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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书吧 > 武侠修真 > 非标准侠客行记 > 第二十章 纸上封疆界,剑下写文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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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纸上封疆界,剑下写文章(4)

施即休喝了个烂醉,直到第二天清晨才在客栈的榻上醒来,他吓了一跳,这酒哪是什么好玩意?那大半宿,施即休几乎没有知觉,他后知后觉地怕,要是那时候有人来杀他,他将在睡梦中死去,烂醉和睡着还不一样,睡梦中施即休也能保持警惕,但是烂醉的时候,他也变成了一介凡人。

施即休先运了运功,除了昨日被老宫人伤到一点之外,没别的伤,身上也都是旧伤口在疼,又摸了摸腰,短剑还在,再摸摸脸,没有毁容,施即休摸着脑门,不确定自己混乱中是否全都记得请熊和礼和他说的那些话。

熊和礼说,太后的指婚是福康郡主自己求来的,那年福康郡主才十六,因为看上了熊将军飒爽风姿,便求太后给指婚,太后疼孙女,便应了她,熊和礼也喜欢那年知书达礼的金枝玉叶,好事一开始进展得异乎寻常的顺利,一切从定下婚期开始生变。

福康郡主收到了两封匿名信,一封是在婚期定下来后第二天,一封是在她大病之前三天,两封信都是警告她不要嫁给熊和礼,但是她并未理会这两封信,也没有交给她父亲母亲和太后,第二封信称如果她坚持要嫁给熊和礼,要让她付出代价。

三天后,福康郡主中了招,一夜之间,变成了个废人一样的人,轰动京城。太医,神医,赤脚医,看了无数,没人医得好,即便如此,熊和礼也愿意娶郡主,但是宣静王和王妃不同意,把废人一样的郡主嫁去熊府,就算熊和礼能待她如初,其他人呢?下人呢?况且她这样,也没法圆房,没法生育,郡主的名头能有用多久?他们宁愿郡主留在自己家里照顾。

左相章盾请来的江湖术士是一个转机,福康郡主能开口说话之后,有关受伤之事,一问三不知,只是请宣静王代为递折子进宫给高太后,让她撤了指婚,但是太后千金一诺,怎能说毁就毁,就这样耽搁下来,福康郡主三四年没有好转,熊和礼三四年没有娶妻,高太后仿佛忘了这件事。

后来官家派人同完颜女真部洽谈联合灭辽之际,为示诚意及避免引起辽朝注意,秘密送一个赵家的公主去完颜部和亲,但皇帝自己的闺女,要么年纪太小十分舍不得,要么拿不太出手。

恰逢这时候福康郡主迎来了第二次转机,刚刚亲政没几年的徽宗皇帝宠臣太师容寿,认识一位世外高人,便由容寿带着郡主去了胥蒙山,公主病好了回到汴京,进宫向太后和徽宗皇帝谢恩,自请代替皇帝嫡亲的公主嫁到女真部去,皇帝当然同意。

高太后也只能同意,这时候才解除了郡主和熊和礼的婚约,并将福康郡主过继到徽宗名下,封为福康公主,不知为何,那婚事办的特别仓促,不到十天,就将福康公主送到女真完颜部去了。

熊和礼这时候才觉得这件事不寻常,暗地里调查福康受伤的事情,也是那个时候,他才查到那两封匿名的威胁信,去问宣静王,宣静王说只是有人在胡闹,没什么的,还奏请了太后,请太后再给熊和礼指婚,太后把福康远嫁,本来就觉得亏了熊和礼,毕竟也是功臣之后,于是把自己的外甥孙女指给了熊和礼,太后指婚,熊和礼怎敢抗旨不遵?

这一次的婚事倒是办的顺畅,一年后,熊家出生了一个小公子。

旁的施即休都是记得个隐隐约约,但是有一句话他记得特别清楚,那句话扎得他的脑子一直疼到早上,熊和礼说,“郡主种种奇特的行径,根据我的追查,好像是由于她加入了一个邪教,鼓吹教众为了个什么主去献身,当年只是怀疑,直到收到郡主的死讯,我来吊唁,才又想起当年之事。”

施即休兀地就出了一身冷汗,邪教,死讯,献身,还有为何这俩人的伤一样?当年郡主收到的威胁信是出自何人之手?这一切都指向贺雀这个作风诡异之人,施即休突然就不想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了,他有点害怕,这可能是个无底洞,不是他能承受的,他现在除了医好自己的伤,别的什么都不想,他没有龙蛇令牌,多好的事,否则他现在可能也身不由己了,他只想治好了伤,赶紧回到胥蒙山,带着小七,远走高飞,贺雀爱搞什么就搞什么吧,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施即休腾地一声坐起来,清早客栈里没什么人走动,即休轻飘飘地翻身溜了出去,也不管熊和礼是不是会了账,总之要赶紧跑。

哪想到没跑出二里地,被卜言行当面拦住了,“师弟?去哪?师父呢?你藏哪了?”

“你怎么知道?”施即休怒目横眉。

“宣静王府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去看过了,那地下八斗阵的防守都撤了,快带我去见师父!”卜言行身后又上来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身后还跟着一群人,只是没有靠近,卜言行伸手拉住施即休,“师弟,我给你介绍一下,你二师姐,霍梧桐,四师兄——”

施即休冷眼打量着,打断卜言行的话,“尚书左丞何大人,怎么也大清早的在街上跑?成何体统?”

这么算来那些年,何令君对施即休也是一直冷眼旁观,若真的是师兄弟,怎么何令君七年时间,没有过来跟他说过一句废话,甚至一个同门暗示都没有过,施即休此刻是抱着敌意的,对师父和所有师兄师姐,当年不闻不问,今日又为何要拉他下水?

施即休心道,罢了,跟他们生气有什么用,我又不打算跟他们长久处下去,师父交给他们,是死是活,我也尽过孝心了,就此别过吧。

何令君没答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两手抄在袖子里,十足的文官做派,清高无两,连施即休的敌意,也不放在眼里。

那霍梧桐走上前来,柔柔地扶住即休的胳膊肘,脸上温和笑意,“师弟,你受了不少的伤,辛苦你了,等空下来,我给你看看。”

这些师哥师姐都比施即休年长了不止一轮,这霍梧桐看上去也有五十多岁的年纪了,面目坦荡,眉宇间已经出现了隐隐的慈祥之态,没有那些矫揉造作,看着可亲得多。

施即休一时还适应不了这样的关怀,显得十分促狭,卜言行一再催促,施即休只得带他们去见贺雀,那何令君一副冷淡君子的模样,见到贺雀,却是哭得最凄厉的一个,不过哭过了,也就一秒收拾好了狼狈模样。

霍梧桐细细给贺雀检查了身体,卜言行简单收拾了贺雀为数不多需要带走的东西,他们在忙活这些的时候,施即休就坐在门口的大石头上远远地看着,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这些人看着也都是体面人,到底是干什么的?这多年来,就自己像个被遗忘了的傻子,还过得自得其乐的,施即休不禁摇头苦笑,脖颈上的伤又疼了起来,施即休摸了一把,满手的血油。

霍梧桐走了过来,手里拿着纱布和药膏,“师父叫我来给你包扎一下,你把衣裳解开。”

虽然是师姐吧,虽然年纪大点吧,但是施即休还是有点抹不开,霍梧桐笑笑,“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说着低头轻轻拉了一下施即休的后背上的衣衫,施即休也就半推半就地从了,霍梧桐给他抹了烧伤烫伤的药膏,一阵清凉的感觉渗入肺腑,几日来的灼痛终于有些缓解了,施即休长长出了一口气,霍梧桐给他仔细地包扎好,施即休说,“多谢……”师姐俩字卡在嗓子里就是说不出口。

门口来了一队护卫,中间一辆马车,卜言行背起贺雀,轻轻缓缓地将他放在马车上,施即休也在师姐的推拉下上一并上了那辆车,马车慢摇慢晃,不知道要去哪里,施即休低着头,不看师父也不看师姐,背弓成个大虾米,垂头丧气,贺雀看着他好笑,“你这一日夜跑哪里去了?和人打架啦?”那语气活活把施即休当成还在山上撒尿和泥的孩童。

施即休摇头,垂眉低眼囔囔地答,“没有,找朋友去喝酒了。”

“呦!你还会喝酒!还记得你小时候有一次打翻了我的酒桶,全身像烧火一样红,好几天才好。”

施即休这才扭过头,“有这事?”施即休心想,原来不能喝酒,早有渊源。

贺雀和霍梧桐被逗得呵呵笑,施即休羞得满脸通红。

走了很久,车子进了一个大宅院,拐进内宅,一处幽深静雅的庭院,贺雀一下车,迎面来了两个汉子,也有四十大几快五十岁的年纪,并排跪在地上给贺雀磕头,卜言行依序给施即休介绍了,这你是三师兄黄多让和五师兄费连河,施即休囫囵地听着,这么算基本上都到齐了,就差一个六师姐了。

原来这是何令君的府邸后宅,这一天他们不再理施即休,几个人凑在一起,关着门不知商讨什么事情,商讨了一整天,倒是也有人给施即休来送吃食,但是左丞大人府里的吃食十分不讲究,难以下咽,施即休勉强吃了,这两日奔波得有些累,施即休索性也不管其他人,躺在屋里睡了个天昏地暗。

从过午吃完之后一直睡到夜幕降临,施即休醒来饿了,便出门到处转悠,想搞点吃的,哪知越转越偏僻,通过一个矮拱门,仿佛到了荒郊野外的样子,施即休见远处隐隐有火光,便屏气凝神,朝那火光靠过去,走近了发现竟然是从一个石洞口里传出来的火光,即休扒着墙摸进去,走了一会儿,开始听见人声。

石洞里各种各样的巨石林立,十分有利于隐蔽,施即休凑得足够近,趴在一块大石头后面看过去,那空地四角见方,角落里都点着篝火,正中间站着他的师父慢石先生,围绕着他周围跪了两圈人,内圈有六个,除了五个见过的,还有一个没见过的,想必是六师姐,但是怎么是个男的?

这六个人身后还跪了一圈人,看面貌,看衣着,都不是等闲了了的人。

贺雀此刻披散着一头银发,没有一丝杂色,身穿一件白色长袍,悠然垂地,仙风道骨,真神光环。

贺雀左手托着一个钵盂,右手拿着一个古铜色的小金蟾,他将那金蟾放到钵盂里沾了沾,然后再拿出来,放在他三弟子的头顶,右手也覆在他头顶,仿佛在给他摩顶受戒。

那弟子突然像沐了天恩一般,挺直了跪在地上的身体,双手合十,头上有个金蟾,他不敢动,只得翻着眼睛往上看,双眼放着光,十分虔诚,好像看到了真神。

贺雀的声音低低的,极具迷惑力,轻轻地说,“仙国上主知晓你勤恳劳智,殚精竭虑,经年不辍,你的供奉上主都收到了,你为上主大业做出的不可磨灭之功,上主将来会赐你更多荣华,留仙台上摆你的名,你子孙后代都将受上主荫蔽,享誉万年不绝,只是你需得谨记,万事有时丰盈,有时亏缺,一时长短,不必多虑,但住本心,持之以韧,终能达成。”

说完后,贺雀将手抬起来,金蟾收回,那三师兄伏地而拜,声音十分激动,“信徒多谢上主旨意,多谢师父教诲。”

贺雀脸上没有表情,轻微转了个身,又做了同样的动作,将金蟾和右手放在何令君的头顶,何令君倒不像三师兄那么激动,只是眼神充满了企盼,贺雀对他说,“众多人里,你最特别,你对这世上的一切都看得透,为何看不透自己?为师只叮嘱你一句,你能做到如今这些,与上主而言已经足够,上主并未要求更多,你也不必再强求自己,不必一定要登上万人之巅,须知,你是容寿的刀,与他是你的刀,有何区别?何必给自己强寻烦恼。只要他人用你,必然受制于你,你把握好就够了。”

贺雀的语调里有轻微的遗憾,何令君听了这番话,好似五雷轰顶,眼睛都直了,静默了许久,才躬身行礼,“多谢师尊。”抬起头来,脸上竟有两行泪痕。

接着贺雀又转向那五师兄,“羽未丰勿强抬头,游浅滩且尾暂收,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虬。时机未到,不必强求,且韬光养晦,练兵习武,定有机缘,让你一飞冲天,此刻即便只是蛰伏,也是你的功劳,上主尽知晓。”那五师兄也赶紧叩头。

接着贺雀同样的动作,对每个人都做了一遍,对每个人都说几句话,每个人都茅塞顿开,醍醐灌顶的样子,施即休从来没见过贺雀说话这样言之凿凿,妖妖道道,好像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师父,而是什么神佛附体了。

此刻所有人都已经开示完了,贺雀又对着众人一起说,“慢石老朽,顽固不化,论才智、谋略、机巧、运势都不如诸位,只因徒有些年岁,忝代仙国上主将各位集结在一起,诸位都是这大宋朝各行各业里顶尖的人物,随便拿出一个来,都能顶的上半壁江山之能,也只有诸位这样的人,才配得上主的机缘,老朽拼着最后一口气,一定带领诸位,到那羽御仙班的上摇之国,往后远别众生,赋享永亨。”

慢石老朽这谦虚的话一出,众弟子哪敢领受,赶紧都夸赞恩师,施即休心想,比我老丈人还能吹,哪有上摇仙国?这世上除了他们所在这个悠悠凡尘,还有别的地方吗?但他们这神神叨叨的架势,真的渗人得很,在场众人却丝毫未觉任何不妥,只是笃信无疑,像是陷入了集体癫狂,连何令君这样的理智冷静寡淡薄情的人都听得如痴如醉,这是什么道理?施即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正想得出神,忽听一声音叫道,“偌儿也来了,过来吧!”

施即休一愣,竟然被发现了,只好硬着头皮走出来,没走几步,他就觉得不对,四角的篝火堆里发出暗暗的香味,吸了一口,施即休就觉得脑袋麻木,他突然想起在烟霞白玉棺的时候,老丈人学师父,只是学了皮毛点点,就能把他们弄得神魂颠倒,不辨是非,喜怒癫狂,如今在本尊面前,他恐怕自己等会要脱光了给众人看,手缩在袖子里,赶紧封了自己的神封穴和期门穴。

施即休戚戚挨挨走到贺雀面前,控制不住一样,就往地上跪了下去,两眼开始发直,“师父!”这一声叫的也无比虔诚,他本不想这样,但仿佛自己的声音此刻自己也控制不了。

贺雀笑着看他,同样把右手放在他头顶,他对旁人可是没笑过,“偌儿,既然来了,也是你与上主有缘分,今日就此加入我教,与师哥师姐们一起,修习心法,共赴仙国,入了仙教,你心中所有的疑惑我都可以给你解答,你的伤也能治得好,还有,这龙蛇令牌,”贺雀抬起了右手,往怀里一摸,掏出一个跟别的都不一样的龙蛇令牌,尺寸小两圈,纯金制作,比旁人的精细许多,递到施即休面前。

施即休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那块梦寐以求不死不休的令牌,心里突然升起一股旋风似的恐惧,他心里说,师父,我不想要了,我也不想知道那些秘密了,太深,我不配,我只想走,放了我吧。但是开口却说出了一句不是自己想的话,“师父,终于到我了吗?”

他看着师父的表情有微末的变化,转而又笑道,“不是到你还是到谁?师父的不是,师父来接你晚了。”

施即休木木地说,“哦,六师姐呢?我不是排名最后的么?”施即休仿佛被困在一场梦中,梦呓一般。

“你六师姐赵宛平,福康公主,文采无双,惊艳绝伦,已经为大业献身,就在几天前,先走一步了。”贺雀眼里闪过一丝伤痛,见施即休没伸手接,稍有不耐烦,“怎么了?偌儿,拿着吧!”

施即休使劲眨了眨眼,嘶哑地叫了一声,“师父——”轰隆一声,倒地晕厥。

石洞里顿时慌乱了起来,贺雀更是有些惊骇,三师兄和霍梧桐扶起施即休,何令君扶住贺雀,附在贺耳边说,“师父慎重,师弟他昨日去过宣静王府,跟前去吊唁的任光景说了几句话,还打了一架,晚上他又见了熊和礼将军,俩人关着门喝了半宿的酒,他恐怕已经……”

贺雀强稳心神,叹一口气,“哎……我看出来了,他的眼神已经出卖了他,他已经不想要这令牌了,对我们有戒心了……”

卜言行凑上来,“师父,那,他会误事么?”

“他……”贺雀的手有些抖,“要是他还想要知道那些事,就没问题,但是现在,他怕是已经有了旁的心思……”

何令君说,“若是那样,师父该早做打算啊……”

贺雀眼神一凛,“让我……再想想吧……先抬回去。”

几个壮的拎着施即休的手脚,把他抬回何令君的后宅。

施即休醒来的时候,天光大亮,睁了眼,在榻上迷茫。原来师父干的是这个事,福康公主是他的师姐,应该是早早地就入了贺雀的邪教,那她到底是为什么死?那年来胥蒙山看病,根本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宠臣引荐,互不相识,恐怕是早都定好的路数,这邪教最终要去干什么?要飞升?那就是要所有信众都死?

这上摇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教出来三个徒弟,两个搞邪教的,秋圣山人怕也有点邪性,施即休思绪乱飞,突然又觉得有点想远了,先想想眼下,他已经撞破了这伙人的真面目,他们大概也知道他知道了这些事,而他们又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都在极力保护这个组织的私密性,既然施即休都听到了,眼下唯一的路,就是加入他们,所以贺雀急切地想让他加入,变得和那些人一样,没有了自己的脑子,如若不然……他不知道师父是否真的会狠下心。

施即休脑子里飞快地转着,快到脑壳都已经有点疼了,门口突然传来敲门声,霍梧桐在门口叫,“师弟,我进来啦。”

霍梧桐推门进屋,手里端着个盘子,朝着施即休一笑,跟第一次见他一样和蔼,“来,背上的烧伤药得换了,还有,你突发癔症,晕厥过去了,我也给你煎了药,调养一下。”

施即休听话地递上后背,嘴里若无其事地问,“师姐,师父呢?师父不是正要给我龙蛇令牌?怎么又不给了?”

从施即休开始叫师哥师姐起,他就在说谎话了。

霍梧桐给施即休抹着药,嘴上一笑,“怎么不给了?这不是你突然晕倒了,耽搁了,师父就在后院,等会你上完药,就去找他。”

施即休觉得后背的冰凉感与前一次有些许的不同,好像夹杂了一点刺痛,但是他忍着没吭声,“我这就去,免得他一会儿又反悔了。”

霍梧桐给他包扎上,“别急在这一刻了,师父他又跑不了。”

施即休仿佛自言自语,“说的也是,那等我回来再去吧,我今日得去一趟容太师府。”

霍梧桐手上的动作突然一顿,“你去容太师府做什么?”

“嘿嘿,师姐,你不知道,师弟这几年,背着师父,给自己找了个媳妇,那容太师……就是我的岳丈。”说到这里的时候,霍梧桐手上细微地颤抖了一下,这事估计她是真的没想到,施即休不动声色地察觉着,“岳丈大人很关心师父的状况,我本答应三天前就过去给他老人家通报一下,一直耽误着,万不能让岳丈大人再等了。”

霍梧桐包扎完了,施即休转过脸,穿好衣裳,拔腿就要走,霍梧桐一把拉住他,“这碗药喝了再走吧,你身体还虚弱着。”

霍梧桐神色如常,施即休接过药,“多谢师姐!”灿烂一笑。

“要不吃过早饭再走吧?”霍梧桐好像犹豫了一下。

“不吃了,趁着早,我丈人家的比何师兄家里的好吃!”施即休在霍梧桐的注视下,咕咚咕咚喝下那碗药,带着那种刮骨还父的畅快,转身出门。

施即休不敢运功,靠着一双腿慢慢地走,走得极其平稳,仿佛头顶上顶着一碗水,不敢撒出来一滴,走了许久,才走出了尚书左丞府门,转身入了一条暗巷,施即休才敢放松一直瞪着的双眼和端着的肩膀,他前后看了看,没人,一手拄着巷子的砖墙,一手伸进嗓子里,将刚刚喝进去那碗药,和着血,吐了出来。

但是肯定吐不干净了,有一部分已经进了他的肠胃,他手脚开始发抖,抖着手脱下上衣,解开刚刚包扎好的纱布,用力将伤口上的烫伤药尽数擦掉,刮得伤口钻心疼痛,又勉强用脚扒拉些尘土,盖住适才的呕吐物,穿好衣裳,仍旧不敢用力,他凭着一口气硬撑着,往容太师府走过去,走他从前太熟悉的路。

没想到,前几天还在对容寿横眉冷对,今日却要来求他救命,造化弄人,可是如今只有容寿能救他了。

施即休嘴角往下淌着血,眼角往下淌着泪,他大概有十年没哭过了,师父忍不了他的登仙大业有一点点阻碍和变数,还是朝他下手了,霍梧桐知道施即休这样功夫高的人,对毒药是有分辨力的,特意将毒药拆成了两种,一种混在烧伤药里抹上去,渗入血脉,另一种放在治惊厥的药里,让他喝下去。那药看上去无害,施即休也只能装作没有察觉,还好这毒药拆成了两种,毒性能延缓发作。

施即休用里衣的袖口一遍一遍擦着嘴角流出来的血,再用外衣盖住里衣上的血迹,没一会儿,眼角也开始流血,他一边蹒跚夺路,一边擦,尽量不让人看出异样。

太师府的大院终于出现在视线里,施即休不敢走正门,正门的守卫不会让他进,好在他翻墙也翻惯了,但此刻,平常翻起来如履平地的墙,今日却难如登天,他像狗爬墙一样的姿势爬上去,呼通一声砸在地上,又像个熊一样爬起来,跌跌撞撞朝着容寿的寝居闯过去。

但是天公不作美,施即休在一个转角居然撞上了一个人,撞了别人也不要紧,偏偏撞到的人是容正言。

容正言一开始并没有认出他,只当时家里的下人,喝醉了到处乱撞,劈头便是一顿骂,骂了还不过瘾,一巴掌就呼了来,力道奇大,施即休此刻虽然落魄,但是他怎么能让容正言打,他伸手就接住了容正言的巴掌,往旁一扭,容正言吱哇大叫,瞪着双眼,才看清这是谁,那可是容正言的噩梦,他嘴里恶狠狠地咬着字,“施,即,休。”

容正言大吼一声,身后立马跑出来数十个下人,下人见大公子被人捏在手里,呼啦啦全都扑了上来,要是以往,这些人不够施即休一招的,但是今日,施即休竟然被他们推来搡去,从这个人的拳下被砸到另个人的腿下,又从那个人的腿下给踢到另个人的脚下,容正言这才眉开眼笑,“你也有今天!哈哈哈!”

施即休又窝火又难受,胃里一阵阵地翻着恶心,好像要再吐一场,眼里口里噼里啪啦流着血,虽然一时不至于被他们打死,但是也脱不得身,真真窝囊。

不知被人打了多久,远远听见容太师的声音,“正言!一大清早闹什么!在我门前撒起疯来!”

所有人停了手,施即休跌跌撞撞爬起来,一步一晃朝着容太师走过去,容太师倒是一眼就看出了他,也被他这骇人的模样吓了一跳,一脸惊慌地迎了过来,伸手要接住摇摇晃晃的施即休,施即休在就要碰到容太师的手的一刻,却一头栽倒在地,失去意识之前,听到容太师惊叫了一声,“我儿!这是怎么了!”

一旁的容正言,脸色像吃了屎一样复杂。

好在施即休争气,自己逼出了大部分的毒,也好在容太师府上住着好几个有名的大夫。

施即休在当天晚上醒来了。

这几日晕了醒,醒了晕,施即休简直感觉自己怂到家了。

一睁眼,他惊呆了,这房间竟是自己从前在相府时住的地方,屋子里的格局,陈设,竟然和当年一模一样,靠窗架子上,还挂着他当年的战甲,十几柄各异的好刀在刀架上摩拳擦掌。

恍惚间,施即休还以为,他还是太师府年轻的护卫首领,什么蝴蝶谷、玉鸯潭、胥蒙山不过是他一夜酣梦中的一场,如今醒了,心里有种梦中人都散了深深的失落感,他怎么忍心那些人都只是梦中过客呢。再仔细看看,才发现蹊跷,这房间里的摆设都是新置办的,不过和从前的旧物一样而已,足以乱真,但毕竟是假的,这定是容太师仓促的手笔,施即休拍拍胸口,还好,老秦、小七、成峰他们都是真的。

相府里大半是老人,因此有许多人认识他,但是都早被告知过,这人不是施即休,而是刚回朝的威虎将军唐探香,据说谁敢叫错了,要割舌头。

大夫诊治过,不是什么稀奇的毒药,看来霍梧桐这手笔也仓促了些,施即休醒后,流水似的郎中、丫头、官家轮番来伺候,全都恭谨到位,唯独容寿没有出现,施即休知道,他在等他自己找上去,这第一步先机,就被他容寿拿到手里了。

做戏就要做足,施即休刚能下榻行走,立马就叫人去通报了容太师,去拜见。

施即休恭顺地给容寿行了大礼,容寿当即谴走了屋里几个说事的管家,像被折寿了一样赶紧把施即休扶起来,施即休还硬憋出了一双汪汪泪眼,与容寿演了好一番父慈子孝。

容寿问他,“怎么受的这伤?”

施即休答,“救我师父的时候伤了一遍,前几日去宣静王府,碰上了个老太监,被他用了阴招害了,不敢让师父知道,他刚出来,身体和心绪都不好,耽搁了好几天,才敢……求到太师门上。”施即休说得情真意切。

容寿听了好像自己肉也疼似的,“哎!真是苦了我儿!怎么还用到求,你能来找我,为父深感欣慰,有什么需要的,你只管招呼,此番可能留下住几天?还有,慢石先生怎么样了?”

“师父且需要将养些时日,如今住在左丞大人府上后宅,该是安全的,太师救我的命,我感激不尽,正应当留在府上,做些事情回报太师……”

容寿赶紧打断,想起他那天的冷嘴冷脸,可不想让他再摆出来,“我何时用你回报?旁的先不说,你且先留几天,好歹等伤全好了,别让你师父担心,令君和慢石先生那边我送个信过去,就说是我强留你的。”

施即休再对太师千恩万谢,并摆出一副伤痛失落的脸,“伤恐怕没法全好,不怕太师笑话,我真正的伤在内里,受了和当年福康公主一样的伤,连下手之人是谁都不知道,怕是没法好了。”

“那?要是和已故福康公主当年一样的伤,慢石先生不能治么?当年公主的伤就是他……让你救治的。”

“师父治不了,需要一个内功高手,下手之人比我功力高太多,我自己也治不了自己。”施即休垂头丧气。

容寿思索了一下,“公主的伤倒也不是完全无迹可寻,当年太后和官家命有名司暗中查过此事,好像是有一些结果,有名司当年的卷宗是密卷,封在宫里,为父倒是有机会从宫里拿出来给你看看,但是此事急不得,毕竟是皇家密宗,需些时日。”

容寿的用意,无非是拖住他些时日,这也正合施即休的心思,躲在太师府,师父问起,这是最好的理由,况且有名司是皇帝密设的机构,集官方和民间的能人异士于一体,基本上整个大宋朝最强的侦察能力就在此了,说不定真的有什么常人不敢想的东西在里面。

施即休并没有很激动,只是缓缓地跪下,给容寿磕了个头,“如此就多谢太师了,合该当再多留几日,但是有个问题,得向太师请教清楚,我才敢留。”

“但说无妨!”

“当年朝里朝外认得我的人不少,太师您怎么敢将我这样的人留在身边,当真为了我不怕官家责难吗?”施即休三十年没长全的心眼子,仿佛这几日见了风水雨露,一下子长全了。

容寿大笑几声,“当年的刺杀案销案的时候,也是经过三司会审,御笔亲批的,早已盖棺定论,你如今又有名正言顺的来路,谁要是想再揭出你从前的身份,那三司的尚书、大夫、少卿都是欺君之罪,砍头抄家,株连九族,就连官家自己,也难逃史官责难,所以想翻案,恐怕是难了,或者是他们会不会编制个别的罪名在你我头上,你老父如今是一品宰执,国之柱石,他们恐怕都要仔细想想。”

容寿说的在理,施即休再没什么可推脱的了,该演的戏都点到了,于是他就在太师府踏踏实实养了些天,没几日,唐将军的调令下来了,汴京城皇城司都检巡卫营副使,手下有几百人,施即休也不含糊,虽然过程半推半就,但很快进入角色,风风光光领了职,正经八百干起了京城防卫,没多时,汴京城的街头巷尾就都知道了,战功赫赫的年轻将军,新任的汴京城巡卫营副使,当朝一品右相的准姑爷,汴京城新贵,唐探香。