赶紧把那条小腿截掉,才有一线生机。
刚才争执的俩人,此刻又互相推辞了起来,陈慈悲说,“阿良,你快动手吧,灵儿同意了。”
墨良辰一脸错愕,“怎么是我?你来!我不敢……”
两人推辞的时候,没防备灵岳已经走到了施即休榻边,举着形意剑,红着双眼,“你醒了要是怪,就怪我,不要怪旁人。”
那剑已经落下来,陈慈悲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挡了过来,却晚了一步,陈慈悲十分惊讶,难道灵儿有这么厉害了?却不成想是形意剑的功劳,灵岳不想让施即休再受苦,意念极快,没人拦得住,众人掩口,但那剑身却在碰到施即休腿的时候,突然偏了向,扁平面落在了他腿上。
众人都疑惑,明明凤灵岳的手没有偏转,只有少数几个人明白了,灵岳心念里,还是不想伤他,形意剑,好像感觉到了。
电石火光之间,陈慈悲一把将灵岳拽了过来,另一手的拐杖砰的一声落在施即休小腿弯处,明明是个钝器,那条乌黑的小腿,却像利刃斩断的一样,切口齐整,施即休整个人的身子从榻上弹了一下,又重重地砸下来,但人没醒。
那一瞬间,陈慈悲将灵岳的头按到了自己肩膀上,没让她看这一幕,轻轻说了句,“灵儿,让他来恨我吧,我怎能让你做这样的事!”
郎中赶紧上前处理断腿包扎,抹药,止血,开方子。
等施即休把郎中的药喝进去,已经忙了大半日,施即休慢慢退了烧,脸色和缓了一些,好像不会突然死掉了,但还是昏迷着,日日里只靠一些汤水和药水续命。
灵岳两眼红肿地守在即休的榻前,累了就伏在榻边小睡一会,被陈慈悲和墨良辰看见了,叫她去休息下,换这俩人轮流守着施即休。
灵岳去休息,也只是从施即休的屋转到隔壁她住的客房,除了这俩地方她哪都不去,踏踏实实当个合格的客人,对陈慈悲和墨良辰也是百般的客气,千般的感谢,心里的千回百转谁也不和谁说,就在夜里自己一遍一遍地嚼着苦痛,整个人迅速地憔悴下去,年轻轻的脸上哗的一声失去光彩,灰呼呼的。
陈慈悲和墨良辰也只敢小心翼翼地和她说话,生怕一句话说重了她就立刻垮塌了,最难受的还不是这个,是她那股生疏和客气的模样扎得陈慈悲心坎疼,于是不敢对她十分热络,担心她受了惊吓,再扛起施即休跑了。
因此第二日早上,陈慈悲派人早早地将凤扬儿接了来,才敢正常喘气。
灵岳见了小姨,什么话也说不出,钻到小姨怀里,哭了个痛快。
除了陪护和照顾施即休,灵岳越来越多的时候,只是自己一个人发呆,要是有人过来说话,她许久才有一句回应,日子好像突然没有了尽头,每一日都在重复昨天。
施即休是在九月最后一天夜里万物无声之时突然醒来的,他睁开双眼,四周一片漆黑,屋外没有一丝动静,黑龙殿是个山洞,没有日光和月光,只有火光,透过窗子些微地撒进来一些,施即休好一会才适应那黑暗,看见坐在地上的灵岳,两只胳膊垫着头,伏在他的榻边,静静地睡着,即休轻轻地抚摸了一下灵岳的脑袋,不想将她惊醒,他脑子里能记得住的事情,还是在太师府的地牢里,后来恍惚清醒过几个瞬间,都不知道身在何处,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发生了什么事,转瞬又昏沉过去了。
施即休轻微地侧了侧身,尽量别碰着灵岳,身上大部分伤都好了,但是脖子和肩颈后的烧伤位置还疼着,比刚刚烧伤那一日,痛感只多不少,还有右小腿也觉得疼,而且疼痛难耐,寂静的夜里,好像一万只蚂蚁在啃食他的断骨一般,他还清楚地记得那日腿骨折断,刺破肌肤的感觉,他轻轻撑起上半身,想摸摸那条疼得厉害的小腿。
手落下去的一瞬间,施即休脑子像少林寺的大钟,被木槌狠狠地撞了一下,那疼痛的位置,是一片空荡和虚无,小腿没了,那是什么在疼?施即休的心蹦到了嘴里,伸手在榻上胡乱地摸索,哪里还有他的腿啊。
即休四周看看,头发里往出透着冷汗,他强迫自己镇定些,灵岳还能趴在这里睡觉,说明这里是安全的地方,那他们应该是已经离开汴梁了,这地方不是蝴蝶谷,不是胥蒙山,那么就有可能是歃血盟,也有可能是神农教的地方,他不确定,但暂时是安全的。
小腿齐膝而断,断处整齐地包扎着,肩背上的伤也包的很好,说明那条小腿必然是无法救治,才被砍掉的,施即休心里像装着一片荒原,秋风徒烈烈,万物俱无声。
施即休的脑袋在后半夜里翻江倒海,最大的一个念头是,我以后不能保护小七和老秦了,还要拖累他们,怎么办。
也不知过了多久,屋外渐次亮了起来,又过了一会,外面开始有人报时辰,寅时两刻,施即休深深地喘了一口气,摆好演练了数十遍的表情,轻轻地拍小七的肩膀,语气故作轻松,“嘿,小七,醒醒!”
灵岳从迷蒙中醒来,看见施即休正笑盈盈看着她,嘴角弧度勾得甜美,灵岳也露出一个久违的笑容,然后扑到施即休身上,好像猫扑老鼠一样,憋着嘴,“叫了你那么久,怎么才醒来!”紧紧抓住施即休,像怕他化成一股烟跑了一样,即休伸手抚摸着小七的头发,“好啦好啦,快给我讲讲,我都错过了啥。”
小七的下巴垫在施即休胸口,“有一个坏消息。”
“这么……直接吗?要不你让我缓一会再说?”
“不要,醒了就马上要告诉你,我憋了好久了。”
即休无奈,“好好好,你说吧……赶紧说吧,要不等会别人抢在你前面说了。”
小七一只手摸在施即休脸颊,“你毁容了。”
“啊?”施即休惊讶中就要坐起来,起了一半又被按了回去,“我怎么毁容了呢?”
“你自己摸摸!”小七把施即休的手放在他脸上,“你摸摸,这有多少个坑!还满脸血!”
施即休一摸,果然好像有几处正在结痂,心说,脸没受伤过啊,这可怎么好,本来长得就不是十分美,这会不知道有多难看了,“快给我拿个镜子来!怎么还毁容了呢!为什么?”
小七嬉笑着抓住他的手,“因为我不会剃胡子。”
施即休忍不住噗嗤一乐,“你这个小坏蛋,这算什么坏消息,避重就轻啊,我还没找你算账,我腿呢?”
“我给你当腿,你以后去哪,我背着你去!”
“呦!那你可得多吃点,这才几天没见着,你脸上肉呢?”
小七突然就红了眼,使劲地往回憋眼泪,好容易憋回去了才开口,“二十天了。”
施即休也有点恍惚,“这么久了吗……七呀,对不起啊,这么多天没陪你,没和你说话,你一定跟我说了不少吧,可是我一句没答,”顿了一下,“要不我今天起双倍还给你!”
“好,三倍还!”
外面渐渐亮了起来,门口开始传来人声,陈慈悲和墨良辰等很快也知道了施即休醒来了,纷纷来探望,就连胡千斤也进来坐了小半个时辰。
众人欣慰的是,施即休对断了腿这件事仿佛接受得很好,人来看他,他还和人家嘻嘻笑着顽笑,仿佛比受伤之前更为开朗,大家悬着的心也渐渐放下来,都说施即休是个要强的人,因此断了腿并没对他造成太大打击,大家也不必费心安慰他,气氛美好和谐。
直到又过了十来天,断腿处的伤恢复得差不多了,他已经在榻上躺了一个月,不能再躺下去了,郎中让他拄着拐下地活动,拐也给他备好了,也是陈慈悲这个有经验的人千挑万选给他量身打造的。
施即休知道他今天要下地,早早地和灵岳说,“小七呀,我这许久没下地了,不知道待会表现得好不好,别叫这么多人看着,你帮我打发打发。”
灵岳那天也从早上脸色就开始阴沉,就是施即休不说话,她也不打算让一群人围在这里,陈教主办了一桌酒席,要庆祝施即休恢复康健,灵岳请大家先到酒席上去,慢慢喝着,她等会带着即休过来。
现下屋里只剩下他俩人了,灵岳死死锁了门,施即休坐在榻边上,望着榻下边摆着的一只靴子,原本应该摆另一只靴子的地方,摆着一根新鲜的竹杖,就那么一直盯着,一动不动,半晌才开口,“小七,你也出去吧,让我自己试试。”
小七拉着脸,“我不出去,你能永远也不让我看你瘸着腿从榻上蹦下来的样子吗?要是不能,干嘛还差这一次!”
“这……我真想让你永远也不必看这一幕。”施即休语意寥寥,说完了,还是坐着没动。
灵岳转到了榻外边的屏风后面,“算了,不看你,我在这后边等你。”等了足有一刻钟,一点动静都没有,屏风后面传来一声讥笑,“施即休,你在怕什么?”
“我……”施即休中气不是很足,“我才没怕呢……”
“那你倒是下来呀!”
“我……”
这一声我之后,又是许久没有动静,灵岳隔着屏风说,“还说你没怕!你明明怕得要死!你以为你演的好,大家都被你骗了!都以为你真的不在乎呢,都说施即休是个要强的人,可是你觉得你能骗得过我吗?你以为我没听见你半夜趴在被子上哭?你以为你不从那张榻上下来,就可以假装你的腿还在——”
施即休被她说哭了,气急败坏打断,“别说了!小七!你别说了!”坐在榻上拿袖子抹眼泪,抽抽搭搭,像个受了气的小媳妇儿。
灵岳从屏风后转出来,“我第一回见你哭,竟然是为了这事。”
灵岳隔着两尺的距离坐在了榻边,“你当年上战场杀敌,难道没有天天早上都设想晚上可能没法囫囵个回来?如今不过是缺了半条腿,就让你这样死去活来的,我又不会抛弃你,大不了我照顾你一辈子——”
“我一个大男人要让你照顾一辈子!我丢不丢人!”施即休抹了一把鼻子。
“你现在在这哭就算好汉了!”灵岳说着就去拉他,“你快下来!”施即休下地下不来,往榻里边躲却是一把好手,被灵岳拉住了一个衣角,两人在那僵持,灵岳拉他拉不动,施即休已经躲到最里面了,哭得抽肩膀。
僵持了好一会儿,灵岳叹了口气,“算了,我去跟他们说不必等了,也不能强求你,换了我也许还不如你,早哭死了,你躺着吧。”
灵岳松了手往出走,去解她锁死了的门,突然背后一阵风,被人一把抱住,那人哭哭啼啼,“小七,我真的害怕,我往后怎么办?我不想拖累你,你看,多吓人……”灵岳低头,看他站着的一只脚,缓缓转过身,说是抱,不如说是扶,让他把重量放在自己肩头,浅浅一笑,“就这么办!还能怎么办。”
“我怕……我以后不敢拍着胸脯跟你说我来保护你,我来照顾你,反而还要你管我……我真难受,我瞧不起我自己!”
灵岳给他擦擦眼泪,“别哭了,你别以为你断了条腿以前说过的话就可以不算数了啊,想都别想!该你干的,一样也少不了,我也不信施即休断了条腿就成了废人了,你这不是一条腿也能站住么,你不想拄拐杖是吧?”灵岳手上用力搂紧他的腰,手上使劲拽着他的胳膊,一脚踹开房门,“来,就这样走,门槛跳过来,咱们去喝酒!”
即休一半靠自己跳,一半靠灵岳拉和扛,总算离开了那间屋子,灵岳说,“等会你给我好好演,别给我丢面子!”
“诶,好。”脸色如丧考妣。
但那一餐施即休确实演得不错。
参加筵席的人有陈慈悲、墨良辰、凤扬儿、胡千斤和珑璟,胡千斤自打蒋玄武去了之后,着实老实了一阵子,尤其是陈慈悲从胥蒙山回来之后,一直呆在烟霞,他常常随侍左右,便更不敢表露出一点头角,见他乖顺了,陈慈悲也未多做责难,这些日子看他照顾施即休也诚心诚意,勤勤恳恳,对着他笑脸就更多了。
珑璟比在座其他人都更紧张,虽然她常年在烟霞,但是和圣主见面的机会并不多,一桌吃饭这竟然是第一次,她也知道,这不是看在她是火塘的领主面子上,而是看在她是胡千斤的榻上宾的份上,才让她上桌,因而心里五味杂陈。
众人跟施即休举杯,施即休来者不拒,但伤刚好了一点,没喝太多,刚沾沾嘴唇,就被灵岳按下了。
即休和灵岳见在席间没有外人,还谈到了那封从紫微宫里拿出来的秘密卷宗,即休说,“这份卷宗只有两页纸,简单地记录了当年的调查结果,并没有记录过程,当年福康郡主受的伤,有名司查到最后,追到了一个叫‘通天塔’的不知是门派还是朝廷的部司什么的,进而查实通天塔背后的人竟然是宣静王,也就是说,对福康郡主下手的是她的父亲,因而便没有办法再追查下去了,不知当年经过了什么波折,宣静王也没有受到任何处置和惩罚,这件事压了下去,卷宗也密封了起来,不过这样就很不合理了,宣静王有什么理由做这样的事?况且宣静王也没有对我下手的本事,因而灵岳一直说那份卷宗是假的。”
灵岳接言道,“当年福康郡主受伤的事情,有人不想让即休知道真相,这个人我看应该不是容寿,容寿正想卖人情给即休,因此这事跟他关系不大,有名司当年的调查,除了容寿,何令君定然也十分清楚,他才是更不想让即休知道幕后黑手的人,我猜这份卷宗被何令君替换过。”
灵岳语气淡定地提到容寿的名字,陈慈悲那里心头一震,想来她已经彻底和容寿划清界限了,那意味着什么,他心里突然又燃起一丝火苗,但没声张,只是听着他们讲。
凤扬儿突然接话,“灵儿,你能把那封密卷拿过来给我看一下吗?我曾在容寿手里见过一些密卷,所有的密卷之上都有一个双龙印章,这是官家的私印,若是有人伪造替换,这枚印章他一定造不出来。”
灵岳点着头,赶紧跑回去把那密卷拿了上来,凤扬儿接了,对着那印章的部分仔细端详,而后开口,“灵儿,即休,这份密卷确实是伪造的,这里也有一个双龙印章,但这绝不是我见过那种其他密卷上的印章,这个章比原章少了很多细节,该是匆忙之中胡乱刻上去的。”
凤扬儿把那密卷又递回来,灵岳和即休凑在一起仔细看了,这印章确实断断续续,模糊不清的样子,即休叹了一口气,“如此看,这线索又断了。”
灵岳摸摸即休的手臂,“你别担心,我还有个办法,福康郡主代国外嫁,嫁去了女真皇族,我师父如今也在那呢,我给他写一封信,问问他是否能查查郡主真正的死因。”
即休点点头。
陈慈悲素来也听凤扬儿说这位师父的事情,那班布师父最早是凤姜儿给找的,灵岳在外面飘荡那些年,也是这位师父一直照顾,遂开口道,“灵儿,你师父如今多大年纪了?”
灵岳来了之后,陈慈悲果然是没有任何为难的,也没再提过任何一句认亲的话,处处都照顾得妥帖,灵岳这才渐渐放松了些警惕,也和陈教主说话,虽然有些疏淡,但总比从前一看见他就生气的时候强多了,因而也神色如常地回答,“师父今年五十八岁。”
“这样的年纪,也该多注意保养,咱们烟霞没有别的,就是海货多,深海里有个黄螺参,最是保养佳品,延年益寿不敢说,调气养血是一等一的好,今年刚好丰收,你看可方便我带上几箱随你的信一起寄过去给你师父尝尝?”
在座的都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墨良辰甚至还突然担心起来,这灵岳会不会当场翻脸,旁人恐怕也有同感,席上突然静下来,没了声,墨良辰忍不住了,怕打着陈慈悲的肩膀,“阿慈!不是生长在海边的,不爱吃那些东西,况且灵儿的师父如今住在女真皇族中,要什么好东西没有,你就别操那个心了。”
其实灵岳没有马上接话,她心里着实酸涩了一阵,虽然这只是个小恩小惠,但是能有这份心的,这世上没有几人,她觉得再这样住下去,自己搞不好就被陈慈悲拿下了,心里想了这许多,面上却不露出一丝神色,仍是客套地回复,“多谢教主盛情!我和即休住在您这地方这么久,一直对我们照顾得十分妥帖,已经无以为报了,哪还能再多贪多占。”
灵岳顿了一下,脸上笑得客套,“教主别对我们这么照顾,许我们还能踏实再住些时日,这恩情,我记在心上,他日再寻求回报的法子。”
陈慈悲还想说些什么,被墨良辰按住了,好在此时凤扬儿又起了一个话头,这一茬就被揭过去了,凤扬儿问施即休,“即休,为何你师父要这样迫害你?你可知晓。”
施即休苦恼地摇摇头,“夫人,这问题我也想了许久,许是怕我知道了他那个什么上主教的什么秘密吧?可我着实什么也不知道。”
陈慈悲这也稳定了情绪,“照你之前的描述,贺雀想杀你,可能未必和你有关系。”
大家都一齐问,“怎么讲?”
陈慈悲说,“他可能是杀给其他教众看的,如果你有可能知道他那上主教的秘密,又没入他的教,他便要杀你,是为了向其他教众说明,该教对外人是绝对的隔绝,这是他们用以保证上主教的与众不同和血统纯正的方法,这样能提高上主教在信众心中的地位和增强他们心里的优越感,便能更加忠实于这上主教,我看贺雀,像是能做出这样事情的人。”
众人纷纷点头,又闲扯一阵,担心施即休太累,便散去了。
那晚上灵岳可是将施即休好好地摆布了一回,但是只有在第一次,借着入脑的那点酒劲,施即休感受了一回淋漓尽致,他深陷在猫儿绵绵密密的亲吻中无法自拔,他好像忘了他断了腿的事情,。
直到断肢磕在那榻板上传来的痛感上了头,他的酒劲就退了,仿佛从那沉溺的梦中突然惊醒,然后就再怎么也使不上力气了。
第二天早上,施即休的肩背处的伤,原本有点要结痂的意思,却又一次破溃了,破溃之处比之前单单火烧的伤处又扩大了很多,之后断腿处也流了脓血,施即休开始咳嗽,发烧,一日比一日严重,到最后竟至连日昏睡,全身浮肿,高热不退,眼见着气血都要败光了,上次的郎中来看了几次,查不出病因,被陈慈悲打了一顿,再不肯来了。这突如其来的转折让灵岳和旁人都措手不及,看着要恢复痊愈的人,轰地一下又崩塌了。
然而眼泪,失眠,忧心焦虑,通通救不了施即休。
十月中旬,秦书生带着守如瓶来了。
秦书生坐在施即休榻前,握着他滚烫的手,紧咬着嘴唇,一言不发,还是如瓶在一旁一直问灵岳,秦书生才听了个囫囵个。
如瓶还告诉灵岳,他哥如城不让秦书生来,觉得这里是龙潭虎穴,新鲜垒好的陷阱,就等着秦书生来跳呢,秦书生却又非来不可,临走和守如城大吵了一架,守如城负气出走,如瓶叹气,“还不知道要怎么收拾这个残局呢!”
胡千斤为了顺陈慈悲的意,天南海北的请来不少大夫,但都是束手无策。
施即休中间朦朦胧胧睁了一会眼睛,眼神十分涣散,眼珠转了一圈,把屋里的人挨个看了一遍,最后才落到秦书生身上,嗓音黯哑地说了一句,“哥哥……你来了。”
然后就又闭了眼,秦书生忙不迭答应着,施即休却一句没听到,灵岳的眼肿着,却又干涩得再流不出一滴眼泪。三个老的看见这情形也是干着急,隔三差五听见陈慈悲在旁的屋子里大骂某个郎中,那声音如洪钟一般,回音阵阵,整个黑龙殿无论哪个角落都能听见,奉茶的小姑娘被那一嗓子吓得打落了手里的茶盏。
屋漏偏逢连夜雨,十日后的凌晨,将明未明之时,墨良辰突然来叫醒了灵岳,并叫秦书生一块要把施即休从黑龙殿运出去,灵岳忙问出了什么事,墨良辰说,有一位大夫,好不容易请来的,但那大夫有个毛病,暗处视物不明,因此要把即休运到黑龙殿后山,黑龙殿前脸对着梵坛的院子,后背从山间穿出去,到一处四面环山的地方,那里周围都是天堑险山,除了穿过黑龙殿,没有其他出入的门路。众人忙了大半个时辰,在墨良辰的带领下在黑龙殿中拐了十八个弯,终于到了后山,刚刚把施即休安顿好,天色便渐渐地明朗了,果然有一个老郎中在那等,眼睛有点翻白,给施即休仔细诊过脉,开了药,灌了下去。
等了大半日,施即休没有任何反应,而那老郎中也消失不见了,灵岳着急,哪里来的狗皮郎中,也不知胡乱开的什么药,正当她在后山乱窜想要再问问那郎中时,终于发现了不寻常。
后山的地方不大,看陈设,好像是两个老头闲暇时喝茶练功的,因此大片的地方空着,都是些怪石草木,屋舍只有四五间,此刻却好像挤了太多的人进来,墨良辰,小姨带着凤晴,秦书生带着如瓶,还有许多日常照料他们的人,而黑龙殿里似乎也一直有隐隐的人声,黑龙殿里的地方要大许多,有人守卫,平常都十分有秩序,而这大半天,似乎一直有嗡嗡的声响,除非是里面也挤了太多的人,否则不会这样。
不时还有一些教中护卫穿来穿去,神色紧张,附在墨良辰耳边不知在禀报着些什么。
灵岳去拉住墨良辰,“二师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墨良辰突然愣了一下,“没……没什么事啊,也不能老住在那暗无天日的洞子里,对他的病情也不好,所以搬出来住住。”墨良辰明显是没怎么撒过谎。
“不对,二师父,肯定发生了什么事,你演戏也不演好点,那个假郎中的眼神根本就不行,怎么看病?还有你这人来人往的,若真的让即休静养,怎么会放这么多人进来!”
“郎中哪有假的,水平差点罢了——”墨良辰想反驳。
灵岳却不让他有时间想,“还有!陈教主今日一直没露面!怎么回事?”
“你不是不想看见他么……”墨良辰目光有点躲闪。
灵岳眼皮虽然肿着,眼神却仍然犀利,墨良辰一个不防,竟被灵岳抓住了手腕,灵岳神色有些凄厉,“还撒谎!怎么脉象这么不稳?”
墨良辰编不下去了,就要挣脱跑掉,灵岳不防,险些脱手,“要是不告诉我实话,我就自己去看看!”说着比墨良辰挣脱的速度还快,嗖的一声就往黑龙殿的方向而去,却被墨良辰两步就跟上了,“灵儿别去!我……我说!”
灵岳停下来,嘴角一丝不查的小小得意,墨良辰说,“额……”
“快说!”
“有点小麻烦,朝廷对我们出手了,汴京来的主帅,一路上带着京东东西两路的守军,集结在烟霞城外,打着奉皇命剿匪的旗号,阿慈他……”
灵岳一惊,这些日子只顾着忙施即休,竟然忘了这个茬,汴京城那些人怎么可能放过她们,虽然心里还计较着怎么和神农教保持距离,但此刻就是那人在外面为他们抵挡着朝廷的官兵,却让他们躲在远离战场的后山。
相比之下,容寿才是真的手狠心黑,昨日还在跟她讨要十八年养育之恩,今日就来要她性命,灵岳一时心里乱了滋味,赶紧问是什么情况,“来了多少人?主帅和副将都是谁?”
“查明了主将叫费连河,副将叫朱敞,据报说是有……两万人。”墨良辰眼神又开始闪躲。
灵岳又是一惊,手下失了轻重,打在了二师父肩上,“二师父!两万官兵?你怎么不去帮他!”
墨良辰也有点急,“阿慈不让我去!说我不守着你们,他在前面无法安心对敌。”
灵岳心间突然被拱了一把火,火上又浇了一瓢油,“那……咱们有多少人啊?”
“珑璟已经趁早派了出去,会尽快将火塘的六百人调过来,咱门北面是天堑海沟,巨浪滔天,暂不用守,千斤率领一百人守东门,西门也约有百十人,咱们也就不剩多少人了,如今黑龙殿和白玉宫里,都塞满了神农教的信众,但那些人只是城里的百姓,毫无战力,还得靠我们护着,这里边还用了一百护卫,现下他们主要在攻南门……”
灵岳掰着手指头,“就这四百人,就算火塘的人来了,又有什么用!”
墨良辰疑惑,“哪有四百人,我们只有三百人!”
“南门不是还有一百人?”
“南门……只有阿慈一个,东西二门除了千斤,其他人在朝廷的官兵手下,也几乎无力反击,只是招架……”
“陈教主一个人?对费连河两万兵马?”灵岳心跳好像停了一阵,却不敢多停,“二师父!那咱们赶紧去帮忙啊!如瓶!带如瓶一起去!”灵岳心里盘算着还有谁有能有点战力,形意剑已经在她思索间出鞘了,剑上闪着冷光,透着森森杀气。
“不能去!灵儿!他不让我们去,我要是把你带过去,阿慈定会心生旁骛,下了战场也要跟我拼命的!”墨良辰与灵岳拉扯。
灵岳急坏了,“二师父,你们都是受我们牵连,我若不去,那不是狼心狗肺么!”
正无法抉择之间,护卫突然带了个人进来,灵岳一愣,一瞬间仿佛看见了天意,赶紧行礼,“欧阳掌门!”两腿一软,就要跪下去。
却被欧阳青鸟一把拦住,“快带我去看看他吧,好歹尽一份力,你不要焦急,成……华盟主在外面帮陈教主。”欧阳眼神里笃定,灵岳竟在那一刻多了一丝安心。
灵岳扬起脸,目光里全是感激,“多谢欧阳掌门情深义重!掌门来的时候,外面战况如何了?”
“虽然正在焦灼,但暂无败相,你别担心。”
灵岳点点头,赶紧引着欧阳青鸟往屋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